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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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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時暮色下,重重霞光花影倒映在禦苑清池中,如繽紛顏料潑染在為水浸濕的宣紙上,隨著風吹漣漪輕漾,越發浸染開來,搖曳地滿池雲霞瑟瑟,波光粼粼。

紛逐淩亂的波光霞影,恰如人心飄浮不定、紛亂如麻,默默等待明郎來此的皇帝,無聲靜望清池許久,耳邊來來回回,是明郎請往燕州的正經理由,心中所想,卻是這些年來,與明郎之間相知離心的點點滴滴。

……若他和明郎之間的關系,仍是未識阿蘅前的情義不負,若明郎選擇離京的原因,真真只有那幾個正經理由,縱是不舍,他也會遂了明郎的心意,放他離開京城,但,他心裏清楚,阿蘅心裏清楚,明郎自己心裏也清楚,不僅僅是這些,不僅僅是……

無聲靜佇樹下許久的皇帝,終是等來了腳步聲,他揮手屏退諸侍,邊攜明郎漫步池邊,邊想在這舊日之地,與他聊說些幼時之事,但明郎無心聽他回憶過往,只是再一次求請,攜子適安,奔赴燕州戍邊。

皇帝沈默地走了一會兒,問:“你想去多久呢?”

沈湛隨走著道:“少則五六載。”

皇帝心中預期是至多兩三載,聽了明郎這話,心越發往下沈,面上卻勉強彎起唇角,用開玩笑的語氣道:“這也太久了,燕州風沙大,想來人也易老的,小心去太久了,回來晗兒不認識你。”

他這般努力笑說著,卻看沈湛面上殊無笑意,漸也止了嗓音,在水光霞色交融的暮時光影下,沈默靜走了一陣,終是開口輕道:“別走。”

皇帝道:“明郎,你別走。”

回應他的自是只有沈默,皇帝望著地上同樣沈默的拉長人影,澀著嗓音道:“朕知道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你對朕的恨怨,都無法消除……那些事……是朕對不住你……也無法彌補……可朕總想著盡力去做,留下來,留在京中,讓朕盡力補償……”

皇帝的聲音懇摯澀啞,但沈湛的嗓音,卻一如這幾年來,平靜無波,“陛下言重了,若不是陛下寬宏大量,微臣的母親,早已身首異處,武安侯府也大廈傾頹,微臣也無戴罪立功的機會,可在如今,繼續做著武安侯與昭武將軍,擔著沈氏繼續向前,陛下隆恩似海,微臣唯有盡忠效死以報,每字每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敢怨恨陛下,也不該怨恨陛下。”

依舊是得體無溫的臣子辭令,與這幾年來,沒有絲毫區別,每每他這皇帝,試著捧出赤誠肺腑相靠,總是會像現在這樣,被冰冷的君臣界限隔住,不能再近分毫,皇帝沈默許久,輕道:“那阿蘅的事呢,不怨恨朕嗎?”

沈湛道:“微臣處處掣肘,優柔無能,無力護她,若不是陛下明中暗裏多次相救,阿蘅早已不幸身死,微臣當感謝陛下救命之恩,不應怨恨。”

皇帝的聲音,也似沈湛平靜無波,淡淡問道:“那趁你離京,趁火打劫逼占你的妻子,做下這等不仁不義之事之後,還明面裏粉飾太平,與你稱兄道弟,背後卻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的妻子,甚至別有用心地上門茍且,在你明華街宅內安插買通大量人手,欺騙你孩子的真正月份,這件件樁樁,你心中,不怨恨嗎?”

暮風吹搖得杏枝花影淩亂,映得人身上時明時暗,看不清真正神情,迷離的光影中,眼前繚亂,耳邊只有風聲水聲,不聞人語,良久沈寂後,皇帝再次輕道:“在上林苑觀鶴臺時,朕曾希望你上來就與朕動手,如此,在你心底,朕還有一分半分,是你的六哥,但你沒有,你從始至終,不但沒有動手,還對朕沒有半點逾越君臣的激烈斥罵,朕那時就知道,朕在你心底,徹徹底底地完了,可縱是知道,還總是忍不住抱著一星半點希望,想著有一天……或有一天,朕與你,能再回到從前一分半分 ……明知是不可能的奢望,可還總忍不住去想……”

澀啞的嗓音漸低於無,覆又慢慢響起,挾著這些年來的所有,沈沈響起,“……明郎,朕很後悔……”

“實話講,朕是個貪心求全的人,總忍不住回想,卑劣地回想,回想當初若一早知道阿蘅的身世,定極力忍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後,再表情衷,如此,或可情義兩全,但,這又只是朕的奢望罷了,從一開始,朕對自己兄弟的妻子動了心,就是錯的,天底下,沒有這般兩全的好事……

……朕終究為了一己之情,負了兄弟之義,阿蘅為了父母血仇,與你斷情,而你亦一直在受家族生母制約,我們三人,都曾陷在兩全中掙紮,也都終究做出了選擇,這一世走到如今,不能再回頭了,朕能理解你想走,除了你說的那些理由,還有其他……但,你這一走,我們三人之間這團亂麻,就永是死結了,縱是時光如水,也難以撫散半分,今生今世,再解不開了……別走,留在京城,朕不希望你將自己放逐遠走,阿蘅她,定也不希望……”

沈湛終於開口,“陛下對微臣、對臣母、對沈氏,聖恩浩蕩,微臣理應效死相報,縱是一生守死在燕州,也是應該,況求請赴邊戍守、去那最為苦寒之地、護衛河山一事,除為回報君恩,微臣另有私心深重,不僅僅是為了歷練養子適安,也是為了堵住世人悠悠之口,為了修補武安侯府和沈氏的聲名,赴邊戍守一事,是微臣該走的路,還望陛下成全。”

他見皇帝遲遲不語,淡淡笑道:“當年陛下入主東宮時,微臣與陛下,曾在摘星閣立下約定,一為明君,一為名將,共同守護大梁江山,如今,微臣要踐諾了,陛下卻不允嗎?”

這還是皇帝這幾年來,第一次見到沈湛這般淡笑,他望得怔住,見沈湛微頓了頓,又輕聲道:“讓我走吧,連帶著將這死結帶走,如此,才是對阿蘅好。”

曾在摘星閣與他立約的武安侯府沈明郎,靜靜地望著他道:“她從願意懷生永昭公主,就不再怨你了,今日我見她依伏在你背上,笑意雖淡,但卻極真,阿蘅她,愛上你了。”

皇帝雖在蜜罐子裏浸了幾年,但卻沒有甜暈頭腦,他聞言淡笑,笑中有著微微的苦澀,“也許阿蘅她……只是在試著像待曾經的沈明郎那般,待朕而已……”

靜默的澀啞無聲,如愈來愈暗的暮光,將暗的天色中,皇帝望著沈默的沈湛道:“朕是賊,從一開始就是,縱是真的竊得了珍寶,據為己有,也是要活在主人的影子裏的,這是朕活該,縱是後面做的再多,也活該得不到你的原諒,易地而處,若你沈明郎在朕這個位置上,朕縱是對後來之事再多感恩,也難對起始之事,完全釋懷,一起長大的情義,一片全然信任的赤誠之心,被那般背棄踐踏,若是朕,許不僅僅是無法完全釋懷這般簡單,朕是小人,配不得你的真心,明郎你,一直比朕仁義許多。”

沈湛淡道:“並非仁義,只是時勢瞬息萬變,優柔無能,處處不如人,自賜湛盧劍始,你事事心如明鏡,又何必為我加這虛名。”

簡單數言,卻已極是敞亮,勝過這幾年來日日相見的千言萬語,皇帝沈默著道:“到底是朕折了你了……”

慢走著的他,看向不遠處的一株杏樹,輕道:“還記不記得,就是在這株杏樹下,朕和你打了一架……如果當年你我沒有在此地相識,你沈明郎沒有因外因放棄習武,放棄隨母控理朝事,放棄真正繼承武安侯府的權勢,你將一直是天之驕子,定不會如此自評,也不知會將與朕,是何關系……”

語罷,皇帝悵然淡笑“其實哪有如果”,卻又忍不住將心底的夢境道出,“朕曾做過一個夢,夢見阿蘅就坐在你曾坐過的杏樹樹幹上,如果人有來生,如果她從一開始就是薛蘅,你我沒有先來後到,沒有這些紛紛擾擾,不知如今會是一番怎樣的光景……”

沈湛不語,只是心思隨暮風游蕩,念起明華街宅中,那一池青蓮。

數年過去,蓮花依然沒有盛開,這一夏,許會迎風綻放,抑或依然靜默如前,只是是綻是默,他都應看不到了,往後一夏夏,人在邊漠的他,都離它有千裏之距……也許這樣才好,也許蓮花本就該孤芳自賞,不應有人打擾……姐姐曾說“花有重開之時”,可是花,真的應該再開嗎……也許辛苦數夏結出的蓮蓬,內裏蓮心,都是清苦難咽的……

沈沈的暮霭中,沈湛靜道:“今生毀她至此,怎敢再擾來生。”

皇帝沈默許久,問:“那朕呢?”

沈湛道:“來世亦不想見了。”

皇帝無言靜走片刻,輕問:“今生呢?”

他停下腳步,深望著沈湛道:“你想去燕州,那便去吧,朕身為天子,允你去,只想在你走前,再以元弘的身份,問你沈明郎一句,今生至此,至此世終,你對六皇子元弘,真就永再無話可說了嗎?”

回應他的,是短暫靜默後,一記忽然掄來的重拳。

隱在杏樹後的趙東林,見武安侯陡然揮拳掄向聖上,驚駭地幾乎尖叫出聲,他極力忍住呼人的沖動,見聖上生生挨了一拳後,懵了片刻,在武安侯又一拳掄來時,及時反應過來,與武安侯對打起來,兩個人扭打的樣子,就像……就像小時候比摔跤一樣……

但,小時候再怎麽比試留傷,也無大礙,現下聖上可是龍體,不能有絲毫閃失,憂急如焚的趙東林,不知該不該喚人,只能在心底盼著聖上打贏,龍體無損,但武安侯出手,瞧著比一般比試要狠上許多,聖上起先還迎擊,後來竟不怎麽還手了,趙東林生怕出事,正準備違命喊禦前侍衛時,又見那幾是單方面的摔跤,已經停了,罷了手的武安侯,一言不發地徑直離開此地,而聖上就那般癱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

趙東林心裏真真怕到了極致,一時也來不及讓禦林軍攔住武安侯,緊著上前看聖上如何,他趨近見躺在地上的聖上,手捂著臉,輕輕地顫抖著,自己聲音也跟著發顫了,“陛……陛下,您沒事吧?奴婢……奴婢這就傳禦醫來……”

聖上卻道 :“不要張揚。”

趙東林聽聖上微啞的嗓音中隱有笑意,登時怔住,疑心自己幻聽,可又見慢慢移開手的聖上,竟真的是在笑,唇際上揚,止不住地輕笑,好似壓在心頭的重石終於往下落了落,是發生了什麽值得人笑上幾天幾夜的好事,但卻又笑著笑著,眸底漸漸濕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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