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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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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月的墓,就在醫館後頭。

這裏無主荒墳多得是,她的也不過就是其中極其普通的一個。唯一跟其他墳墓不同的,恐怕就是她這土是我這個有正經編制的神仙給填上的,別說我這是瞎邀功,不是我吹牛,就我親自填上的這麽一把土,足足能讓她在忘川河上少做三年苦力,也就做這麽九百九十七年就夠了吧。

至於這墓碑上怎麽寫的嘛……

當時的我,確實為這事犯了不大不小的難。原本嘛,我想給空著,可是仔細想想,人家風光了一輩子,到頭來我就給人弄個空牌的野墳,實在不合適。

可是要寫字的話,說來慚愧,我對人間的文化實在涉獵有限,頂多也就比文盲高出半個頭,用這樣的半拉文盲腦子琢磨了半晌,我也沒琢磨出什麽來。

最後,便想著沒有文化可以,咱就來點個性好了。而且吧,不如再加點公德心好了。

於是乎,墓牌上寫的便是大喇喇的——

此處嚴禁拋棄屍體。

當聞人賀看到這火辣辣的八個大字時,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很……讚賞

不過,他並沒有給我什麽機會去欣賞他的表情。只見他走到墳邊,二話沒說就開始挖墳。我沈默地望著他用本來就滿是瘡疤的手挖著土,猶豫著要不要給他遞個鐵鍬。

大約是聞人賀今日攢足了挖墳的經驗,那被我隨手填上的土被他沒幾下就扒開了。熟悉的棺材板從稀松的黃土下露出臉來,在天光中泛起冰冷的光澤。

聞人賀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接著像一頭發瘋的野獸,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這聲音回蕩在沈默的墓地上空,就像被困在了厚重的鐘磬中,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讓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血從他手上的繃帶中滲出來,混合著泥灰,一起抹在了光潔的棺材板上。他漸漸地慢下手上的動作,撫摸起了眼前的棺材,一下又一下,重到似乎可以摸出木頭的紋理。臟汙的血水塗在清漆上,模糊了他的倒影。

我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生怕錯過他一個表情一個動作。

可出乎意料的是,聞人賀居然很冷靜。就像堅硬的蛋殼突然被打碎,流出了柔軟的蛋清,他冷靜得就像是一汪沒有任何波紋的水。

方才的癲狂好似都是我的錯覺,他靜靜地望著那棺材板,不知是看上頭倒映出的自己,還是在猜想裏頭的情景。

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可以大發慈悲地告訴他——那畫面有點美,可能不太敢看。

沈默了良久。

我能聽到風拂過低垂的枝椏,還有不知名的鳥蹲在高高的樹頂上,喉嚨咕咕作響。藥館特有的苦澀氣味似乎已經浸透了附近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覺到身體在藥草的苦味中起伏,或是雀躍,或是壓抑。

終於,他打開了那口棺材。

他目無表情,連眉頭都未曾動一下。他就這麽冷靜地端詳著那棺材中的人。不對,那已經不能叫做人,而只能稱作一團散發著惡臭的東西。

剛剛吐過二十八次的喉嚨經不得一絲一毫的刺激,因此幾乎在他打開棺材板的瞬間,我就弓下腰,一股腦地嘔起了酸水。可就是在狂吐的同時,我仍然沒忘記要觀察他。

或許是他的鼻子已經徹底沒了用處,又或許是他的確愛齊月愛得深沈,他居然在那股直沖腦門的惡臭中毫不動搖,不僅不動搖,他居然還伸出了手,開始撫弄那堆像融化了的青蠟一樣的軀體。

我胃中猛地一抽,吐得更猛了。

白花花的蟲子在那身眼熟的盔甲間快活的蠕動,乍一看去,就像是某種長著鱗片的動物在微微地喘息。

一分一秒,我過得無比煎熬。

所幸,在我把自己活生生吐死之前,他闔上了棺材板。

他轉過頭,眼珠像被人剜去了似的,只剩下一雙血紅的深洞。這雙眼睛,就像一記敲碎了青石缸的榔頭,咣地一聲巨響中,渾濁的水從四分五裂的缸中傾瀉而出。而這水中藏著的,就是叫喚大地獄最深處的那個生物,那個讓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接近的夢魘。

我一口酸水哽在了喉頭,卻忘記了要吐出去,只能任它倒流會腹中。火辣辣的酸澀感從舌尖一路向下,感覺像是將一把尖刀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我們回京城。”

聞人賀說這話時,我正望著他那雙猩紅的眼睛,全然忘記了要去應他。

不過,這些已經都無所謂了。

當我再次回到上林都城的時候,這裏已經恢覆了往日的浮華,花街的窯姐們又再次坦胸露背的出來做生意了,小販們又能把花花綠綠的好貨擺出來叫賣了,春閨寂寞的姑娘們又能花枝招展地出來吊金龜婿了。

所有人似乎都將齊月的死拋到了腦後。也對,不過是死了一個沒在自己家裏吃過一口米的人而已,就算再難過,又能有多難過,恐怕還沒有養了幾年的看門狗死了讓人傷心。怎麽著,日子還是照樣得過。

做人也不少日子了,我猛然發現,這似乎是自己想法最接近人的一次了。或許,我本來就適合做人也說不定。

產生這種想法的同時,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車簾。在這滿是黃沙灰塵,看不出半分從前雍容華貴氣質的車簾後頭,聞人賀正端坐著,若有所思地望著皇城的方向。

我不由得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向了遠遠佇立的皇城。

依舊是粉墻高瓦,依舊是吊壁懸檐。出發時宮門樓上飄動的白幡已然消失,就如同是在春風中悄然融化的冰雪。齊月就這樣靜悄悄地退出了眾人的視線,盡管我不懂,卻忍不住覺得太快了些。

一個公主的死,竟然可以是如此草率的事情嗎

還是說,是有人希望它變成如此草率的事情

即使我不刻意去想,可答案還是像鬼鬼祟祟的四腳蛇一般,爬上了我的心頭。

對於子孫雕零的上林皇族來說,手足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我想,我到底不是個真正的人。沒有父母兄弟的我,是永遠體會不到那種感覺的。

想到這裏,我竟然忽地有些失落。

這種失落,一直延續到我見到蓮實。和我的風塵仆仆不同,他正穿著件少見的極盡花哨的衫子,在聞人賀的院中曬太陽喝茶。

我擡眼瞧了一眼讓人睜不開眼的烈烈驕陽,再望望他臉上滿滿的享受,只能滿懷同情地搖搖頭。

因為老司命的吊兒郎當,我同蓮實化形時,都缺了那麽至關重要的一把元氣。我化形的時候,是因為老司命忙著勾搭炎華君,而炎華君是火神化身,就直接導致我陰氣不足,化形之後,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不太順暢。

而蓮實化形的前期,老司命正忙著閻君,閻君他是陰界冥府的頭頭,這就造成了陰氣太重,所以不幸地,蓮實一年裏頭有大半年都覺得冷。

這麽說來,他其實要比我慘一些。宅心仁厚如我,一直都很同情他。

折騰了這麽多天,再加上我方才的胡思亂想,一見到蓮實這張熟臉,我便有些激動,於是便小跑了兩步湊上去,準備同他來個熱情奔放的擁抱。

可我這廂還沒碰到他,就見蓮實倏地伸出長腿,一腳掌抵住了我的肚子,我腳下步子猛地一頓,就這麽伸長著胳膊,被他控制在了近不了身的距離。

這時,才見蓮實慢悠悠地睜開了一只眼睛。他用那只霧蒙蒙的眼睛瞄了一眼我,漫不經心地挪了挪腳,成功地將我硬推到了一旁。

我的一雙手臂尷尬地虛晃著,十分尷尬。

反觀他,卻是悠哉悠哉,一臉無所謂,好似絲毫沒把我久別重逢的熱情看在眼裏。

“這樣才擋不住陽光嘛。”

陽光穿過我來的方向,再次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午後分外刺眼的陽光的仿佛不要錢的脂粉,將他的臉刷得白裏透紅,也把我的臉刺激得青裏透著紫。

一把拍下他的腳,我冷嗤一聲,將他手邊的茶水奪走,咕咚咕咚地灌下了肚子。

蓮實這回似乎終於有了點良知,從日光浴中分了只眼睛打量我。

“怎麽,不順利”

我從杯沿瞪他一眼,就手拎起一旁的茶壺,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這一杯喝得有點急,來不及吞咽的茶水順著下巴淋到了衣襟上,將我那件灰頭土臉的衣裳淋出了一條幹凈的紋路。

不知道為何,我竟突然覺得分外解乏,好像這一路的奔波猛地都被這*的茶水痕跡帶走了。

大約是我的神情太過古怪,蓮實總算睜開了一直閉著的另一只眼睛,也放下了高高翹起的一雙腳,坐正了端詳我。

“真不順利”

我舔開了嘴邊的茶水,“挺順利的。”

他皺皺眉頭,“那你作甚這副神情”

“在北界沙子吃多了,心塞住了。”

蓮實似懂非懂,眉頭皺得更深。

“我看是沙子吃多了,腦子塞住了吧”

“腦子一直都塞的,從來都沒通過。”

這話一出,蓮實似乎更確定我這趟出門出了什麽事了。可即便見他這樣,我也欣慰不起來,就說我頭一回做人就硬著頭皮一個人出了這麽一趟遠門,他不肯陪我去就算了,結果居然連個卦都沒給我算個,良心是被狗啃了嗎

我們滿打滿算在一起混了一輩子,這點默契還是有的。於是他盈盈一笑,幸災樂禍道:“你不是不要我給你算卦麽,你不是說你自己的卦象可準了嗎”

“我就你不算你就不算,你什麽時候這麽聽話了”

“我只是覺得,偶爾聽聽你的建議也不錯。”

“那你去死。”

他聽罷,煞有介事地側著頭,似乎在琢磨我這個建議的可行性。

“我覺得,這個建議,不聽也罷。”

我撇撇嘴,擡頭望向頭頂的天空,京城的天空幹凈得就像一汪見底的湖水,時不時有閑雲飄過,就如同姑娘家不小心被吹落的帕子,那帕子飄啊飄啊,姑娘追啊追啊,即使這樣想著,也會覺得著天空好看得不像話。

“你覺得,我們這麽做,真的是幫了齊月嗎”

似乎是被我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原本正仰著臉曬太陽的蓮實緩緩地轉過頭來,望向了我。

感覺著他的眼神,我竟有點懊惱剛才沒有偷偷抹一把眼角,最近風沙迷得多了,眼屎就像是爭寵的賤人似的,此消彼長。

不過轉瞬,我便有些覺得好笑。眼屎就眼屎吧,反正這又不是我的臉。

蓮實看我看得好似格外認真,簡直就像是卯足了勁,要將這張臉上的每一個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

“餵,你有眼屎。”

原本是不在乎的,可當他說出這話的時候,我還是本能地閉上眼睛揉了揉眼角。

在一片黑暗中,我突然覺得頭頂上一沈。

他的手在我頭上不輕不重地拍著,就像是年少無知的我在他臉上揩油時一樣,還記得,那時候我的理由是幫他打蚊子。這些事,他恐怕早就不記得了。

“就這樣閉著眼瞎做做就成,你不就這樣化的形嘛,真是運氣好到讓人嫉妒。”

我聽著這話,先前的那陣自己似乎更適合做人的挫敗感再次湧上心頭。

感受著頭頂上的重量,我暗暗地琢磨著,自己估計又要到每個月的那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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