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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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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雨還是下個沒完。

雨幕中的都城像一只打瞌睡的猛獸,半睜著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蟄伏著。長街的

盡頭,宮門樓如同一雙沈默寡言的將士,忠貞地守衛著這個岌岌可危的城市。

我撐著傘,同蓮實一道走在回相府的路上。

路上偶爾有沒打傘的行人快速跑過,腳步踏在積了一汪的水窪上,發出清脆響亮的水聲,那水飛濺在我的褲腳和鞋面上,形成了隱隱約約的泥點子。

我不甚在意,繼續悠悠哉哉地走著。

聞人賀今日進宮去了,我估摸著,是忙著跟齊連生商討對付北莽的計策,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有可能再滾個床單什麽的,互訴一下衷腸。

我算了算時辰,就算我現在開始爬著回去,也能趕在聞人賀回府之前到家。

雨水淅淅瀝瀝,落在我的傘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響。

隱隱地,我聽到了馬蹄聲。

空蕩蕩的街面上,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遠遠而來,漸漸清晰,如同是敲在人的心頭上似的。我倉促地回頭,卻見一匹白馬直直地沖來。

就在馬蹄要踏碎我腦袋的時候,馬上的人猛地一拉韁繩,那馬長嘶一聲,偏了個方向,馬蹄落地濺了我一身的水花,我頓時靈臺清明。

馬不安地踢著蹄子,似乎對方才那一下心有餘悸。不過,看它的眼神,似乎更多的是覺得遺憾。

雨悉悉索索地下著,馬噴著鼻子,甩了甩馬鬃,頓時又甩了我一身。

我望著一片狼藉的自己,心情頓時十分糟糕,剛想發作,卻陡然覺得這馬好生眼熟。

就在我琢磨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匹馬的時候,馬上的主人將頭上的鬥笠往上扶了扶,露出了大半張臉。

“你……”

你不是齊月麽。我還沒來得及說出這話,齊月就眉頭緊鎖,目光掃視了我的四周。

她蓑衣下的衣襟沾了不少水,面容也顯得蒼白疲憊。看樣子,她似乎是狂奔了好些時候了。

似乎沒找到她想找的,她又急匆匆地將目光轉回來。

“你家相爺呢”

“相爺進宮了。”

聽到我的答案,她一下都沒停留,猛抖了一記韁繩,一路往著宮門的方向狂奔而去。馬蹄後頭濺起一路的水花,配上那匹颯爽的白馬,登時成了雨裏最顯眼的風景。

回到相府的時候,還沒到吃飯的點,我正尋思著要不要去找小六嘮嘮嗑呢,迎頭就見小六雙手擋在頭頂,冒著雨跑到了我跟前。

她甚至來不及將肩頭上的雨珠子撣去,就要繼續往雨裏頭沖。剛沖了一步,她就蹬蹬地跑回來,眨巴著一雙大眼望著我,莫名其妙道:“寧玉,你怎麽會在這兒”

敢情這丫頭不是來迎我的啊,還是我自作多情了。

心裏頭有點不是滋味,可我終究還是個懂事的神仙,於是便決定不同她計較這個,卻道:“我這是在外頭辦事剛回,倒是你,這個時辰了不去引火,跑這轉悠個什麽勁”

一聽這話,小六來勁了。她一把把我扯到門邊的僻靜處,壓低聲音道:“你剛回來不知道,公主來了。”

我歪頭不解,“公主,指的是齊月”

小六用一種“你竟敢直呼公主名諱”的驚恐表情望著我,似乎嚇得不輕。

我沒空同她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把戲,便主動開口,道:“我方才才在市集遇到公主,她不是去宮裏找相爺了麽,怎麽又來咱們相府了”

岔開這麽一會兒,小六的氣終於是緩過來了,只見她心有餘悸地瞪我一眼,這才道:“相爺已經回來了,公主要尋相爺,當然是上相府來了,不然還能去哪”

我一聽,道:“不是吧,皇上這麽快”

剛說完,我便發現這話欠妥,大有帶壞小姑娘又或者耍流氓的意思。不過好在,小六這輩子除了見過後巷那兩條整天發春的公狗之外,沒見過什麽世面,所以壓根沒聽出我話裏頭的內涵來。

“哎呀,不跟你說了,傘借我用用,王廚娘叫我去買醋,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說完,她一把扯過我的傘,自顧自沖進了雨幕。大雨很快模糊了她的身影,只能依稀地辨別出一團白色的影子,再遠點,就連那團白色也像被雨融化的油彩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齊月來相府了,這著實是新鮮事,我在相府待了這麽些天,才碰到這麽一回。

不過,瞧著齊月先前的表情,她應該不是來找聞人賀談情說愛的,可他倆不談情說愛,還能有什麽要商議

帶著這麽個疑問,我躡手躡腳地趴到了聞人賀的書房外頭。蓮實莫測高深地看著我這一系列的動作,直楞楞地杵在一旁。

近日,我的耳朵越來越差了。當然,這件事我不敢同他說,說是逞能也好,說是諱疾忌醫也好,總之就是不要說,總覺得要是說了,就會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碎掉似的。

心虛地轉過頭,我將臉貼在了單薄的門板上。

“軍餉是你偷的是不是”

這是齊月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聽罷一楞,這才聯想到方才在茶館裏頭,聽到的故事。那裏頭,似乎也出現了“軍餉”這麽一個詞。好像是軍餉遲遲不到,讓前線將士餓肚子什麽的。原話記不清楚,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

照齊月這話音來看,這軍餉遲遲不到的原因,是遭竊了而且這個賊還是聞人賀

接著是很久的沈默。

實在是好奇裏頭的狀況,原本準備本本分分做人,不再亂用神力窺人*的我,終究還是忍不住,摩拳擦掌地望了進去。

聞人賀一如和我在一起時一樣,坐在書案邊上,低著頭,不知道看些什麽。

齊月褪下了那身蓑衣,臉被雨水泡得有些蒼白,濕濘的發絲粘在臉頰邊上。她今日少見地沒穿紅衣,而是穿著一件素布衣裳,那衣裳的下擺被水浸濕,讓她顯得有些狼狽。

“你聽誰說的”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這個聞人賀和我在叫喚大地獄見到的聞人賀有些許的不同,卻又始終想不出有哪裏不同。明明是同樣的臉,同樣的身板,同樣的聲音,一顰一笑都是一樣的,可我就是覺得,有什麽不一樣。

往常一直想不出,如今卻突然明白了。

這個聞人賀太壓抑了,壓抑到讓人覺得他似乎沒有情緒。在我的印象中,他不管說什麽話,都是同樣的語氣,同樣的表情,沒有輕重緩急,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也許,只有變成這樣,他才能平平安安地得了齊連生將近二十年的寵愛吧。那份愛慕的重量,不是隨隨便便擔當得起的。他失去的,可能遠比我們看到的要多得多。

“我是從邊境回來的,是一路沿著軍餉的路線查回來的,你以為,這還要人來告訴我嗎”

齊月的聲音陡然冷靜了下來,她望著聞人賀,眼神就像是著了火的海水,半是火熱,不是冰冷。

聞人賀聞言,擡起頭,望向了她,眼睛好似會將去到他身邊的光芒全被吞噬,一時間,他周身都被黑暗籠罩。

“我需要錢。”

“你需要錢”齊月哭笑不得,“聞人賀,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沒說話。

齊月深吸一口氣,想開口,卻又突然頓住,繼而又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盡可能地排空胸口的濁氣一般,她每一次吸氣似乎用盡全力。

“只要你開口,只要你說一句話,他就會全給你。”

她面如死灰,似乎都不想承認,這樣一句血淋淋的話是自己說出來。

聞人賀仍然靜靜地望著她。

“我們都知道,他會給你的,全部。”她頓了一下,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可是,軍餉怎麽能動你怎麽能為了你自己,去斷送那些甚至連媳婦都沒來得及娶的小子們你難道不知道,背井離鄉跟那些瘋子打仗,是多麽讓人害怕的事嗎”

說到最後,她甚至是咬牙切齒的。

“我不知道。”

聞人賀嘴唇緩緩開合的時候,我幾乎聽到了齊月的腦中轟地一聲。

她瞪大著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聞人賀,因為措手不及,她的嘴唇張張合合,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拳頭緩緩地握起,她緊抿嘴唇。

“好一個聞人賀。

她冷笑一聲,“既然你這麽說,我就無話可說了。”

撂下這句話,她便轉身走了。聞人賀面如表情地望著她的背影,藏著袖中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良久,他重新低下頭,望著桌上那一摞摞高得嚇人的公文,嘴唇動了動,似乎是在念叨著什麽。

我一個激靈,趕緊集中精神去聽。

“這樣就好了,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聽著這像是自我安慰的話,我緩緩地皺起了眉頭。

當晚,我就同蓮實說起了這事。從頭到尾,他都顯得興趣缺缺,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他神機妙算,早就知道會發生這麽一段呢,還是他單純懶得理我。

不過不管是哪個原因,都多多少少地影響了我的心情。

好在,在聽到最後聞人賀的自言自語時,他終於有了反應。只見他幽幽地半轉了身子,用側臉頂替了方才一直對著我的後腦勺。

“他是這麽說的”

我看他終於有了反應,一時很高興,於是倏地從被窩裏滑出半個身子,用胳膊肘撐好,重重點頭,道:“是啊。”

蓮實聽完我的回答,便擺出了一副陷入沈思的模樣。他那個好看的後腦勺,就又重新占領了高地。

我一時十分洩氣,只能用手戳戳他的後脊梁,問道:“你說,他說這話什麽意思啊”

蓮實像是被拔了根刺的刺猬一樣,猛地一縮,沒理我。

我鼓了鼓腮幫子,挫敗地躺回去,楞楞地張望起了房梁。大梁的角落裏,有一只蜘蛛正在織網,一圈,一圈,又一圈。我望著那只忙碌的蜘蛛,睡意漸漸湧了上來。

臨睡著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聽到蓮實的聲音。

他說:“也許,我們都小看嫉妒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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