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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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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虞之變,驚魂收場。鐵懷恩轟然倒下,震得院墻上的雪簌簌墜進花盆裏,趙生生前最珍惜的東西裏。

雨師妾丟回白鹿劍。劍沒歸鞘,斷玉琀拍了拍掌誇道:“都說雁陣驚寒劍術舉世無雙,如今看了下他的友人與徒弟的身手,確實擔得起這個稱號。”

周渙鄙夷道:“貧道師父的名字是你這種人能叫的麽?”

“我這種人?我這種人怎麽了,你以為你師父就……”斷玉琀轉了轉眼珠,停止話題,“等一下,你不會真以為趙文彬是我殺的吧?”

瘋子嗎,剛說趙文彬死於他之手,這下卻又問自己是不是當真信了他的說辭。周渙實在摸不透這個閣主的心思,還是不輕言觀點為妙,嗤了一聲去看昏倒的鐵懷恩。崇明玉帶給他的魔化之氣已經散了,不多時便會醒來。

斷玉琀道:“這麽不禁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脾氣大了。餵,《牡丹判》可曾聽過?”

周渙選擇看雨師妾的舉動。斷玉琀這個問題說難聽點就是弱智,這是十多年前大晁最火的話本,火熱到賣瓜的菜農都能背幾段臺詞,周渙性子又跳脫,在山上修行的生活經過他與師兄之手修改得很是滋潤,這問題簡直是明知故問。

該書講述了一代風流名妓微垣與護國將軍尹辰星的淒美愛情故事,筆觸淒婉動人,其作者花間客憑此書一炮成名,與地府真情崔十三郎、陶然俠、翡齋生並稱大晁四大才子,只是不知為何被列為禁/書,現在市面上流傳的大多是刪減版。

“不回答也罷,日後自然有問它的地方。青涯小道長,看在你長得比較順眼的份上本閣送你一句話——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汙。上天賞你一物,便會剝去一物。呵呵呵呵……”如洗碧空回響著鬼魅般的笑聲。

雪風已安分許多,像蟄伏的幼獸,頑皮久了開始休憩。雨師妾走了過來,伸手:“拿來。”

周渙想起就來氣,護緊胸口道:“憑什麽?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卻不給他選擇,這個女人問話就是個幌子,話落後暴力地奪回牡丹。她的體溫冰冷異常,不似常人,力氣也大得出奇,做完此等暴行旋即跳上高高的翹檐,整個人似乎沒有重量,瓔絡隨風舞,一雙含墨眸子靜靜註視了會兒。

“廢物。”

揚長而去。

“雨師妾!”怒音餵了鳥,周渙咬牙默念三遍靜心決,這才招呼家丁捆鐵懷恩。

鐵懷恩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如今說他是兇手,無一不吃驚無一不質疑,紛紛擠在堂外議論紛紛。

衙門裏的年輕捕快們都是經鐵懷恩一手提攜上來的,不忍像對待其他犯人那樣對待鐵懷恩,只是讓他跪地。雙膝撲通砸在地上,鐵懷恩望著縣令難以置信、瞠目結舌的臉,主動開口:“不必審問,趙文彬是我殺的。”

果真不是斷玉琀殺的……

縣令本想顧及舊情,這下也吃驚得喘了兩口氣,食指指著他:“你……你怎麽會做這種傻事!”

“傻事?什麽叫傻事?”鐵懷恩道,“我倒覺得當了淮城的捕頭才是傻事,做了鐵面無私鐵懷恩為這個城兢兢業業十餘年才是傻子才做的事。”

“捕頭?!”

“讓他說下去!”縣令拍驚堂木。

鐵懷恩閉上眼睛輕蔑一笑,道:“只有救晚娘不是傻事。”

“崇明玉本為邪玉,朝廷下令不得市易與私下饋贈,你從哪裏聽來它有這功能!”

鐵懷恩發出“嗤”的一聲。

很久之前,他偶然聽見崇明玉的妙處:

“這東西在黑市賣出這價格自有它的理兒,這可是連生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話下的寶貝。”

“是了,聽說此玉出現常伴異象,你可知哪裏有麽?”

趙府有牡丹經年不敗不正是異象?略一思索,夜潛趙府,孰料行竊途中撞見趙文彬。真是個書呆子,讀書讀傻了,當真以為書中自有顏如玉,打著攔著不讓他掘花,揚言鬧到衙門去讓淮城老百姓都來看看他們敬仰的鐵捕頭在做什麽。

不過一朵牡丹,藏著什麽美人不成,鐵懷恩嫌他滿身酸儒氣,一匕首捅了,事後察覺有把柄去鐵鋪打了把刀偽造兇手是寶相閣的假象。

捕快帶上來鐵匠,承認鐵懷恩前陣子確實在他那裏打了把匕首,還頗為精致地在刀鐔上鑄了朵花,問之便答為愛妻打的,鐵匠後頭才想起來鐵晚娘死了好幾年,哪裏需要什麽雕花匕首。

捕快又奉上托盤:“大人,這是從鐵……懷恩房裏搜的匕首,仵作檢驗了,刀形與趙生傷口完全契合。”

縣令痛心疾首道:“鐵捕頭,本縣待你不薄,你為何鋌而走險走上歧途,害他人之性命也葬送自己前程,不應該啊……”

“歧途?”始終低垂的頭終於擡起來,那雙面對江洋大盜也不曾露怯的雙目此刻毫無感情地凝視堂上獬豸神獸,兩汪久年死寂的墨湖忽而掀起名為怨恨的悲風。

“敢問大人何是正道、何為歧途?十年前我自詡正道,要做鐵面無私清風明月之人,可結果呢?”

縣令嘆氣:“本縣知你苦楚,十年前賊人一把火燒了你的家人,可人已經死了,人死不能覆生,你何必執迷不悟妄圖逆天改命,淮城的老百姓都是敬你愛你的。”

“既然真的敬愛我那為何十年前起火時他們不敢站出來?大人有沒有覺得此刻說這種話實在讓人笑掉大牙?”鐵懷恩不顧縣令氣黑了的臉仰頭一笑,用陰惻惻的語氣說道:“你知不知道我近日時常夢到晚娘?不知道是她太想我了,還是發現我二人即將團聚而激動萬分。”

鐵鏈作響,他伸起戴枷鎖的手比劃。當時她對著軒窗綰發,他要去抱她,可下一刻周遭便變作了火光滔天的地獄,重現當年她破敗地趴在燃燒的門檻上卻被拖回去的慘相。

“織楚成門,一片焦土。十年了,她被那些畜生害死了足足有十年!”他目眥盡裂,大聲而怨恨地怒吼,“這就是淮城,這就是我付出那麽多的城,你現在告訴我究竟什麽才是歧途!”

鐵懷恩拼盡力氣嘶吼,虛脫地箕坐在地,聲音已帶著哽咽,眼睛不似往日平靜。

堂外嘩然,堂內沈寂。

鐵懷恩作為捕頭,上擒江洋大盜下制街霸蟊賊,因此樹敵頗多,每每受傷其愛妻晚娘總能備上最好的藥膏照顧,二人誕有一子,從小把鐵懷恩當榜樣。

是夜,竹影颯颯,嬋娟靜美。晚娘心疼地為他塗上藥膏,惱道:“義兒沒大沒小也就算了,你也跟著胡鬧。今早剛挨了流氓一棒槌,疼不疼?”

鐵懷恩道:“有你上藥,我還疼什麽?”

晚娘惱他說渾話,沒再吭聲,鐵懷恩看著滿是操勞痕跡的手關懷道:“聽說城隍廟來了老道士,很是靈驗,明天放衙我去求兩個護身符,你一個,義兒一個。怪我平時招惹了太多仇家,害你上街都不安穩。”

晚娘道:“那是你的夢想,你從小就想當除暴安良的大俠,不怪你。再說了,你忘了小時候明明是你最愛欺負我?”

他從小就愛欺負她,她從小就喜歡他。小時候他揚言要當大俠大英雄,她便自告奮勇跟著他。鐵懷恩嫌棄過,戲弄過,可當她真的遇到欺負又是第一個跳出來。孩童間的感情總是那麽純粹,喜歡便是喜歡,沒什麽海誓山盟之死靡它。

此刻重提往事兩個大人都熱了臉。

晚娘笑道:“你怎麽現在還記得搶糕的事,要是抓賊時也記得我的嘮叨就好了,遇到悍賊不要硬沖,上次躺了十天半個月還記不記得?”

“怎麽可能不記得?那麽多年了,糕上撒了什麽果仁我都清楚,還有那口梅花糕很甜。”鐵懷恩答非所問。

晚娘氣得拍了下他的傷口,他悶哼一聲,她決定不再跟病號置氣,妥協道:“那明日再為你做屜梅花糕。”

二人吹滅了燈,擁被而眠。

翌日鐵懷恩請了假早早放衙,先去銀鋪取回前幾天定的銀鐲子,又去城隍廟好說歹說茶都喝了三盞才讓那老道士答應開光。他揣著兩副辟邪保平安的鐲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滋滋地盤算這次衙門放了三天可以帶妻兒去哪玩。這個時節放紙鳶最合適不過,西山的晚霞桃花也開了。

他想起幼時的梅花糕,想起晚娘小時候又瘦又小,比自己矮了整整一個頭,自己用竹馬為她打下井邊碩碩的青梅,然後兩個人躺在井邊捂牙。

街道有些嘈雜,居民們往來奔走,嘴裏喊著走水了。不詳預感湧上心頭,鐵懷恩加快步伐跑到院子裏,渾身的血剎那被抽空,腦袋嗡地聲炸了。

銀鐲墜地,燒得通紅的房梁轟地聲墜下,火肆虐又膨脹,囂張得要把遠處西山的晚霞桃花也噬掉。

一個小孩子扒在院門口望著他,左右瞧了瞧遞來一張紙條。

殺意與寒氣從後脊一層層爬到頭頂,分明是暖春,他卻覺得比嚴冬還冷。

鐵懷恩撕碎了兇手的信,悲愴一笑。

何等諷刺,何等悲哀,他為這座城戰戰兢兢多年,擒作奸犯科者無數,到頭來卻落了個家破人亡、妻逝子夭的境地,昔日感他敬他的鄰裏在真正時刻卻選擇隔岸觀火獨善其身,沒有人理會哀啕的幼子與妻子。

他曾誓要行俠仗義懲惡揚善保護天下人,可到頭來卻連最重要的家人都護不了。世人誇他鐵面無私,可在鐵面無私前他連普通人都做不了,統統化為烏有。

“晚娘死的那刻那個心懷慈恩的鐵懷恩便已隨之葬身火海。懷恩懷恩,我最後懷的是誰的恩?”鐵懷恩仰天一笑。人總是喜歡三言兩語寬慰他人放下執念,既然已是執念,又怎能是三言兩語放得下的,若三言兩語便能放下,又豈配叫執念。

“草民時常在想,若我當初沒有做這個除暴安良的捕頭,是不是一切就都不同?”

沒有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回答,誰的心裏都有答案。鐵懷恩重重一叩首,感謝縣衙對他的十年栽培,再也沒起來。

一滴血撕開唇縫滴在地上,血水四處溢開,灰蒙蒙的冬日忽然又下了雪,落得天地冷清幾分。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覆挑燈夜補衣。*

誰又在哼那首郎騎竹馬來的歌呢。

作者有話要說:

*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_百度漢語

[作者]

賀鑄(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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