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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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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司命的蘑菇地豐收了,飽滿可愛的蘑菇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老人家則卷著袖子,在這蘑菇山邊上來來回回地忙活著。

我無精打采地坐在他的搖椅上,一邊望著在我頭頂上來來回回飛的太陽,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因為剛才跳墻頭而刺疼的腳踝。

心口像堵了塊嚼不爛的面魚,連喘氣都覺得憋悶。

忙活了好一陣,新收的蘑菇終於都被各家派來的小童子扛走了,小山包一下子就成了禿平的一片,只留下淺淺的印子,顯得更加的空空蕩蕩。

我重重地嘆出胸口的濁氣,托著腮發起了呆。連老司命坐到旁邊,我都差點沒感覺到。轉過頭,我開始無謂地端詳起了老司命的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進來蘑菇豐收忙壞了他,他看起來似乎更老了。白花花的胡子耷拉在他的下巴,隨著他喝茶的動作一抖一抖。眼角的皺紋上頭,是一雙已經白透了的眉毛。那眉毛像兩條胖乎乎的蠶蛹,顯得有點滑稽。

牛飲了好一通,老司命終於心滿意足地放下了茶杯。杯子磕在竹桌上,發出“空”的一聲。幾滴水留在他的胡子上,就像沒幹的哈喇子。

“怎麽,有煩心事”

約摸是我這人太膚淺了,他老人家一下就瞧出了端倪。果然,活得日子長了,成長得並不只有眼角的魚尾紋。

想到這,我摸了摸眼角,惴惴地問道:“大人,我是不是老了”

他似乎被嘴裏的水嗆了一下,猛地回過頭看我,狐疑道:“你沒什麽事吧”

我搖搖頭,“老司命,你記不記得我多大了”

他一楞,似乎開始認真地回憶起來,“十……”皺著眉頭琢磨了半天,他也沒把後頭的這個數字給琢磨出來,只能摸摸胡子,開始打馬虎眼,“十幾二十萬歲吧,反正還年輕得很。”

我撇撇嘴,又問:“那老司命你多大了”

“我”他沈吟了一下,“我三十……”

“我離開南鬥宮的時候你就說你三十萬歲了。”

他被我噎了個正著,只能幹咳兩聲,轉過臉來,佯裝一本正經地說教道:“阿岑啊,年紀對我們神仙來說不過就是個數字,不用如此計較。”

“可是老司命,你們不都喜歡年輕的女神仙嗎”

他老臉一抖,眼睛騰地瞪大,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似乎見到了什麽離奇的鬼怪一般。

“阿岑啊,你真沒事嗎”

我又搖頭,“老司命,能給我算算我的下一個劫數是什麽時候嗎,我最近不太對勁,可能是要渡劫了。”

聽到這話,他才正正經經地端起了臉色,凝重道:“你覺得哪裏不對勁,是身體不舒服”

被一個養了自己好些年的人這樣關心,我一時覺得很窩心,即使我在老司命的麻痹大意中被淹了兩百零七次,摔了三百四十八次,可我說到底還是他撿來的,也的是他養大的石頭。

突然變得如此傷春悲秋,我更加堅定了自己快要渡劫的想法。

皺了皺鼻子,我點點頭,“嗯,不舒服。”

老司命霍地坐好,“哪裏不舒服”

我的表情大概很委屈,連帶著抽搭起了其實根本不存在的鼻涕,“就……老覺得胸悶心塞,渾身都提不起精神。”

聽到這話,老司命的神情一晃,接著骨碌著眼珠,開始望天回憶。

“你以前是不是對我說過這話來著”

我一楞,“有嗎”

說話間,我便學著他的樣子,也拼命地回憶起來。別說,這麽一琢磨,還真給我想起來了。

那時候,我還是個整天在南鬥宮游手好閑的蹩腳小弟子,常常頂著老司命給紮得一前一後的羊角辮到處晃悠。這一晃,便晃到北鬥丹元廉貞星君那裏去,廉貞星君同我家凡事都很隨意的南鬥星君不同,是個特別講究的神仙。

同樣的,他收徒弟,可不像咱們老司命這般看心情,卻是有著一套十分嚴謹的標準。這首要條件,就是長相要高於天界平均水平。

何謂平均水平呢,舉個例子,要照他的這個水平,軒轅姬這樣的,根本連他北鬥丹元宮的門檻都別想摸著。我這樣的呢,就是老司命這般與他交情十分鐵的來給說情,他也只能是勉為其難地答應。

當然了,像蓮實啊龍三啊這樣的,想進去就很隨意了。

如此一說,真不禁讓人辛酸淚一把又一把。可是這個故事雖然很悲傷,但卻貴在真實。

其實吧,對臉的要求高這事,實在是怪不得廉貞星君。要說廉貞與貪狼二位星君,本來就是司桃花姻緣運勢的,這樣的人能在歪瓜裂棗中作踐自己呢

不過即便大家曉得這個道理,廉貞星君的這個標準,仍是遭到了天界許多人的唾棄。我大膽猜測,這些唾棄他的人估計都不怎麽能夠得上他老人家的標準。

可這並不妨礙一些神仙喜歡有事沒事地往北鬥丹元宮裏晃蕩。你就說,但凡是個長眼的,誰不希望天天看美人陶冶情操呢,是吧

於是,我終於也鼓起勇氣,偷偷摸摸地晃去了廉貞星君的宮裏。

這一晃,便晃花了眼。在偌大的北鬥宮迷了路的我,瞧著日薄西山,肚子又咕嚕嚕地直叫喚,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在後院找回家的路。

就在這個時候,我有幸被廉貞星君座下的大弟子子路撿到了。

要問廉貞星君是按什麽標準定的大弟子嗎那當然是長相了。

可想而知,子路尊為廉貞星君的大弟子,長得有多驚天地泣鬼神。不過事到如今,我只記得他好看,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他長什麽樣子。看來,在我見識了閻君啊炎華君啊之流以後,已經沒有什麽人能好看到讓我過目不忘了。

當時,子路將我一路送回了南鬥宮,還把他的帕子送於我擦眼淚。我一時十分感動,便在心裏對他充滿了憧憬。

可是,就跟狗崽子剛學走路的時候免不了跌跌撞撞一樣,這種情竇初開的懵懂感情,也註定了跟挫折什麽的孟焦不離。

子路何許人也,天界大名鼎鼎的廉貞星君座下的大名鼎鼎的大弟子,而我呢,只是南鬥星君釣魚時候隨隨便便撿回來的一粒糙石子。這不管從出身還是背景來看,我都嚴重的缺乏誠意。

所以啊,人家子路除了像送流浪狗一般把我送回家之外,並沒有任何能讓人浮想聯翩的行為。但小女孩的腦袋跟一般人還是頗有差距的,他對我笑一下,我能想象成他對我有意思,他給我塊手帕,我就能想象成他給我定情信物了。

於是,在這等可怕的想象力之下,我自顧自地墜入了愛河。

從那之後,我就隔三差五地往廉貞星君的府上偷溜,每每都腆著一張心形臉,同子路套近乎,自以為跟他怎麽樣怎麽樣了。

如今想到這一段,我都忍不住老臉一燥。恨不得用流年晷回到過去,將那時候看不懂眼色的自己一掌拍在墻上,摳都摳不出來。

子路也是不易,居然就那樣忍受了我許久。想來,他應該是看在老司命的面上吧。

好在,我這場單方面的戀愛,來得兇猛,去得也很著急。

還記得那天也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天氣也就同今日一般,風裹著花香,逗得雲卷雲舒,拂在臉上的時候,就像撲著香粉的少女擦肩而過。鼻子麻酥酥的,說不出的舒坦。

我矯情地捧著親手做的現在只能稱為食材亂燉的東西,扭捏地朝北鬥丹元宮的方向去,剛到門口,便瞧見子路同一個美貌女神談笑風生,說著說著,二人竟手牽手走了。

就像是逮到偷吃丈夫的妻子一樣,我砰地一聲,摔落了食盒。當然,如今的我都沒有勇氣去扇人家兩個耳刮子,那時候的我就更沒有了。於是乎,頂著失戀的打擊,我一路狂奔回了南鬥宮。

說到底,我還是塊有分寸的石頭。那時自認為被拋棄的我,也沒哭,也沒鬧,至多就是坐在南鬥宮的屋頂上發呆。

幾日之後,粗枝大葉如老司命都在閻君的指點下,發現了我的異常。

當時的我,就對他說了同樣的話。

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的腦子像突然被人猛灌了一口清涼油,刺激的冰涼感如同一把從冰水中撈出的刀子,刀子刺進身體的同時,周身的血液被寒氣一震,居然結結實實地頓了一頓。

“阿岑,你最近又戀愛了”

老司命古古怪怪地瞄我一眼,不過話一出口,他便覺得這話說得不太貼切,便趕緊改口道:“阿岑,你最近……又暗戀人了”

我兀地轉過頭,像是看到母豬上樹一般圓睜著眼睛猛瞅老司命。

後者被我這火辣辣的眼神一驚,局促地清了清喉嚨,盡量委婉地開導我,道:“阿岑啊,這個單戀啊,還是太傷筋動骨,不如找個對你有意思的如何,就比如說咱們蓮實……”

我聽到這兒,眼睛瞪得更大,甚至於我都有點擔心眼珠子一不小心會從眼眶裏蹦出去。神經兮兮地半屏著呼吸,我死死地盯住老司命不停抖動的白胡子。

老司命渾然未覺,自顧自地說著。

“阿岑你看啊,你打小就跟蓮實睡在一起,這一睡都睡了這麽大了,反正也睡習慣了,不如以後也就湊合著繼續睡吧。而且啊,你跟他睡,你都賺大了,還不趕緊趁現在那些前赴後繼撲向南鬥宮的小丫頭們沒成功,同蓮實成個親什麽的,將這種不清不白的關系徹底坐實算了,不然你可真就要砸手裏去了……”

老司命勸我同蓮實成親的一句話,像是一根銀光閃閃的鋼針,毫無預警地紮進我的手心裏,紮得我全身汗毛都猛地一抖。

我霍地起身,話也沒說一句,不顧還在一個勁搖晃的躺椅,疾風驟雨地就跑走了。

意識到我為蓮實和暮玄的事心塞之後,我的心一時簡直不能更塞。這和那兩人共同喘氣的九重天似乎也待不下去了,索性一個祥雲,一路飈回了桃花源。

到了桃花源,我連扯成一團的頭發都來不及整理,就火急火燎地沖進軒轅姬的房裏。不曾想,我原本最最不想見的人,卻正穿著簇新的衣裳,風華絕代地站在窗邊的桃樹旁,開得正歡騰的桃花映襯著他的臉,讓我今日本就遭罪的心臟更是跳漏了一下,大腦供血嚴重不足的我,眼前白了白,楞在了當場。

蓮實似乎發覺我不對勁,終於轉過頭,望向了我。

我心頭又是咯噔一下,緩緩地後退到了房門口,在他不解的眼神中,跌跌爬爬地飛奔而去,只留給房中的一群人一個無限丟人的背影。

直到馬不停蹄地趕回冥府,坐在了人來人往的奈何橋上,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終究還是沒有任何長進。遇到同樣的事,也只會逃跑而已。

忘川河的水淙淙地流著,有意無意的水響像是心思歹毒的小賤人,在掩著嘴地嘲笑著我。

老司命說得沒錯,我這一輩子,恐怕真是要砸手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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