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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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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月陣亡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上林,都城掛了滿城的白幡,像是秋天的樹葉褪去了鮮艷的顏色似的。城裏除了皇宮的粉墻和無憂無慮的花草,全數換上了郁郁寡歡的黑白兩色。

上林打了勝仗,卻沒有人歡呼雀躍。

我坐在相府的檐下,望著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時不時有辨不清品種的鳥雀飛過,撲扇著翅膀的樣子十分笨拙。院中的石榴樹開了滿樹的紅花,葉片在風中的搖搖晃晃,無形的手掬起慘淡的白幡,似乎有哭聲從墻頭那邊傳來。

這哭聲到底是隔壁巷子的酒莊小二失戀,還是他們掌櫃給戰死的兒子哭喪,我也分不清了,約摸是因為這幾日聽哭聲聽得多了吧

默默地轉過頭,我望向了悶在房中的聞人賀。

自從齊月的死訊傳來,他就一直閉門不出,就好像他只要他堅持下去,齊月就能好端端地回來似的。

齊連生也沒有再來過。

我猜想,他一方面可能擔心被他瞧出端倪,另一方面可能也確實太忙了。

聞人賀到底在想什麽呢

猶記得我剛回來的那個晚上,他把頭埋在被子裏哭,聲音很小,卻剛好飄過薄薄的墻壁,鉆進了我的耳朵裏,我這才迷迷糊糊地從夢中醒來。聽著那哭聲,我竟然有一瞬間的驚訝,原來,聞人賀也是會哭的。我還以為,他同我一樣,是塊石頭。

聞人賀到底知不知道齊月是因為他死的呢

人間有句話,叫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還記得,當時老司命一邊幫我綁著羊角辮,一邊念叨著說,這話的意思就是,即使你認為把事情捂得再嚴實,事情也終會敗露的,因為啊,你是無法想周全的。就像我前些天偷喝了閻君的新酒,喲,你瞧這,一不小心就說漏嘴了。

那時候的我聽得半懂不懂,只一心關心他的辮子有沒有綁歪。

如今想想,這話用在這裏著實合適。

不管聞人賀知不知道這事,他也終會知道的。一旦他知道了,他和齊連生原本就如履薄冰的關系就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事情敗露,就在三天後的晚上。

前兩次來過的那個五短中年似乎是聞人賀的心腹,很得聞人賀的信任,這次齊月的事,也自然而然地交由他去調查。

本來,一切披著謊言外衣的真相都是四處透風的,可能只要一根針,就能刺破那華麗的外衣,將粉飾太平下的醜陋露出來。

五短中年半夜來訪的時候,帶的就是這根針。這根針刺穿了齊連生和聞人賀緊握的手,也刺破了聞人賀滿目瘡痍的心臟。

“你說什麽”

聞人賀瞳孔劇烈地收縮著,在孱弱的燈光下,他的瞳孔幾乎消失不見,只剩下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黯淡無光和灼熱狂怒間飛快地變換。

“援軍停了一天嗎”

他的聲音極其單薄,就像是有人用手捏住了他的脖子,硬擠出來的聲音。

“他下的命令”

說到這個“他”時,他的眼眶紅得幾乎要滴血。

“真的是他下的命令”

這一次,他有些戰戰兢兢,眼眶中的紅已經退了下去,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迷茫,就像是被清空的宅子,只剩下空蕩蕩的院子還有光禿禿的四壁。日月穹廬好像都消失不見了,一切都變成了空濛的慘白。

失魂落魄地趕到皇宮,他一路橫沖直撞進了寢宮,守門的侍衛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誠惶誠恐地拿著武器,將他逼停在寢宮前廳的正中。看著他再不動彈,侍衛們終於將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

可就在這時,他卻一把抓住了面前的一把刀,鋒利的刀鋒瞬間劃破了他的手掌,血順著刀刃的血槽一路倒流在地上,血光混著刀光,倒映在了那侍衛嚇青了的臉上。

聞人賀面無表情,將視線轉向了他。手又是一個用力,血流得更兇了,在場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似乎能聽到血低落在大紅地毯上的滴答聲。

他好像感覺不到疼,移著腳步,向那持刀的侍衛逼近。那侍衛想後退,卻怎麽都抽不出刀,只能呲牙咧嘴地使著勁,一臉驚恐地望著聞人賀鬼魅的臉。

“住手!”

齊連生甚至來不及穿上外袍,就這麽一身裏衣就沖了出來。他臉色刷白,不可置信地望著滿手都是血的聞人賀。

良久,聞人賀轉過頭望他,眼珠就像死了的魚。

“賀,你在幹什麽,快住手,來,到朕這來。”

齊連生盯著聞人賀,口氣就像是哄著心愛的姑娘,極盡溫柔。

聞人賀沒應聲,只是木然地將視線移向他的手,那是一雙向他敞開的手,那也是曾經無數次撫摸他的手。

我在外頭看著這一切,不自覺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快,過來。”

齊連生瞧他終於有反應了,喜不自勝,連忙招了招手。

“過來。”

就在這時,聞人賀原本沒有一點光亮的眸子突然精光大作,他以讓眾人反應不及的速度一把奪過侍衛手中的刀,然後瞪著血紅的眼睛,直直地沖向了齊連生。

眾人紛紛楞住,竟沒有一個人有反應。

我的角度可以將齊連生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把刀襲向他面門的瞬間,他的眼睛中倒影出了面目猙獰的聞人賀,還有那把沾滿血汙的刀。刀風拂起他額前的碎發,他倏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預期中的鮮血淋漓,也沒有預期中的尖叫,只有幾乎將人融化的寂靜。

我望著那把突然停住的刀,趕緊捶了捶幾乎被嚇得驟停的心臟,又狠狠地呼了幾口氣,這才大著膽子繼續看。

聞人賀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齊連生。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停了下來。

“咣當。”

僵硬地垂下手,刀從他的手中跌落,刀身上的血與大紅的地毯融為了一體。

“都下去。”

聽到齊連生的命令,那些侍衛宮女幾乎是用逃難的速度跑了出去,即使用上跌跌爬爬也不為過。

一轉眼,偌大的寢宮,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宮燈不遺餘力地照耀著,兩人合抱的朱柱是沒羞沒臊的偷窺狂,執著地佇立著。珠簾玉穗在方才關門帶起的風中款款擺動,發出叮叮當當的細小聲響,就像是有什麽看不見的人在竊竊私語。

聞人賀往前跨了一步,齊連生神情緊繃。

又是一步,再一步。

聞人賀越朝他靠近,他的神情就越覆雜,好像有害怕,又好像有心疼。

聞人賀受傷的手掌還在不停地滴血,血落在他的衣擺上,他的鞋面上,鮮艷的眼色緩緩地暈開,就好似是手巧的繡娘刻意繡上的紅梅,那紅梅正隨著他的動作,在雪景一般的白衣上悄悄綻放。

在兩人的距離幾乎近到幾乎能看到對方眼裏的自己時,聞人賀慢慢地,慢慢地擡起雙手,那手直直地朝著齊連生的脖子。

齊連生全身僵硬,雙手握得發青。

聞人賀的手漸漸緊縮,血染上了齊連生的白皙的脖子,後者好像屏住了呼吸,胸口的起伏驟然消失。

手指微微地陷進皮膚,齊連生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就在我以為聞人賀覺得砍死他不好,突然決定掐死他的時候,聞人賀的手卻滑過了他的肩膀,轉到了他的肩胛。兩人的胸膛緊貼在一起,不留一點縫隙。

聞人賀低下頭,將臉擱在了齊連生的肩膀上。

他的雙眼好像一雙能吸走全部光華的洞窟,一時間,宮燈的光芒都被揉碎在了他的眼睛裏,就像是我印象中,璀璨無雙的天河水。這雙眼睛,像極了齊月印著火光的眼。

齊連生:“朕以為,賀是要殺了朕。”

聞人賀默不作聲,只是將下巴放在了他的肩窩。血仍在滴滴答答地淌著,從他方才握住刀鋒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齊連生的腳邊。

寂靜的夜裏,除了宮燈燈芯的劈啪聲,似乎隱隱地混進了歌聲,那聲音很小,好像是剛出生的貓用爪子在撓著手掌心。我不確定地掏了掏耳朵。

聞人賀在哼著歌,那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音調。

空曠的寢宮裏,這輕飄飄的調子如同是冬日懶散的初雪,紛紛揚揚,盤桓不止。

我突然冒出了些許的困意,頭猛地一點,才拍拍臉重新清醒過來。再看那兩人,一個好像地上的血不是他的手噴的,一個好像被壓著的肩膀不酸似的。

驀地,歌聲停了,餘音打了個飄兒,也消失了幹凈。

“我要去北界。”聞人賀道。

原本閉上眼睛聽歌的齊連生猛然睜開眼,眉頭緊皺,“仗已經打完了。”

“我要去。”

如果沒聽到聞人賀硬邦邦的語氣,我會把這句話想得十分嬌嗲。

“仗已經……”

“她沒死。”

聽到這句話的同時,齊連生的身體兀地一抖,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他臉上的血色退了下去,半張的嘴巴像是逆流而上的魚。

“我知道,你沒找到她的屍體。”

聞人賀繼續面無表情地說著咄咄逼人的話。

“她一定還沒有死,你只不過想騙我罷了。”

“齊月的屍體就在靈堂的棺材裏。”

“那個不是她。”聞人賀的調子驀地一轉,連同著眼神也變得鋒利,可轉瞬,他就又變回了溫柔的一樣,仿若是屋檐上的冰錐在暖融融的春風中化成了水,“那個根本就不是她,你知道的,連生。”

這綿軟的“連生”二字,好像是滴入荷塘裏的一滴雨水,揚起了青澀的柔波。

齊連生的神情,我只能用兩個字表達——酥了。

最終,聞人賀還是贏了。也對,贏的人從來都是聞人賀。在這場追逐裏,所有人都以為是聞人賀在追隨著齊連生的腳步,實際上,從來都是反過來的。

齊連生一直都被困在為自己擋的那一箭中,十幾年來,從未走出來過。

而這一次,聞人賀好像用完了齊連生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沒有下次了。”

聽到這句話,我匆忙回頭,望向了高聳的城門樓。

齊連生望著我們的馬車,一臉悲愴。

在無邊無際的天幕中,他的身影越變越下,直到完全消失。

聞人賀是找不到齊月的,因為那個愛慕著他的齊月已經不在了。

這件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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