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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游幽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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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漸漸小了,順著葉脈匯成滴滴水豆,在墳塋砸開一朵又一朵白花。

墳塋太小太矮,他記得是幼時的自己蓋的土,死於非命的人按當地習俗不得土葬,那麽大的阿爹只有屈身一方小小的黑盒子,與周圍高大的墳包比起來那麽破舊畏縮。

孟驚寒遠遠走來,神色晦暗不明,不待周渙問候率先開口:“我來與你講你父母的事。”

手掌撫上苔痕斑駁的墓碑,他道:“渙兒,可曾恨過為師?”

“……我知道您隱瞞父母的事是為了我好,否則斷玉琀不會善罷甘休。”周渙看向墓碑。

孟驚寒闔上眸子。十多年過去,碑石尚在,可墳下七尺之軀已成一抔黃土,生死離別悲歡喜怒如亙古長河,永不停息。

“你的父親曾是寶相閣最優秀的殺手,當年那批人裏以他身手最俊,風頭最盛。你的母親是寶相閣鼎鼎有名的醫師與機括師,天女散花曾得她研制改良。當年我還未入江湖,便聽得他倆的盛名,雖是殺手為生,但素來只殺貪官汙吏、大盜小人,在江湖中譽多過毀。”

“我那時候便敬仰二人風采,後來有幸結識,確實是一對爽朗人物,一對不可多得的璧人,因此方有了你。”

周渙眼波一動,風過澄塘吹起依依漣漪。

“斷玉琀生性執拗,你父母與他一同長大,又許諾共建寶相閣。在他心裏或許已將溱洧二人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但這份執拗成就了他,也葬送了他,與之奪取的還有你父母的性命,終歸是錯的。寶相閣也本不該走上那條路,成為現在這副模樣。”

不該成為這樣,成為一個備受鄙夷與唾棄的門派。寶相閣本該是行走在光與影中的殺手,而不是這樣一個全身心甘願墮落的鬼魔。昔日寶相大師的希望終究落空了。

“你的父親替斷玉琀行過很多事,不啻殺惡人,也曾殺過無辜的義士。為師與他相識也緣於此。”不知如何組織語言,半晌才繼續道,“握寒月刃的人是他,收割人頭的人亦是他,殺人償命,因此,除了斷玉琀,亦有不少人打聽他的行蹤。”

“可留下死士性命的是為師,放虎歸山的是為師。斷玉琀沒有說錯,你父親之死,為師脫不掉幹系。”

樹梢間漸漸起了雨霧,整個破舊山村仿佛罩在如夢似幻的紗裏,什麽都是不真切的。

“師父色正芒寒,清潔自持,有何過錯?”

良久傳來聲音,周渙扶著劍起身,這才發現腿有些麻。

孟驚寒搖頭,雨水在地上濺起一個又一個水花,沈重地闔上眼。世說一代純鈞劍清高孤傲、不容奸邪,只因曾因心慈手軟害了故人一家,曾用命換來血淋淋的教訓。

霍家村之災不易解,即便斷玉琀沒落荒而逃,也交不出解邪玉毒的解藥。哀鴻遍地,呻/吟呼號,蘭成只有盡力緩輕村民的痛楚,雲湦仍昏迷不醒。

短短幾天天翻地覆,周渙頭痛欲裂,蘭成貼心地為他配了安神藥也是無效。夜色總是難熬,在床上輾轉難眠,察覺床邊有人,當即操劍一揮。

孟驚寒逆光佇立。周渙連忙收劍道:“師父,您怎麽會在這守著,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月色為他的白發鍍上一層光暈,白睫下的眼睛滿是覆雜:“霍家村之災有斡旋餘地。”

周渙眼前一亮,連忙翻身下床。

銀白月色浸泡整座院子,雨師妾持傘佇立,孟驚寒對她頷首道:“地府之事,便由你負責。”

雨師妾的神色並不好看,似與師父起過爭執,冷冷嗯一聲。師父轉過身來向他解釋。

原來,已經被碎玉吸收的魂魄無法挽救,但那些還未融魂的魂魄尚有挽救餘地,都被扣押在地府,需有人奔赴陰間找回來。雨師妾顯然不願破壞生死規律,無奈魂魄滯留陰間並非長久之計。

桌上懸著一盞琉璃蓮燈,蓮芯燃著微弱的澄明燭光,蓮瓣似是由琉璃做的,凈如薄冰卻又黯淡無光。

雨師妾道:“這是幽冥鬼界的半生蓮。”

“半生蓮?我在古書中見過,但只聞其名,不見其實。今天開眼了,好生精巧。”

雨師妾看著黯淡的琉璃蓮瓣:“屆時,凡人抱著半生蓮燈行過十八層地府與枉死城,尋到被扣留的魂魄,引他們棲於蓮瓣中,返還陽間便可,剩下的我來協助。蓮花脆弱,引魂之中切忌護好蓮芯與花瓣,稍有差池,功虧一簣。”

聽罷,孟驚寒嗯了一聲,挽拂塵的手徑直伸向半生蓮。

周渙抱著蓮花後退一步,對上孟驚寒就要發怒的眸子,問道:“師父,您方才交代那些,是因為您要去地府?”不待他答,搶先抱住半生蓮,堅定道:“我去。您和蘭先生還得照顧、保護村子,斷玉琀也有可能卷土重來,村子缺您不可,您沒徒兒合適。”

孟驚寒怒道:“放肆!”

周渙委屈道:“既然不讓我去,那您大半夜喊徒兒幹嘛?”

孟驚寒冷冷一哼,道:“還不是看你沒睡,何況村中事務需要你和蘭成。且鬼界毒瘴彌漫,若派你去,不僅人沒救成,最後還需為師救你!”

但最後一字剛落,人已無影無蹤。

幽冥鬼界陰森幽怖,廣袤冥河橫跨地界,好似一潑華美的星河緞,天河倒置,藍光簁簁。

新來的白衣書生,蹲在河邊,點點藍光在指尖縈繞,問船夫:“這是什麽?”

船夫打哈欠:“十方生靈輪回前丟棄的記憶。”

書生感慨道:“汪洋大河川流不息,承載蕓蕓眾生寶貴的記憶,妙哉善哉,它們通往何處?”

船夫拿竹篙:“歸墟。”

書生大驚:“讓回憶歸於虛無,鬼族實在暴殄天物,鬼王粗魯哉!”

“你的記憶不也在裏面?生死有數,天道有常,再不上船,等十殿閻王放衙你就有得等了。”

書生不情不願地踏上葦葉,魂魄本無重量,葦葉沒吃水,船夫松了口氣叮囑道:“你們文人就愛這樣,沒事傷春悲秋、痛斥上位者,別的船夫可沒我這麽好心,我跟你說,既然成了鬼,陽間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別帶來。”

書生不服氣:“亂七八糟所指何物?”

“比如說別罵君王。”船夫望了眼他脖子上的疤痕,了然道:“哦,你就是殿試痛斥皇帝被砍頭的那個吧,早聽鬼門關的茶棚議論你了!我老爺子心好,好心提醒你,罵罵陽間的天子也就罷了,來這就安分點。”

書生更不服氣,倨傲道:“哦?都說凡間天子乃真龍所化,莫非你陰間天子比真龍還高貴嬌氣,更說不得?”

船夫呸道:“呵——忒!陽間的無非把你從人變成鬼,若惹惱了陰間的,直接灰飛煙滅,你有膽就去試!”

“古書有雲:人死為鬼,鬼死為聻。我時候成聻,他鬼王如何讓我直接灰飛煙滅?”書生顯然還帶著上斥君王下貶禮法的傲氣,稚氣的臉上七分傲然三分鄙夷。

船夫搖搖頭:“果然是年輕人。古往今來成聻的有幾位?你讀書多,你給老夫舉例一下?”見書生答不出名號,嗤了一聲,搖了搖長篙,離岸那刻卻從鬼門關的城墻拐閃出來兩個人,是一名紫衣少年和一名白衣女子。

紫衣少年面容比書生還年輕些,清俊明朗,約摸十七八歲,腰間和背後的劍綴著兩儀陰陽魚等道家飾物。女子白衣華麗,長發未綰,雖然步履匆匆,但舉手投足透露著重門深族才養得出的優雅從容。

少年拽著她的手,足下生風,飛快地跑著。

女子蹙眉問:“為什麽你……”

少年打斷她的話:“你是想問我為什麽不聽師父的話?嗐,這年頭誰還唯師命是從啊,那叫愚孝。再說了,幽冥鬼界瘴氣深,師父一把年紀了,我怕他吃不消。”

女子垂頭,心道孟驚寒才三十多歲,怎麽會一把年紀。

少年望了她一眼,恍然道:“哦,忘了你,你三千歲,比師父大很……大一點點。你在鬼界有事沒有?”

女子搖頭,少年道那就好,一下子看到船夫,遙遙招手喊了幾聲示意停下。

葦葉並不寬闊,但可任意縮放大小,再容幾個人都不在話下,然而少年道士方上船,葦葉頓時沈下一截吃了好些水。

船夫皺眉:“你是生人?”

周渙心下一沈,手悄然搭上劍鞘蓄勢待發。書生好生疑惑:“你怎麽看出他是生人?”

船夫道:“你管我知不知道,生人跑鬼門關幹什麽,被發現我是要被扣月俸的,去去去!”

話落女子飄忽而至。葦葉沒因她的加入吃水,反而沈穩不動,好似吹來的只是一縷夜風。

女子擡眼尋求鬧劇的根源,一雙眸子沈如深不可測的深淵,眉心的朱痕好似一滴血,瞇了瞇眼,道:“是李老伯。”

船夫頓時閉嘴,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期期艾艾道:“君君君君君……”

雨師妾好似沒聽見,平靜行禮道:“我二位要是在身,請老伯速載我二人過河。”

擔擔擔擔擔不得啊……

後面追兵的腳步漸漸逼近,船夫連忙閉嘴,葦葉如脫鞘之劍,偌大的冥河漂浮著小小的葦葉。

書生見二人都是氣質幹凈爽朗的人物,有心攀談,拱了拱手請教姓名。

見甩下官兵周渙松了口氣,笑著對書生自我介紹,忽見傳說中連接陰陽兩界的冥河之水竟沈浮萬千藍光,詭異綺麗,是凡間少有奧景,不禁稱奇誇讚道:“這是冥河?可真是瑰意琦行。”

書生熱情解答:“哦,這個呀,這些是眾生的記憶,浮沈於冥河,最終泱泱東逝去註入歸墟,正所謂逝者如斯夫。”

不知是星河在天水在地,還是當真泛舟銀河之中。周渙掬起一抔河水,輕聲道:“裏面會不會有阿爹阿娘的記憶呢……”

“少俠說什麽?”書生拱手,“鄙人因痛斥君王,故而來到幽冥做了這孤魂野鬼,不知少俠因為什麽英年早逝?”

周渙指著自己:“我啊,走親戚磕死的。”

“……啊?”

雨師妾正與船夫交談,見兩個第一次來陰間的凡人商討鬼族河水,眼波動了動,被周渙拉過來陪演戲:“貧道年方十八,正青春入了道家,表姐有心讓我還俗,趕赴沒謀面的舅舅家,豈料路中央有塊石頭疙瘩,腳一滑,嗚呼哀哉,姐弟倆雙雙來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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