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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紅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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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桂這一回算是露了臉,跟著葉氏出門的丫頭回來一學舌,上邊幾個便知道她是個伶俐的丫頭,倒都有些暗地裏留意她。

出這風頭不是石桂本意,可到底叫人記住了,就是在葉氏那兒都掛了號,石桂還是一樣的當差,一大早起來掃院,這回知道先拿兩塊冷點心墊肚皮,還在頸子裏頭繞了條軟巾擋風,把廚房裏送來的一只只裝滿熱水的銅壺拎到各人房門口去。

一等二等的自然不懼,倒是三等的兩個看她有些芥蒂,就怕她在太太跟前露出了臉,先一步爬上去,本來她就占了個屬狗的好處,再殷勤些,下回提拔的可不就是她了。

葉氏的院子裏頭一個春燕和風細雨,一個繁杏雷厲風行,小丫頭們不敢造次,飛過去的眼刀子石桂也接不著,不過十歲出頭,石桂看她們還是孩子,便是說些酸話,跟紫羅的行徑比起來,也是可親可愛的了。

門上的良姜木瓜,廊下是淡竹石菊玉簪秋葉,二等裏頭又有玉蘭茶梅素馨迎春,石桂小心辦事,不多口舌,過上幾日,便也算得和睦。

葉氏夜裏睡不安穩,每每過了晌午還要歇午覺,一院裏頭寂寂無聲,小丫頭子坐在廊下聽使喚,太陽光片金似的灑在階上,兩個原還對坐著翻繩,靜得久了,腦袋也跟著一點點垂下去,晌午太陽足,這會兒睡著正好,就趴在石凳上,身子曬得熱烘烘,石桂也沒能抵住睡意,擱下手裏的活計,想回去歪一歪。

良姜快步進來沖她招招手,又伸出指頭點點院門,做了手勢叫她出去,湊到耳邊道:“二房的紅羅來尋你,我看著臉色不好,你仔細些。”

石桂想不明白紅羅怎麽會來找她,葉氏還在院裏,總不至是過來罵她一頓,過過嘴癮的,大房裏哪容得個丫頭放肆,謝過了良姜,走到門邊。

張頭一看,紅羅就站在綠蔭底下,看見石桂一咬唇,還沒到跟前,眼淚滾了一串,膝蓋一彎直挺挺跪在青磚地上。

石桂唬了一跳,正要說話,紅羅跪行一步,拉住她的袖子:“你往我們太太跟前認一認,就說是無意撞了她的,並不是她辦砸了差事推脫。”一面說一面哽咽,扯著石桂就要給她磕頭:“她叫打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又不給醫藥,眼看著就活不成了。”

石桂猛得吸一口氣,一手揪了領口退開去,看她哭得哀切,蜷了身子抖個不住,肯放下身段這樣跪求,必是妹妹真個不好了。

石桂知道紫羅是必得挨罰的,甘氏丟了這麽大的臉,她怎麽也逃不過一頓教訓,卻沒想到會給打得起不了身。

紅羅看她目光不忍,只當有了眉目,又加上兩句:“她是辦差了差事,可我們太太不比你們太太,你打了東西不過口上說兩句,到她可是要命的事兒,下身都流膿了,我只她一個妹妹,這世上這一個親人了,你發發慈悲罷。”

紫羅那日出了小佛堂,才進二房的院門,就叫甘氏吩咐了婆子拉下去壓在長凳子上,剝了褲子打板子,紅羅在階下磕了不知多少個頭,說得唾沫星子都幹了,求甘氏能開一開恩,甘氏眼皮子都沒擡一下,金雀還出來當臉就是兩巴掌,扇得她耳朵眼裏嗡嗡亂響。

甘氏不發話,打人的就不停手,還是紅羅眼看著求金雀無用,抱了婆子的腿,求她打得輕些,那會兒紫羅就已經人事不知,頭上身上全是叫冷汗浸濕了,婆子見打得七七八八,便只喊數不打上身。

夜裏就高燒起來,紅羅到底還有些積蓄,往廚房去要熱湯,還是廚房裏的婆子可憐她,嘆了一聲,說姜性最熱,萬不能這時候吃,不是保命的,倒是催命湯了。

別苑裏備著藥材的,這許多太太少爺姑娘在,有個頭痛腦熱自家抓些小方吃一吃,可不到太太們開口,哪一個敢給,紅羅求也無用告也無用,求到金雀跟前,金雀磕著瓜子兒啐了她一臉,拉了衣袖給她看,白生生藕節似的胳膊上頭一道道紅痕。

“小蹄子倒會混賴,嘴生得不尖心到尖,為著她我受了多少苦楚。”指了她的鼻子叫她別妄想,若再鬧到甘氏那兒去,連她也一並痛打。

紅羅灰了臉,看著妹妹躺在床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一門心思來找石桂,只要她認下是她的錯處,那二太太就沒道理再怪紫羅,她這條命就能活了。

石桂看她哭得可憐,心裏也確實是可憐她,可再可憐她也不能把自個兒搭進去,伸手欲拉她起來,紅羅卻跪著怎麽也不肯動,她比石桂大,石桂拉不動她,一面拉扯一面哭求:“我往這兒來,回去也跑不了個死字,你只當是可憐我們姐妹。”

良姜看著不對跑進屋裏,把繁杏叫了出來,繁杏出來見這情狀一叉腰:“這是怎麽的,發了大水不拜龍王倒來請壽星,分明八竿子打不著的,你來求她,你妹妹就能好?”

紅羅見引了人來,咬著唇抖肩哭個不休,繁杏看她實是哭得站都站不住了,嘴裏嘖上一聲,往西邊掃一眼嘆道:“就要辦法會了,也不知道積德。”看了紅羅一眼,扭身又進去了。

石桂聽見繁杏這一句,心裏倒有了計較,一把拉住紅羅:“你要真想救你妹妹,只怕你自個兒也落不著好。”紅羅聽見她口氣松動,立時擡了頭,拿袖子抹了淚:“只要能活命,刀子割我的肉也不怕。”

石桂看看她,沒來由的想到了喜子,其行可惡,可手足之情卻是一樣,心裏嘆息,左右一顧,抿抿唇道:“家裏要辦法會,都半個月連葷腥都不碰了,更別說是一條人命,你敢不敢去求老太太。”

紅羅一怔,淚眼迷蒙的看著她,石桂皺眉道:“二太太不肯甘休,除了這個我也想不著法子,你不去,也不必來求我。”

紅羅搖晃晃立住了,妹妹不好,她也跟著兩天沒睡,人早就沒了精神,紫羅叫打得皮開肉綻,衣裳都爛了,一盆盆的血水往外潑,叫挪到外頭去,哪裏還能活命,她眼睛裏的淚一點點幹了,抖著唇:“總歸是個死了,不如求生去。”

說完一扭頭就往小佛堂裏跑,繁杏後腳出來,手裏拿著個布包,裏頭包了些藥材,眼看著她奔走了,還奇一聲:“這是怎的,我給她找了藥出來,有棒瘡的,還有清熱的。”

石桂不敢說自個兒給紅羅出了主意,只搖一搖頭,良姜卻挨在門邊都聽見了,等繁杏差人繞了彎子去送藥,她挨到石桂身邊,一雙眼睛盯住她看:“你可真有主意。”

石桂笑一笑:“這算什麽主意,沒法子的法子罷了,你可別提起,我已經惹了事了。”哪知道良姜卻笑:“咱們這院裏,你不惹事,也還有事來惹你呢,太太跟二太太也不是一天兩天的,這下可好,二太太又得沒臉。”

後頭的事石桂隱隱聽到些風聲,紅羅磕破了皮,把小佛堂門口的石階都染紅了一塊,老太太動了氣,甘氏要怎麽調教丫頭她不管,可若是死一個人,陰司裏叫閻王記上一筆,礙了兒子冥福,她絕計不能應。

有老太太發話,紫羅是活命了,可她跟紅羅兩個也再進不得甘氏的院子,攆到了外頭就當個粗使的丫頭用著。

能活命已是不易,甘氏下這樣的狠手,葉氏雖沒發話,可春燕繁杏卻送了藥,繁杏還道:“不過一只水晶硯,真個就賠命不成,咱們院裏七手八腳的打爛過多少東西。”

紫羅說是咎由自取,可要她的命也著實太狠了些,老太太氣得甩了臉子罵人:“你是錦衣衛還是刑慎司?她能說這謊話,便是你平日裏苛責太過,動轍打罵,這麽點年紀就要她的命不成?黑了心肝不積德的東西。”

甘氏白了臉兒站著聽,哭著分辨不過給個教訓,實不知道下頭人手上沒輕重,還把打板子的婆子都給罰了。

春燕嘆一聲:“這姐妹兩個該給大爺上香念佛呢。”這話倒是正理,若不是為著要給他打醮,這事兒哪裏能驚動老太太,只怕就這麽沒聲息的死了,外頭買來的,連喪葬銀子都沒處送去。

石桂沒去看她們,這兩個叫打發到了漿洗房去,往後就要做最苦的活計,主子們的衣裳大丫頭們的衣裳,紗的絹的絲的,洗了還不能掉色不能破,原來是十指不沾水,如今卻是天沒亮就有臟衣裳送了去,關節天天浸在水裏,除了老婦,再沒有這樣年紀的丫頭去幹這差事的。

這兩個原也不是省油的燈,跟在金雀後頭威風得慣了,這回叫攆出來,多少人看了笑話,多少人背地裏說一句該,兩個本來就沒根基,往後在府裏更不知甚時是個頭。

石桂不欲聽,卻架不住有人往耳朵裏說,良姜自聽她指點了紅羅一回,便同她親近起來,說她良心好,又有主意,願意同她一道。

石桂只當多個人,小姑娘家家哪有幾天長性,不成想良姜竟是個能靜得下來的,同她一道做針線,還給石桂繡了一方小帕。

眼看七月就要到頭了,陳娘子這才把餘下兩個屬狗的丫頭給送進來,帶了人過來給葉氏磕頭,石桂就在廊下提雀籠兒,眼睛一掃,怔住了,只覺得來人眼熟得很,才要細看,就叫茶梅拍了一下:“還不趕緊提水去。”

葉氏趁著天好要洗頭,石桂應了一聲,廚房裏婆子送了水來,拎進房裏卻不用她們,石桂玉簪秋葉兩個搭手拎水進去,擱下水看著茶梅玉蘭拿薔薇花兒揉出汁水來,長案上擺了十來個各色的瓶子,小匣子一看四五把長短梳子備著。

石桂才要退出去,就聽見裏頭春燕笑道:“綠萼倒是個好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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