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蓮花即是八寒地獄的最底層,同八熱地獄中的終極無間相互對應。

無間地獄中猛火不息,鐵水融銅,眾生被煎熬燒煮,苦不堪言。而在大紅蓮花,則有狂風暴雪,冰刀風刃,眾生皮肉凍裂,暴如紅蓮。

這樣的兩個地獄,即使是供職於冥府的我們聽到名號也會猛地一震。

額頭上涔涔地冒汗,我緊抿嘴唇,攥住了白無常的手腕。

“閻君什麽時候說這話的”

白無常低頭看我,從他灰蒙蒙的眸子裏,我看到面色慘白的自己。

“就是方才。”

話沒聽完,我就著急慌忙地松開了他的手,悶聲狂奔走了。

等我到大紅蓮花,也是好一會兒以後的事情了。

高聳的青銅門被冰雪纏裹,泛著幽藍色的光,門縫中漏出的寒風發出沈重的嗚咽聲,那聲音如同百鬼夜哭,聽得人心頭一陣陣地發緊。

一進門,一具皮開肉綻的屍體就橫在面前。

冰冷的風呼呼作響,吹在臉上的時候,如同是一記又一記巴掌。雪粒子迎面撲來,打在身上甚至還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在經歷了好似被活生生剮掉一般的疼痛之後,便是一片麻木。

眼前一片茫茫的白,冰川綿延不絕,積雪厚實無比,踩上去的時候,嘶啞得好像是瀕死之人的嘆息。

我被凍得僵硬,步履維艱。

好在這個時候,一個大紅蓮花的獄卒正好路過。躲在他借我的皮毛大麾中,我抖抖瑟瑟地向他詢問蓮實的去向。

“孟婆大人說的是那位怎麽都不肯走的大人嗎”

我盡量控制著打顫的牙關,“不……不肯走”

“是啊。”那人的嘴巴冒出一陣又一陣白煙,“來了好些日子了,人都快被雪埋了,卻也不肯走。”

我心頭狠狠地一疼,快步沖上去,大聲道:“他在哪裏,快帶我去!”

見到蓮實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人緊閉雙眼,稀薄的冰雪下頭,露出了青灰色的臉。他端坐著,厚重的衣袍與身下的雪幾乎要融為一體。

“蓮實”我壓低嗓子,湊到了他的面前。

他沒有任何回應,黑發上的雪粒子稀稀拉拉地滾動。

我蹲下身,從雪堆裏扒出了他的手。劇烈的寒冷席卷全身,指尖像是被鑿子狠狠地鑿了一下,疼得我幾乎想縮回手。

他的手沒有一絲的溫度,被凍得腫脹的骨節甚至連掰都掰不動了。

我鼻子一酸,眼眶驀地就紅了。寒風迎面一吹,我的眼淚似乎瞬間變成了冰晶,刺得我的眼都一陣陣地刺疼。

一旁的獄卒戰戰兢兢,連大氣都不敢出。

蓮實還沒有死,這我能感覺到。但是如果再等下去,那可就不一定了。

思及此,我深吸一口氣,將就要滴下的眼淚硬憋了回去,二話不說,就起身拽蓮實。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失去了知覺,我一下子竟然拽不動他,反覆折騰了好幾回,也只是把自己累得癱倒在了雪地。

雪沫被我驚得漫天撲騰,身體冒出的熱氣同冷風來回激蕩,皮膚火辣辣地發刺。遮天蔽日的風雪中,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汗從發跡滾下,融化了撲面而來的雪。

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我朝一旁的獄卒失控地大吼:“快過來幫忙!”

那人猛地一個激靈,連連稱是地跑過來,慌忙地上了手。

可即便我們兩人合力,蓮實仍然一動不動。

因為我們猛烈的動作,不少積雪從他的身上滾落,斑斑駁駁地露出了裏頭的景象。

我根本無暇去管自己身上的外袍已經滑落,也來不及去管不停往身上招呼的寒風,只是咬緊了牙關,拼命地想把他扶起來。

手因為拉扯而發出咯吱咯吱的鈍響,眼球因為被凍得狠了,熱燙的眼淚簌簌地下落。我繃緊著身子,用盡全力才能讓自己不倒下。

“婆婆,婆婆!”

獄卒的聲音被風扯得七零八落。

我的耳朵已經失去了知覺,好似一點聲音都能將它們嚇得掉到地上。

“婆婆,你看,有符咒!”

獄卒幾乎是湊到我的耳邊,竭盡全力地大吼。腦中同這大紅蓮花地獄一般,白成了一片,好半晌,我才怔怔地看過去。

蓮實的胸口閃著微弱的金色光芒,細細過去,還有紅色的絲線流竄其中。

“定身咒……”

冰刀刮過我的臉頰,將我的自言自語瞬間打散。

風將蓮實凍得僵硬的長發晃了晃,剛好拂過我手背,我心頭一顫,立刻回神。

即便有定身咒,我也不能放他凍死在這!

篤定了這個心思,我便低下頭,撥開他衣裳上的冰殼子,仔仔細細地端詳起那咒來。原本定身咒是非常好解的,可問題就出在那稀稀拉拉的紅線上。

那紅線八成是用蓮實的神元制成的,一旦有人要強行毀了此咒,他要不就是拼上所有道行保住符咒,要不就是破開神元弄個魚死網破。

可是,這裏到底有什麽值得用上這樣狠毒招數的地方

我一邊想著,一邊握緊了手心。

風毫不留情地剮在身上,我卻摩挲著那隱隱發光的印,一動不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有那麽一瞬,我覺得那紅線流動了起來,就像是一條條紅色的河流縱橫交錯,又像是雕落的桃花被風卷得倒灌到天上,匯成了一股又一股。

這好像……不止一個神元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的時候,卞城王的臉忽地浮現在了眼前,她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幾乎是將紅唇遞到了我的耳邊,“你知道嗎,他不僅要了我的,還要了軒轅姬的。”

我將臉轉向風雪徒然的虛空。

那裏,卞城王紅色的身影若隱若現。

“凝有父神血肉的桃花源裏出聲的至陰純元雙子,我們的神元能做什麽呢,真是好奇啊,是不是”

怔楞中,冰雪不留情面地拍打在在眼前的冰川上,好似是在山巔上綻開了一朵又一朵的冰蓮。脖頸上的皮膚一陣陣地疼,似乎隨時要裂開。

“大紅蓮花,再沒有比這個更適合這裏的名字了。”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閻君的嘴裏。

他說,大紅蓮花,是冥府的十六地獄裏,他最喜歡的一個。他還說,這話若是給卞城王聽到了,她勢必會用那條不安分的鞭子好好地鬧上一番,可是,他仍然是要這樣說。

大紅蓮花這個名字,和父神息息相關。

當時,父神自願隕滅以哺天地,便是將自己元神的最後一個部分,永遠地封印在了大紅蓮花的底下。聽說,當初的父神正是吐出最後一口血的彌留之際,那時候,他的血浩浩蕩蕩地浸透整個大地獄,那紅染過遍地開放的冰花,生生地成了一片紅蓮之海。

閻君說他喜歡大紅蓮花,是因為它有著父神最後的元神,是三界神元最純凈的地方。聽說,只要將自身的神元取出,在大紅蓮花的苦寒中浸潤七七四十九日,就能凈化一切的魔障,從此登封造極,永世不滅。

然而,三界之中,盡管諸神前赴後繼地修行不滅之身,卻也從來沒有去嘗試這事。

我問,為什麽

他說,因為會死,毫無疑問地會死。

大紅蓮花名字的初衷,其實並不是那麽神聖。

而是只是簡簡單單地用來說明,當罪人來到這天寒地凍的八寒地獄最底層時,在利刃般的枯寒中會被凍得皮膚皸裂,血水迸濺,有如大紅蓮花。

我們這些神仙嗎,說到底不過就是萬物精靈所化,為自然所生,也當然為自然所克。

會被凍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混混沌沌地想到這裏的時候,我的指尖被凍得生疼,就好像是有人拿著鋼針,狠狠地往指甲縫裏刺。

蓮實是想凈化什麽,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我低頭望向他,全身劇烈地顫抖。

“你是想要在這裏活活凍上七七四十九天嗎,你就蠢到這個地步嗎,你……”說到這裏,我的喉嚨眼像是梗了什麽東西,又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任憑我如何張嘴,也發不出聲音。唯一能做到的,也不過就是將冰冷的風吞進肚子裏去而已。

外袍被風鼓得獵獵作響,袖子裏灌入了摻著冰碴的風,脖頸更是冰涼一片。

“讓開。”

獄卒一楞,誠惶誠恐地退開了老遠。

我蹲下身,雙手捧著他的臉,用拇指細細地將上頭的雪剝落。

“蓮實啊……”

懷抱中,我的手緩緩地下移,一直移到了他胸口的位置。那個印在手心微微地發熱,我能感覺到,從掌紋的地方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熟悉氣息。那氣息就像是暮春的楊柳風,一直拂到人的心尖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身體正在我的懷抱裏緩緩地回溫。我溫順將下巴擱在他的肩窩上,嘴唇幾乎貼上他冰涼的耳廓。

“蓮實,睡得差不多了,該醒醒了吧。”

語畢,我猛地握住了拳頭。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烈在手心炸裂開來,眼前金光亂蹦,恍惚間,我好像離開了這天寒地凍的大紅蓮花,而是躺在南鬥宮的雲層上不管不顧地任陽光軟綿綿地灑下,在四周投下熙熙攘攘的光斑。

蓮實醒來的時候,應當看到的就是這些吧。

南鬥宮的前院花團錦簇,在肆意鋪開的萬丈光芒中,一定是美得讓人眼花繚亂,如此一來,他應該就不會在發現我不在的時候,氣得七竅生煙了吧

秋雨如泣如訴地落著,深夜的房檐下滴著沈甸甸的水珠,就像是有誰在有意無意地胡亂撥弄著古琴。

探頭望去,花街的燈火零零散散,在地上匯成了潺潺的一縷縷。

“吱呀!”

身後傳來笨重的開門聲。

落落的秋雨中,單薄的女孩氣喘籲籲,踩著一路的泥濘遠遠而來。

她抖著凍得發紫的嘴唇,灼灼地望著我。

“先生,伏鳶先生,你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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