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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醉臥萬裏山河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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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意漫漫,卻是渾身顫抖,“他們都當我是狗!替他們邱家做牛做馬還不夠,還要我做一條狗!”說到此處,邱胖官陰冷的目光掃向裴唐風和宋曉酒,語氣陰邪,“你們知道男人是怎麽幹男人的嗎?哈哈哈,被男人幹的男人比娼婦還不如!那邱家少爺抓著我的時候,總是這般告訴我,他罵我是一條狗,罵我不如一個最下賤的娼婦!你們道我想偷竊,想抹黑我爹勤勤懇懇一輩子的苦勞?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邱胖官驟然拔高了音量,聲音之淒厲,讓在座之人聞而驚悚。

“如果不是他逼我,我又怎麽會去竊邱老爺的金器,又怎麽會被趕出邱府離開我爹!我爹年紀大了,一輩子沒享過福,邱老爺病逝那年,我爹也病倒,我卻不能侍奉身側,只得偷偷去看他,便是那麽一次兩次,竟也被那惡人逮住!那麽多年了,我早已將自己養得笨重不堪,又胖又醜,他竟還對我……”邱胖官漸漸發出嘶啞難鳴的低泣,“他拿對付青樓女子的那些手段對我,他罵我擅自逃走……後來,我又被逼著陪了他許多年,直到……”

邱胖官驀地擡起頭來,神色癲狂的笑著:“那南疆女子出現了,她十分喜歡邱少爺,邱少爺也被他迷住了,我以為我自此便能擺脫那惡人,便能真正的逃出樊籠,便能侍奉我爹頤養天年!哪裏知道,那惡人喜新厭舊,竟又喜歡了別人,等我知道此事時,我爹……他們……邱府的人……還有那惡人……全都死了……哈哈哈,全都死了!全都死了!養育我成人,恩辱並重的邱府,就這麽沒了!沒了!我爹也沒了!”

“後來……”邱胖官癲狂的神色又隱了去,面上一片寂涼,“我想通了,我告訴自己要為己而活,沒了爹,我還是人,我爹過去常常告訴我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便是不能有所大作為,也該無愧俯仰於天地。刑部尚書賞識我,提拔我舉薦我,便是此知遇之恩,我也當結草銜環,湧泉相報。”

“哪裏知道,因那皇位之爭,兄弟相殘,鄙人知遇恩師竟受連坐之罪,死於非命!留下我賤命一條,父在世不能膝跪以盡孝道,師在世又不得以身受刑還盡恩情!我一直以恩師為榮,總想著要報答他,可到頭來,受過他恩惠的人都怕受他的牽連而早早各自撇清了幹系,我為守恩義,堅決不肯同流合汙,到頭來,卻還被貶到這窮鄉僻壤,只能做一個毫無建樹的地方官!”

裴唐風突然出聲打斷了邱胖官的怒言,他淡聲問道:“魏人臣為何答應與你合作?”

“何必問為什麽,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邱胖官伏地冷笑,苦心經營的騙局被一一揭穿,他也不願再自欺掩飾,便如那人那年所言,他只不過是條狗,這輩子都是條狗,何曾有人重視他高看他?便是有,也早化作一杯黃土,永葬地底了!

趁眾人不註意,邱胖官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瓶,拇指撥開瓶塞,顫抖的手指抓著那藥丸,猛地放進嘴裏,待宋曉酒發現他的異動,已然來不及了。

邱胖官驟然仰天大笑,滿口鮮血流溢,圓目怒睜,狀似癲狂。

宋曉酒從高處跳下,上千掐住他的脖頸,卻見他一口黑血噴發,表情奇詭的瞪著面前的宋曉酒,而後嘴角翹起,低聲說了一句話,便轟然後倒,摔死在地上。

宋曉酒擡頭去看上方高處的裴大人,眸底似乎有什麽,卻又被低垂的眼睫慢慢掩了去。

裴唐風也在看宋曉酒,只是那眸子裏無悲無喜,不知在想些什麽。

震驚天下的千縷屍案就此告破,世人哪裏知道,是為賊者,竟喊捉賊。

那邱胖官詭計多端,利用多起舊案布下撲朔迷離的局面後,便以一張折子將遠在京城的總捕頭,黑皇後,大理寺卿,皇上等身份地位非比常人的幾位都引而入局,陪他演繹了一起緝拿真兇的戲碼。

而魏人臣,竟是當年宋曉酒及李南松所破獲的滅門慘案兇手——南疆女子的嫡系長兄。

魏人臣年少便孤身闖蕩中原,其中吃了不知多少苦楚,才混得一甲商富,因經年在外,不常歸家,魏人臣對於家中姊妹兄弟的事知之甚少,若不是邱胖官來屈縣任職,魏人臣恐怕此生都不知自己有一胞妹因妒殺人,又因情而死。

而邱胖官曾在京城刑部任職,常年撰寫案宗,對諸多酷刑知之甚深,何況聞名天下的“中原血”。然而那破廟之中印在草席上的人形血印卻並非是真的人血,而是諸多家畜的血液抹染而成,想必也是邱胖官意圖混淆視聽而致案情撲朔迷離。

邱胖官因九王爺篡位一事所累,被貶屈縣,任一小小地方父母官。一為恩師刑部尚書叫屈,二為不滿被貶一事,便想借纏屍案上調回京。邱胖官能任刑部一職,便有些手段,到屈縣後,幾番暗中調查探訪,竟被他得知屈縣首富魏人臣的真實身份,魏人臣被邱胖官說動,願意提供蠱毒蠱蛛。

兩人合謀成事,竟造就了轟動天下的千縷屍案。

邱胖官年少受虐,年長後又遭受接二連三的變故,性情大變,對權貴更是積怨已久,所謀千縷屍案,便是依循舊案而犯,意圖延續舊時恐慌,造就人心惶惶,而令天下大亂,以示心中對普天下權貴的憤懣和憎惡。

制煉第十一具千縷屍時,便處心積慮將眾人的視線轉至黑皇後身上,到了第十二具,又為宋曉酒。一為一國之母,身份尊崇,其身後黑氏一族更跺足可動天下,若黑皇後出了意外,皇上與黑氏輔佐形勢便將驟然轉變。二為京城總捕頭,舉足輕重,其身意喻可謂深遠,都城首捕,刑案破獲能手,若他身死,天下人將如何臆想?

裴大人初到屈縣那夜,便曾在書房中查閱纏屍舊案記錄,那時便發現了諸多與千縷屍案不盡相同之處。

後來宋曉酒以身犯險帶回南疆蠱苗,甚至於陰差陽錯嘗了一口那千縷屍身上的白絲而致啞數日,將當年南疆女投毒一案與千縷屍案重疊,竟發現期間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那日魏人臣被抓入獄,裴唐風前去問話,知其身份乃南疆人,諸多線索疑點披露,兇手才就此浮出了水面。

那十多具千縷屍皆是當年南疆女投毒一案中的舊屍,而邱胖官所燒毀的第一具屍身,竟是當年邱府的邱少爺。可見他對其仇恨,不知深幾許。竟恨不得挫骨揚灰,方肯罷休。

裴唐風曾問魏人臣為何邱府遺體多年不朽,竟留置今日,讓那邱胖官用作噱頭。魏人臣道邱府人屍身皆沾染大量南疆蠱毒,不易腐朽,可保存完好至三四年約,這才讓邱胖官盜走屍身作案。

到頭來,邱胖官落得一個欺君瞞上戲弄朝廷命官的死罪。

邱胖官卻不願伏法,竟在眾人面前服毒自盡。

便連他死前跟宋曉酒說的最後一句話,也鮮有人知。

或許,除了宋曉酒,便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

邱胖官那時問宋曉酒,狗為何會愛上主人?

宋曉酒未答,邱胖官便道,因為,你我皆是下賤之人。

宋曉酒知道,內功深厚如裴大人,自然也聽到了,他便擡頭去看大人,或許他也自知,身為下等,為上等所愛,是那般的不切實際。

宋曉酒想,自己當真與大人並肩站在高處了嗎?如若當真,為何大人事無巨細的布局之中,自己也只是一顆棋子,即使最後得以保全,為何棋子的心,竟也這般疼痛?宋曉酒知道大人對自己好,也知道大人心中首位的永遠是家國天下,然而,宋曉酒並不求大人全心全意看著自己,他只求,當大人望著他的時候,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俯視之態,而是……平等。

然而……為求平等的自己,不是與那邱胖官一般可笑了嗎?

明明身心都在愛著那人,所謂尊嚴,卻在口口聲聲說著憎惡。

回京那夜,宋曉酒與大人共處一室。

宋曉酒問:“大人,我來屈縣之前,你便已然在暗中派了人手協助此案嗎?”

裴唐風點頭。

宋曉酒又問:“我因毒而啞,重傷歸來那日,你明知邱胖官會來試探我,卻還任我一人留在房中,是嗎?”

裴唐風並不否認,淡坐於桌前,默飲一杯冷茶。

宋曉酒便再問:“你所思所想,你的決定,還有你的局,為何都不告訴我?”

裴唐風停下手中的茶盞,慢慢的擡頭看向宋曉酒,然而宋曉酒一接觸到他那般的目光,便笑了出來,隨即退了一步,試問道:“你怕我誤事?怕我打草驚蛇?……”宋曉酒突然往前跨了一大步,手掌撐在桌面上,居高臨下望著裴唐風,啞著聲道,“大人,有些時候,你是不是根本就決定放棄我了?”宋曉酒的拳頭砰地一聲砸在了桌上,裴唐風擱下的茶盞立時翻了蓋,冷茶濺起,一抹淡淡的痕跡便留在了裴唐風的手背上。

裴唐風冷凝的眸中泛起一絲怒色,隨即起身,一下將轉身欲走的宋曉酒拉了回來,用力一扳後將其按在桌上,冰冷的嗓音裏透著怒氣:“鬧夠了沒有?”

宋曉酒驀地大怒,狠命掙紮著要起來,大聲嚷嚷:“老子鬧什麽?你是大人,老子就是一條狗,在你面前只有汪汪叫的本事,哪裏敢鬧什麽?”

裴唐風眸中積聚風雲,一張秀麗容顏因怒而紅艷,手指掐著宋曉酒讓他仰起臉來大口喘息,待那張嘴再也道不出一個臟字來,便突然俯身在那滑動的喉結上重重咬下,那力道讓宋曉酒的身體彈跳起來,喉嚨深處發出嘶啞的仿若要死去一般的悲鳴。

宋曉酒想,那就這樣死去好了,讓大人記著一條狗,再不忘這樣一條狗。

然而只是這般想的一瞬間,唇上便貼來溫熱濕潤的紅唇,含著淡淡的茶香,微有些苦澀,舌尖快意縈繞,喉間疼痛滿據,這般抵死的侵入和親密,終是讓宋曉酒這般的糙爺們淚落不止,他深知自己無理取鬧,如同娘們那般讓人厭煩而燥怒,然而邱胖官一事,卻是在他本就不安的心上添了重重的一筆。

他便是再糙再男人,也還是個人,血肉之軀,如何不痛?舊時花魁娘子之傷剛愈,才納新人,便又惶恐,那能如何?為何他這般無自知之明,賴上的,總是那般美好而高不可攀的人物?於是這些痛便是自找的,他是活該的,正如邱胖官臨死前所言,皆是下賤之人,才這般自欺自辱。

宋曉酒掙出手臂環上裴唐風的肩臂,撕扯開他的衣襟,在那露出來的白玉肌膚上留下一個深深的齒痕。

“大人,我會對你好的。”

裴唐風失笑。

“你就這般對我好?”

“……”

宋曉酒似乎這才冷靜了下來,乍一看眼前情景,驀然色變,隨即紅紅白白好一會,又一拳砸在桌上,惱怒道:“老子著了那死胖子的道了!臨死前還擺我一道,好個心思覆雜的狗官!”

“嗯?”

宋曉酒一抖,當即雙膝跪地,苦著臉嚎啕:“大人,小人錯了,請從輕發落!”

裴唐風的唇畔似有若無的勾起一抹笑。

“罷了,邱胖官此人不得小覷,知人心之深,便是魏人臣也落了圈套陪他胡鬧一場,你啊,再修煉十年也不是他的對手。”

宋曉酒忙不疊點頭讚同:“大人所言甚是,好在這般勁敵已經自毀滅亡,不然小人步步高升之路十分坎坷,怕是有生之年都不得與大人舉案齊眉……”

眼見宋曉酒越說越浮誇,裴唐風心知宋曉酒老毛病又犯,這經年累月形成的阿諛之態,果然不易去除,如此,惟有用下下策了,於是……天旋地轉後,宋曉酒今夜……

菊危。

夜間一聲偶有長嘯淒厲,黑皇後突然翻身而起,推窗而出。

樹影婆挲,月下立著一人。

“魏人臣。”

那人回過身來,正是銷聲匿跡多時的屈縣富賈魏人臣。

“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黑皇後點頭後,便默不作聲。

兩人面對面於月下站立,不知過了多久,魏人臣又道:“城南酒肆燈還亮,可願賞君酒一杯?”

倏忽,夜裏兩抹人影起躍翻動,轉瞬消失於林中。

城南酒肆。

魏人臣靠在窗邊,望著樓外湖水晃影,手轉酒杯,突然道。

“他知道你活著,應該是高興的罷?那時你死訊傳來,他恨不得將我斬立決。”

黑皇後搖頭笑,舉杯向魏人臣。

“當然要將你斬立決,這時候的我,還未到死的時候,我還得活著呢,人臣,這是我的命。”

魏人臣轉過頭來,看了她許久,半響,低道:“那時我以為你真的出了意外,心中極為擔憂,我對你之心,情真意切,絕無半分虛假。”

黑皇後聞言良久才嘆出一句:“我信你。”

“那你……”

黑皇後截斷他的話語:“你走吧,你已是戴罪之身,你我身份有別,不宜再見。”

言罷,翻酒杯倒扣桌上,篤的一聲,人已起身。

魏人臣情急之下起身,竟伸手拉住黑皇後的衣袖。

“你不跟我走嗎?我能給你想要的自由,江湖之大,隨你如何!”

那許諾當真好聽,黑皇後若是尋常江湖走動的俠女,必然心動相隨,然而,她是黑皇後,是一國之母,她身在朝堂,而非江湖。

黑皇後道:“我選的是宿命,我要全的是忠義,便是以後我死,也當死於君臣之禮,我別無選擇,人臣,這一生,我別無選擇。”

魏人臣垂眸苦笑,不知過了多久,那拉住黑皇後衣袖的手指才慢慢的,一根一根松了開。

“那你保重。”他低語。

“好。”黑皇後笑起來,可那笑容卻讓魏人臣濕潤了眼眸,因黑皇後笑起來的眼眶紅了。

“那我走了。”魏人臣轉身。

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出這個女子的視野,走出她的對立面,奈何,她身邊的哪個位置,都不屬於他。

宿命便是像黑皇後所言那般,她此生別無選擇,而他此生也得不到她。

魏人臣走出幾步後,終還是忍不住回了頭,而他一回頭,便看見那個還笑著的女子,只是那笑的皺成一團的眉眼,早已沒了昔日的英氣,剩下的,剩下的只是孩童一般的無力和脆弱。他們剛剛才把酒言歡的地方還杯盤狼藉,然而,那卻是一場永訣。於是魏人臣濕潤的眼眸裏,便也滴了淚出來。

“魏人臣,等我死了之後,來接我啊。”

最後,黑皇後揮著手,這樣對魏人臣說。

酒盡燈滅,這一方天地,便獨留著黑皇後一人。

她倚靠在樓上欄桿,伸著手在虛空裏,五指張開又握緊,握緊了又散開,仿佛是什麽也抓不住的悲涼,乘著這深夜的風雨,送那一騎背影遠去。

“哼。”角落裏突然響起一聲冷哼。

黑皇後驚得回頭,卻見一藍衫公子徐徐步出,搖扇走近。

“九弟?”

“皇嫂,在此夜會情郎,真是好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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