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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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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蘅眼望著哥哥手中的香囊剪紙,抿了抿唇,說不出話來。

這在溫羨看來,卻是妹妹默認了,他含笑將這道剪紙收回香囊中,將香囊系帶抽系好,交還給妹妹,笑著道:“雖然剪紙手藝尚待精進,但這心意,重如泰山。”

妹妹對此還是沒說什麽,只將這香囊收起,挽著他的手臂問道:“哥哥晚膳想用什麽?我讓廚房去做……”

之前他來明華街這裏,妹妹定要下廚炒上兩三個小菜,今日卻不親自動手,看來確是賞楓游玩太累了,溫羨也不忍妹妹勞累身子,遂隨便說了幾個菜名,與妹妹一起,至花廳小坐閑談。

兄妹二人閑話了沒幾句,府內程管家躬身來報,“夫人,剛剛侯爺派回來的人說,侯爺今晚有宴需赴,大概要到半夜才能回來,讓夫人您先用晚膳,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溫蘅道:“知道了。”

程管家垂首退下,溫羨問妹妹道:“明郎常不回來嗎?”

“也沒有”,溫蘅道,“十日裏有兩三次吧,他是男子,在朝為官,免不了有些應酬,不比我在家無所事事,清閑享福。”

溫羨笑,“若我的妹妹是男兒,定也能中舉為官,身著紫袍,頭戴玉冠,是能引得滿城女兒芳心暗許的清俊紫微郎。”

溫蘅淺笑道:“可是是女孩呢。”

“是女孩,就該享一世清福,萬事不掛心,自自在在,舒心地過”,溫羨輕握住妹妹的手,望著她問道,“阿蘅,你現在過得高興嗎?”

溫蘅對望著哥哥眸中滿滿的關切與期盼,將萬般陰暗心緒,都沈沈壓在心底,唇際綻出淺淺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不多時,仆從來報,道飯菜已經備好,溫蘅與哥哥同去用膳,見膳中有一道火腿鮮筍湯,是哥哥素日愛吃的,便執一白瓷小碗在手,親自幫哥哥舀盛鮮湯。

溫羨憐妹妹今日體乏,道:“我自己來就好。”

溫蘅仍是堅持自己舀盛完,又夾了數片鮮筍火腿,泡在金燦燦的湯汁中,雙手端至哥哥面前桌上,輕笑道:“這些事,還是女兒家來做為好,哥哥身邊,是不是也該有人了?”

溫羨正欲夾筍的動作微微一頓,沒有接話。

溫蘅在哥哥身邊坐下,笑望著他道:“我聽明郎說,裴相有意將他的第三女,許給哥哥為妻?”

溫羨仍是未語,只將烏箸放下,端起了手邊的一杯清釀。

溫蘅卻以為哥哥是有些羞提婚嫁之事,淺淺笑道:“我聽說那位三小姐雖是庶出,卻深得裴相憐愛,為人知書達禮,性情溫淑嫻雅,在京中貴女裏頗有聲名,若哥哥心中有意,或是一段錦繡良緣呢。”

涼涼的酒水灌入喉中,溫羨望著手中空杯,淡淡笑道:“是嗎?”

溫蘅開玩笑道:“都道是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興許冥冥中天意已定,哥哥進京趕考,科舉做官,就是為了與裴三小姐,結下這段良緣呢?”

……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

溫蘅這無心的一句,正戳中溫羨心中的隱痛,他持杯的手不自覺攥緊了些,又在無人知的情況下,慢慢放松,仍是那派雲淡風輕的模樣,靜靜望著身前的女子,唇際銜著輕淡笑意,輕聲感嘆。

“是啊,有緣千裏來相會,譬如我的阿蘅,原以為自己會終生不嫁,誰知陛下將年輕的武安侯,外放到青州擔任刺史,武安侯離開京城,千裏迢迢奔赴青州,我的妹妹,也越過了這千裏之距,遇見了心愛的情郎,與他相約執手一生……”

溫羨這無心的感嘆,卻也正戳中溫蘅心中的隱痛,壓在心底的愧痛,似要如潮將她淹沒,溫蘅竟像是不敢直視哥哥雙眼,低下眸子,摸到手邊的酒杯,倒了滿滿一盅,灌喉飲下。

她因飲得太急,酒嗆在喉中,低首伏桌輕咳起來。

溫羨忙放下杯子,輕拍她背,“喝這麽急做什麽,怎麽還像第一次喝酒一樣?!”

隨著他這句話,兄妹二人都想起了那樁琴川趣事,那時,溫蘅年少頑皮,悄悄抱了父親的藏酒,準備躲起來嘗嘗這清清涼涼的香液,結果被哥哥給發現了。

哥哥對她,總是有求必應的,又怎麽禁得住她的央求,被她拽著衣袖、眨巴著眼,軟語求了幾句,即松了口,給她倒了小小的一杯,允她好奇嘗嘗鮮。

溫蘅此前從未飲過酒,她先是捧杯伸舌舔了一點點,覺得味道尚可,沒什麽需要害怕的,不懂哥哥為什麽只肯給她這小小一杯,豪氣幹雲地雙手端起酒杯,在哥哥的驚恐眼神中,就這麽灌喉一飲而盡,等到滿杯清釀入口,才知這酒味有多濃烈香醇,生生被嗆到咳了半晌。

憶起無憂無慮、恍如隔世的舊事,溫蘅沈重的心境,也隨之輕緩了不少,她笑嘆道:“自從嫁到京城,就再沒和哥哥,痛痛快快地喝過酒了。”

溫羨正是滿腹心事,也需飲酒澆愁,他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夜一醉方休如何?”

兄妹二人當下屏退諸侍,擇了幾盤下酒小菜,捧了一壇陳年好酒,對坐窗下,把盞笑談。

雖然說來說去,都是在追憶幼少趣事,但溫羨滿腹心事,溫蘅又何嘗不是,兄妹二人各有所思,面上卻都裝的尋常,如常笑語不斷,只將各自的滿腹愁緒,都付諸在一杯杯香醇的清酒中,讓不斷上湧的綿綿醉意,麻痹平日的清醒,暫時忘記,對酒消愁愁更愁。

沈湛設法從宴上提前抽身,回到明華街家裏時,將近亥初,他如常帶了妻子愛吃的小食回來,見到家門前停著慕安兄素日所乘的馬車,才知慕安兄此刻人在宅內,望著手中獨一份的魚羹,暗悔少買了一碗。

他走進宅中,仆從報說夫人與溫大人屏退諸侍,在廳中飲酒笑語,已經喝了有一個多時辰了。

沈湛知道妻子的酒量,想這一個多時辰斷斷續續喝下來,怕是已醉醺醺的了,也不知慕安兄喝了多少,醉了沒有,他如是想著,將手中打包好的那碗魚羹,交給身邊長青,自己一人向花廳走去。

人還未進廳中,沈湛即已聞到了濃烈的酒香,他笑著搖了搖頭,輕步走近,隔著金絲竹簾看去,見室內燈火通明,阿蘅與慕安兄對坐在窗榻處,榻幾上的幾盤下酒小菜,已被吃得七七八八,阿蘅手拿著酒盅,人卻背倚著花窗倦沈著眼,面色酡紅,像是已醉得靠窗睡去了。

慕安兄也已醉了,但比阿蘅還好些,至少行動自如,他看阿蘅像已醉睡,便站起身來,微晃著身子走到阿蘅身邊,像是要把她手中攥握著的酒盅拿走,然後扶她去休息。

但慕安兄還沒能從阿蘅手中抽走那酒盅,阿蘅即已睜開了雙眼,像護寶貝般護住那酒盅,不讓慕安兄把它拿走,口中醉道:“我還要喝……”

醉中的慕安兄,也不能久站,扶著榻幾,在阿蘅身邊坐下勸道:“你喝醉了,哥哥扶你回房休息吧……”

“……沒有……我沒有醉……”阿蘅這樣醉眼朦朧地呢喃了兩句,突然發狠將手中酒盅砸向地面,“我沒有醉!!這是什麽酒?!為什麽我喝不醉?!為什麽我什麽都還記得清楚、想得清楚?!!”

簾外的沈湛,被妻子這突然的舉動給驚到,簾內的溫羨亦是,驚怔地看向溫蘅道:“……阿蘅,你怎麽了?”

他這般問了一句,即說不出話來,只見一滴晶瑩的淚水,自阿蘅眼睫處滑落,緩緩順頰流下。

“……阿蘅……”

溫羨怔怔地伸手觸去,指撫過溫熱的淚痕,阿蘅人也已抱住了他,不讓他看見她的淚意,埋首在他身前輕聲道:“……如果我只是琴川溫家的女兒,只是哥哥的妹妹,一生一世,都與哥哥在琴川城中度過,那該有多好……”

溫羨想起那幅未完的《琴川四時卷》,能與阿蘅在琴川城中悠然度過一生一世,是他深埋在心底的願望,卻也一直清楚,此願遙不可及,他手摟住阿蘅的肩臂,低低道:“可哥哥的阿蘅,是要長大嫁人的……”

“不!我不該嫁人!我不該嫁給明郎!!”

心底深埋的陰暗心緒,被醉意激得上湧,痛陳心扉地發洩道出,卻一字一句,有如驚雷滾滾,重重碾過簾外之人的心。

“……我後悔了,我不該嫁給明郎,我甚至……從一開始就不該遇見他……如果我沒有遇見明郎,現在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我幹幹凈凈地做我的溫家小姐,他幹幹凈凈地做他的武安侯,從不相識,永不相幹,那該有多好……我後悔了……哥哥,我後悔了,我不該嫁他,我該一直留在琴川,留在哥哥身邊……”

一想到手段酷烈的華陽大長公主,想到阿蘅嫁給明郎後所受的苦楚,溫羨心中何嘗不悔,酒後吐真言,他抱著阿蘅輕道:“……哥哥也後悔,後悔送你出嫁,後悔這般輕易地把你的手交給了明郎……”

阿蘅在他懷中輕聲哽咽,“……我對不住明郎……”

溫羨以為性情溫善的妹妹,是因抱有悔心,而覺得對不住一腔深情的明郎,柔聲寬慰道:“不要這樣想,這世間,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聖人,有些情感與想法,是無法控制的,若說對不住……”

溫羨想到自己對阿蘅的隱秘心思,以及明郎對他那幹凈純粹的友情,聲音也因含愧而不自覺放輕,“……哥哥也對不住他……”

他這一句說了許久,阿蘅卻一直沒有回音,溫羨低頭看去,原來依偎在他身前的阿蘅,已靠著他醉睡入夢。

許多年前的一天,也是這樣,阿蘅第一次喝酒,捧杯就飲,先是嗆了半晌,後來酒勁兒上來,就這般昏昏沈沈地靠在他懷裏睡著。

他與她徒有兄妹虛名,並沒有半分血緣關系,幼時對阿蘅的憐惜關愛,早在琴川城一日日的時光流轉中,緩緩轉變著,他察覺到了,只是自己也不知,這轉變到底要往何方去,直到那一日,阿蘅醉睡在他的懷中,他手攬住她,如同攬住了整個世界,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情,此生要如參天大樹般為她遮風擋雨,他深深凝望著懷中纖弱的她,如護至寶,看她明頰似玉,眉眼如煙,沾著晶亮酒液的櫻唇,宛如鮮亮紅透的櫻桃,正在引人采擷。

鬼使神差低首輕觸的一瞬間,他猛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麽,也從此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只在明白心意的同一瞬間,他也明白了,什麽叫此生無望。

亂人心智的濃烈醉意,似生出了無數細鉤,將潛藏心底的深深愛戀,全都勾撩出來,織成一張迷醉的情網,緊緊纏裹住他與阿蘅,琴川舊事與眼前場景,在暈黃的燈光下,仿佛迷影重疊,人心亦似與舊時相疊,滿室濃烈的酒香中,溫羨深深凝望著懷中的女子,手撫著她的面頰,緩緩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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