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9章

關燈
祝融融拖著弟弟走後,許寧打開房門,說請進吧。

“需要換鞋嗎?”

“不用,會有阿姨定期做清潔。”打開客廳的櫃式空調,說到,“蓬門篳戶,家具也沒置齊,不比元總的別墅氣派。”他又走到廚房,倒水,“元總喝什麽茶?元總?元總!”回頭才發現對方根本沒聽自己說話。

元燁在客廳走著,步子緩慢,沈重,四處巡視,不放過每一處,像參觀國家博物館那樣仔細。

許寧聲音擡高一些:“元總,請坐。”

元燁這才意識到事態,走到沙發前,坐下的慢鏡頭還沒放完,目光又被高櫃上兩幅相框吸引,立即起身,走上前去。

相框挺大,黑白色,頂端紮一片黑布,擺在高處,十分顯眼。

許寧將茶水端出來,擺放在茶幾上,元燁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墻上的遺像。

“這是令祖母和令尊嗎?”元燁問。

“是。”許寧走上前。

第一張是一位古稀老人,第二張是一位體態臃腫的中年男子,旁邊還有一個空位,邊緣的灰塵形成一個相框大小的模子,卻沒擺東西,元燁問:“這裏以前放的什麽?”

許寧為父親和奶奶上了柱香,說:“原本放著我母親的遺像。”

“為何又拿掉了?”

他許久沒作聲,想是不願多說。

過了好久他又開口:“她在我15歲那年出了車禍。原本我們全家都以為她死了,我父親因此過世,奶奶也受此牽連不得善終。去年我才意外查到,當年車禍身亡的另有其人,而我母親,極大可能還活著。”

元燁盯著許寧:“你母親的事,有線索了嗎?”

“只是一些蛛絲馬跡。”

元燁嗯了一聲,“有需要我幫忙的盡管提。”看許寧一眼,對方詫異的目光撞上來的同時,元燁說:“我能為他們上柱香嗎?”

許寧微楞。

元燁說:“死者為大,我信這個。”

香燭點燃,元燁拜了拜,虔誠、敬畏。

之後他問:“許總這屋子倒是雅致,我四下參觀參觀,許總沒意見吧?”

許寧驚訝,也沒多想,說:“元總請便!”

他走到一間房間,許寧替他介紹:“這是我奶奶生前住的屋子。”

他點點頭,進去晃一圈,又換一間。對方說:“這是我父母的房間。”

元燁走進去,房間窗簾緊閉,光線不明。他伸手摸索著被太陽烘烤得溫熱的墻壁,上面有一豎排原子筆標註的刻度,娟秀小字端端正正寫著:寧寧八歲、寧寧九歲……一直到十五。

他伸手去摸了摸,那字跡他閉著眼都能認出。

食指沾上了灰,他撚了撚,大步走出。

許寧指著最裏面那扇門說:“這是我的房間。”

元燁本是往門口方向走去,聞言頓了頓,又倒轉回去。許寧的房間裏,家具質樸,一架鋼琴最為醒目。

許寧介紹:“高中時生活拮據,這鋼琴本來已經賣掉,前不久剛買回來。”

元燁點頭,說:“聽融融說過,你琴彈得很好。”

他毫不忌諱的提到那個名字,許寧微楞,裝聾作啞。

木質窗臺上,一個刀刻的桃心尤為醒目,上面的兩個名字用不同顏色的原子筆勾勒過許多回,幾年風雨,字跡已模糊不清。許寧伸手撫了撫。

元燁盯著他手指下的字跡,問:“你和祝融融,曾經感情很好?”

既已點破,許寧也不再避諱,苦笑:“那家夥被慣壞了,任性嬌蠻,不懂事,”頓了頓,“還請你平時多包容她。”

元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想殺了我?”

許寧倒是老實:“想。”對上他的視線,“但也要尊重她的選擇。”

這時祝媽媽來電話,讓元燁上樓吃飯。

許寧送到門口,喊住他:“元燁。”

他回頭,挑眉。

“如果她受了委屈,我隨時把她搶回來。”許寧面帶微笑,像是隨口一說。

“許總還是多想些符合實際的事。”元燁說完,大步離去。

車內,兩張暗紅的小本子,端端正正擺在一雙修長緊致的大腿上,拍照聲“哢嚓”一響,祝融融埋頭手機裏。

元燁左臂撐在車窗上,瞥她一眼,再瞥一眼。

“這麽高興,發微博?”

“不是,就通知幾個好朋友。”她將一縷頭發別到耳後。

他直視路面:“害羞了?”

“有病!”白了他一眼。

“你害羞就會無意識的撩頭發。”

“……”

“今天很高興?”

“元燁!”

“你一直在笑,”他靠過去一些,“不高興你笑什麽?”指尖彈了彈結婚證,“盯著我的照片看這麽久,”粗糲的指尖滑到白皙小手上,慢慢悠悠畫了一個圈,“好看嗎?”

祝融融心尖一顫,掙開他的手,側過身去:“有完沒完!”

他望向車窗外,嘴角也情不自禁帶著勾。

照片裏,紅底色,他白襯衫,她白裙子。

她化了淡妝。她還記得拍照時,攝影師說得最多的兩句話,一是“小姐再靠先生近點”,二是“兩位真是般配極了”。那時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

她合上證件,關上那正襟危坐的兩個人,嘆口氣:“一定要去你父親家嗎?”

“怎麽了?”

“他會不會不喜歡我?”

“以前不好說。現在嘛,”他瞟了眼她的肚子,坐直身子,“你佩戴了尚方寶劍,什麽都不用怕。”

過會兒她又說:“我們還是先去公證處吧!”

“嗯?”

“先做財產公證,免得到時候契約時限一到,你會有財產分割的顧忌。”

他涼颼颼的瞟她一眼:“你這麽善解人意,想得到表揚嗎?”

“……”

過了好久,他才緩緩開口:“就你那點飯量,讓你在風月冢吃一輩子又如何。”

“什麽意思?”

他專心開車,不再多說。不知何時起,他的眼眸多了人味,少了戾氣。前方修路,地面有些顛簸,她抓緊扶手,心房裏的那顆心臟,就跟開在凹凸不平的路面的車一樣,突突突,波動個不停……

下車後,有專人去挪車。

門口站一位掃落葉的布衣老嫗,元燁上前去問:“那老頭在哪裏?”

老嫗見到來人,欠了欠身子,低頭說:“在祠堂裏。”

元燁回身拉過祝融融的手:“走吧。”

她跟在他身後,穿過園林亭落,芭蕉藕花;穿過金頂紅門,玉宇瓊樓,仿佛來到另外一個世界。她邊走邊看,滿臉稀奇。

元燁似乎心情不錯,問她:“在想什麽?”

“我在想,要查清你們元家偷了多少稅,需要多少年。”

元燁認真想了想,說:“那是需要挺久。”掃她一眼,“你來試試?”

一座單獨的古式院落,青磚黛瓦,翹角飛檐;燈籠高懸,錯落有致。圓柱上飛龍騰空,入口處神獸鎮守,栩栩如生。

朱紅拱門一共三扇,正中央那扇最大,上立牌匾,從右到左,寫著“元氏宗祠”四個蒼勁有力的繁體字。

整個建築秉持著歷史的滄桑和餘韻,氣派,肅穆,默默佇立在夕陽餘暉之下。

大門緊閉,元燁進去之前對祝融融說:“你在這裏等我,別亂跑。”

祝融融點頭。

整座園子將外界都市的喧囂與浮躁都隔離在外,像來到一個脫離時空洪流,與世隔絕的舊時代。

聽說這間園子有些歷史,許多裝潢還保留著滿清設計。住過官宦,死過小廝。曾榮耀一時,也差些毀於一旦。祝融融托腮坐在大洋槐下蔭涼處的臺階上,聽蟬叫聽蛙鳴,不禁浮想聯翩。

“嗡嗡嗡。”

祝融融順著聲音望去,一架遙控飛機出現在頭頂,□□歲的小男孩站在荷塘前,專心致志的玩。飛機冷不丁撞上樹枝,頂上的螺旋槳在樹葉上快速拍打幾下,漸漸慢下,最後終於不動,飛機也卡那兒。

小男孩面露急色,左右看了看,除了遠處臺階上坐著的陌生女人,四下再無其他下人。小男孩跑過來,趾高氣昂的指使:“餵,那個女的,你去幫我把飛機弄下來!”

祝融融白了他一眼,換個方向坐。

“餵,你是聾子嗎?”

“有人教你,餵餵餵的跟長輩說話嗎?”

“……”小男孩衣著名貴,短發圓腦袋,臉蛋肉乎乎,模樣不乖巧也不難看。此時狠狠瞪著她,高吊著眼。

祝融融不緊不慢的教育:“叫阿姨!”

小男孩看她一眼,又看看高掛樹枝的飛機,不情不願喊了聲:“阿姨。”

“叫我幹嘛?”

“我的飛機掛樹上了!你會爬樹嗎?”

祝融融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夏日中,嵌在樹枝上的飛機離地大約四五米。樹桿粗壯筆直,沒有落腳處,不好攀爬。於是她如實說:“我會爬樹,但現在不能爬。”

“為什麽?”

“因為不安全。”

“你!”小男孩氣勢上來,雙手在肥腰上一插,“我命令你爬!”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命令誰呢?”

小男孩看到背後站立的元燁,嚇得倒後半步,怔怔喊了聲:“大伯!”

小男孩滿臉膽怯,退到隨後出來的父親身邊。元燁掃他一眼,跨過朱紅色的門檻,拉起祝融融往祠堂裏面走。

元成在旁邊笑吟吟說了句:“小孩子不懂事,大哥也要計較嗎?”

元燁高出他半個頭,牽著祝融融從他旁邊走時,目不斜視。

元成用舌頭頂了頂腮幫,冷哼一聲,拉著兒子的手:“走,你爺爺叫你。”

從右邊拱門進入,以為只是一間屋子,不想裏面別有洞天。三個大廳之間,隔著兩個露天平地,鵝卵石鋪成特殊圖形,圖形之上,兩只巨型水缸左右挺立。

走進第一間大廳,入目是金閃閃的三個大字-----永思堂。

圓木擎天,宮燈高懸。最裏端,翹角供桌正對大門,四副巨大的先人畫像高掛正中。青色蒲團之上,跪坐著一名花發老者,青衫,布鞋,大背頭,頭發一絲不茍。因是背對著來人,容貌看不清晰。

他閉目靜思,右手手腕之處掛一串佛珠子,徐徐轉動。

供桌兩旁,兩排玄色木椅擺放得整整齊齊。再後方,額外擺放了會客桌椅。

不等元燁開口,元成上前,輕聲說:“爸,大哥將大嫂帶來了。”

“唔”聲音肅穆,無波無瀾。

又等了會兒,那老者左手撐地似要起身,元成眼疾手快,上前攙扶:“爸爸小心!”又招呼兒子,“家福過來,扶住爺爺!”

小男孩脆生生的答應一聲,上前去親昵的喊,“爺爺爺爺家福牽著您。”

老者正是元燁的父親,元方雄。

元方雄這才有了笑意,拍拍孫子的手:“家福乖,爺爺無妨。”

祝融融偷偷看了元燁一眼,他嘴角的不屑毫不掩飾。

元方雄轉過身來,目光在後輩之上一一掠過,最後落在祝融融身上。那目光不怒而威,飽含重量,祝融融下意識低下頭。

小男孩記仇,趕緊告狀:“爺爺,剛才就是那個女人欺負家福!把您送家福的小飛機弄到樹上去了!”

那短肥小指不偏不倚指向祝融融,後者翻了個白眼。

“爺爺把她趕出去!她不是我們家的人!”

“嗯嗯。”元方雄對孩子向來寵溺,聞言也不責罵,只一味遷就誆哄。擡頭,“結婚證辦了?”這話是對元燁說的。

元燁“嗯”了一聲。

“拿給我看看。”元方雄說著,往旁邊的會客區走,元成趕緊跟上,伸手在他胳膊肘虛托著。

元方雄讓開他,笑著說:“我還沒老到那份上。”

元成拍馬屁已成習慣,張口就來:“爸,您正值壯年,怎麽能說老呢!兒子是覺得您身體金貴,怕木框門檻什麽的絆了您的腳。”

元方雄走到桌邊坐下,喝一口元成遞過去的茶,笑著說:“哪就那麽嬌氣了!我還能下地,種點青菜莊稼,小姑娘,你說我是不是老得沒用了?”

祝融融將結婚證遞過去時,老人含笑的眼睛盯著她,閃著洞悉一切的精光。她覺得這老人看著眼熟,一時也想不起在哪見過,含糊不清的應答兩聲。

祠堂裏沒開燈,光線從雕花木窗透進,元方雄五官看不分明。但他面色蠟黃,身形枯瘦,明眼得見,已是暮暮垂矣。

元方雄將結婚證反覆看了看,對元成說:“將我的眼鏡拿來。”

又戴著眼鏡看,前後足足半小時。之後,摘下眼鏡,耷下松弛眼皮,右手佛珠轉動,嘴角微顫,只是不言語。

祝融融想起顧小飛說的話,元方雄終生未娶。寂靜祠堂之中,眾人大氣不出,只聽得門外知了懨懨。

良久之後,元方雄才嘆出一個“好”字來。使勁在枯成一張皮的臉上抹了一把,然後指著祝融融,直言不諱:“如今你是兩個人,身子受不得累,你坐下。”

“懷孕了?”元成頓時克制不住一臉驚愕,半晌才意味深長的對元燁說了聲模棱兩可的祝福:“大哥,真是……恭喜了!”

元燁攙扶祝融融坐上椅子的同時,自己也找了根凳子坐,這時翹著二郎腿,哼了聲算是應他。

面前的老人衣著樸實,面相普通。若街上相遇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元旭集團創始人。祝融融看他越發眼熟,時不時偷瞟一眼。

之後元方雄讓人將祝融融的名字加入族譜,又讓她在各列先祖面前磕頭祭拜,便算是正式承認她為元家媳婦。

元方雄對兒子說:“阿燁,你休息幾天,帶她去一趟照慈寺。”

“嗯。”

“一路上好生照料,不能出絲毫閃失。”

“知道。”

元成在一旁磨了會兒牙,這時候上前,輕聲細語:“爸爸,您也累了,我扶您回房休息吧。該到吃藥的時間了。”

元方雄唔了一聲,元成又上前去攙,被他拂開。元方雄一臉不滿道:“都說了我沒那麽嬌氣!我還能四點起床,五點摘菜,風雨無阻,菠菜萵筍,換錢換酒吶!小姑娘,”他回過身,慈愛的拍了拍祝融融的肩,“你說呢?”

祝融融盯著他,他也笑瞇瞇的看著祝融融。突然,她福臨心至,指著元方雄喊:“你,是你!”

元方雄大笑著出門,“哈哈哈”,雄姿待發,中氣十足,方才有了些當年商界巨子的影子。

金光恰好從正前方射入。奔馳越野在盤山公路上。巍峨青山,車已爬了大半。左側是陡峭山壁,右方是萬丈懸崖。雲層低垂,似就在眉梢。

元燁每日往返風月冢,所以對盤山公路絲毫不懼,輕松應對,一路飛馳,急彎會車,車速不減。

元燁將遮陽板放下,問一句:“然後呢?”

“然後我看他可憐,雨也越下越大,我就將他手裏的全部蔬菜都買了過來。”

“後來呢,他還有來過嗎?”

“來過兩回,他的菜蟲多,泥巴多,稱也不準,小區裏的人都去菜市賣菜。每次都只有我去買他的菜,他很喜歡嘮家常,我也會陪他說幾句。”

“老頭為了調查你,居然不惜喬裝菜農?嗬!”

太陽刺眼,祝融融瞇著眼睛,也學著元燁的模樣,將遮陽板放下來:“什麽意思?”

“他在懷疑我。”

“你們不是父子嗎,他看著也很慈祥啊,懷疑你什麽?”

“不該問的別瞎問。”

祝融融緊抿著唇,過會兒,將頭轉向一邊。

元燁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生氣了?”摸上她的手背:“不過你的濫好心倒是誤打誤撞幫了我一個大忙。連我都沒想到,你進元家這麽順利。”

祝融融使勁抽出手,不屑的說:“我對你們元家才不感興趣。”

元燁“啊”了一聲,看她,“也許是吧,你上回就說過了,你只對橄欖球星威爾艾奧赫感興趣。”

你大爺……這個破梗他還在用!祝融融無聲罵了句。生了會兒悶氣,又按捺不住,問他:“咱們這是去哪兒?開好幾小時了。”

“照慈山,照慈寺。”

“去寺廟做什麽?”

山中空氣新鮮,不是城市能夠比擬的。元燁搖下車窗,涼風立即灌入。他左手搭在車窗上,單手掌著方向盤,卻也輕松。“我們元家三代單傳,我父親年輕的時候,一位高僧給過他一段忠告。”

“什麽忠告?”祝融融就愛聽這些玄乎之事,當即興致勃勃。

元燁想了想,便念出口:“富貴兼小我,踽踽難兩全。心無佛陀坐,伶仃罷香火。”

祝融融在心裏默了默,老實說:“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大意就是說,你這人命中註定,富貴和小家庭不能兩全。若你不信佛,你可能會斷了子孫香火。”

祝融融恍然,瞪大眼睛:“然後呢?”

“然後我父親就信佛了。聽了高僧的話,出資在照慈山頂修了照慈寺,並告誡子孫後代必須每年前去祭拜,祈求後代康健。”

別人信佛就貼幾張如來佛主的畫像在門口,元家人信了佛,買下一座山,修了一座寺!就為了一個和尚的一句話?!祝融融看著元燁,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喃喃的問:“那你信嗎?”

他那時頭探向窗外,似沒聽到。

“那你信嗎?拜了菩提就能子孫康健。”祝融融又問了一次。

元燁磨了磨後牙槽,目視前方,仍是沒說話。突然將車往路邊一甩,恰好停在一截支路邊上。

“上廁所嗎?”他問。

祝融融下了車:“你去吧,我出來透透氣。”

他走幾步又回到後座,拿出自己的外套,扔給她:“披上,山裏風大。”然後到不遠處林子裏方便去了。

四處並無公側,他人高馬大,也不知躲到樹後,就在不遠的灌木裏澆淋,他雙腿大剌剌分開,甚至聽得見嘩嘩的水流沖到枯木上的聲音。祝融融面熱,緊了緊身上的外套,轉向一邊。

半山腰上沒有店鋪,一些當地的農婦,背著背簍,稀稀拉拉站在路邊賣飲料水果。祝融融走過去拿起一截甘蔗瞧了瞧,甘蔗削過皮,莖桿端莊筆直。

元燁走過來問農婦:“有煙嗎?”

婦人端開背簍上,最上層的飲料甘蔗,露出底層的香煙,操一口蹩腳普通話,熱情得過分:“雲煙,玉溪,紅塔山!”

“南京九五有嗎?”

“那個沒有,有中華。”

祝融融湊上去:“你不是不抽煙嗎?”

“剛才在山下忘了買。方丈愛抽。”

祝融融瞪眼睛:“方丈還抽煙?方丈不是應該清心寡欲,不問俗世嗎?”

元燁嗤了一聲:“小說看多了吧。”

農婦臉蛋黝黑,臉上兩團高原紅,牙齒雪白,伸出倆手指來比劃:“一包兩百。”

“要兩條,有嗎?”

農婦說,只有兩包。

元燁拿起煙看了看,指著甘蔗說:“這個,也給我裝一口袋。”然後掏出500塊錢,農婦樂得忘乎其形。

車上,元燁一邊開車,一邊伸手去口袋裏摸索,摸出兩包煙,順手丟進車內垃圾桶裏。

祝融融大驚:“為什麽丟了?”

“假的。”

“!”她感到不能理解,“明知是假煙你還買?還這麽貴!那女人就把你當冤大頭宰了吧?”

“都是當地的農婦,她並不知道這煙是假的。養家糊口不容易,山勢險要,大太陽下曬一天也不定能買幾個錢,還有危險。”

祝融融盯他半晌,認真說:“真的,你這麽慈悲我快不認識了。”

元燁似笑非笑:“你不認識我的地方多了,”頓了頓,望著前方,口氣半真半假,“就當給你肚裏的孩子積福。”

一股暖流,從腳底延至心窩。祝融融發呆之際,元燁說:“給我一截甘蔗。”

祝融融給他,他接過就啃,汁水四濺,沒有半點總裁樣子。

祝融融酸溜溜的說:“我還以為你給孕婦買的呢,原來自己愛吃。”

元燁詫異:“你想吃?”將啃過的遞給她,“拿去。”

一截甘蔗的結頭之處剛好咬掉,剩下鮮嫩多汁的甘蔗肉。祝融融稍作猶豫便接過來,放嘴裏慢慢的啃。

甘蔗屑吐進口袋裏,又啃到結頭之處,一只大手奪了去,再次還回時,結頭又恰好咬掉。如此反覆。

祝融融突然想到幾天前,她刷牙時對元燁抱怨:“懷孕後牙齦都變脆弱了,好容易出血呀。”

照慈山巍峨高聳,到達山頂已經傍晚。祝融融揉著腫脹的小腿,下車的片刻,只覺得沿途疲憊一掃而光。

赤紫交輝,眾山服臣。身旁一座金頂寺廟,恰逢那時,廟裏暮鼓連聲。夕陽在底,清風徐徐,猶如誤闖南天門,擡手觸天,移步踏雲。

當時已晚,粗茶齋飯,祝融融吃不慣,早早便上床睡了。

廟裏戒律森嚴,男女不可同住。祝融融獨睡一個房間,山頂濕冷,棉被滿是潮氣。古剎森森,燭光如豆,她剛開始害怕,睡不著,過後抵不住疲勞,不知不覺滑入夢鄉。

第二天早早起來,身邊無人,她呆坐片刻。

從懷孕到結婚,快得她來不及反應。好似順理成章,但細細想來,一直都不是她的選擇。仿佛身後有一雙無形大手,將她一步步往前推動。她驚慌於命運的安排,更驚慌於自己對這樣的安排毫無掙紮。

為什麽。

她是就範,被逼,妥協?還是……她只是順從了心底的期盼。

簡單洗漱,推門之時,元燁已在外等候多時。

他雙腿分開,坐在懸崖邊一顆松樹下,眺望眾山。

紅日剛出,雲海茫茫,他周身浸沐在晨輝之中,衣袂飄飄,美輪美奐,不盡真實像要乘風歸去。

開門之聲驚擾了他,他起身,拍拍褲腿說,去吃飯。

沒有擁抱親吻,沒有噓寒問暖,甚至無波無瀾,沒掛笑容。但是,在人生不熟的地境,還有什麽比得上靜靜等待,只為說一句,“去吃飯”來得踏實。

親人在,溫飽在,簡單,恰好。她感到足矣。

恰逢那時,當天第一聲晨鐘敲響時,當-----當------當!她仿佛聽到了內心裏的奏鳴。

“早。”她笑著迎了上去。

在寺裏呆了一星期,枯燥難捱。每日都是粗茶淡飯,黃卷青燈,木魚聲聲,肅穆古佛,焚香磕頭。

其他還好,每日午後兩小時的聽經禮佛,簡直要了祝融融半條命。

照慈寺的方丈是個清瘦的老和尚,他打坐參禪,碎碎念經,木魚法器,聲聲不絕。他自己靜坐不動兩小時,他身後的小和尚靜坐不動兩小時,也同樣這般要求祝融融和元燁。

好在,他看元燁是老板,也就走走過場,將之安排在最後一排。對二人打瞌睡講小話的行為也睜只眼閉只眼。

寺中小僧人修為定力不夠,平日裏鮮少見到女客,祝融融黑發如瀑,肌膚勝雪,舉手擡足透著女孩的柔美活潑,大家覺得好奇,時不時回頭來看。方丈不得不多次中途打斷,停下來整頓紀律,大為苦惱。

始作俑者卻毫不知情。一開始,祝融融還虔誠靜心,一雙圓眼睛炯炯然。半小時之後,就開始睡眼迷希,以頭點地。最後必是在元燁懷中醒來,揉眼,茫茫然問一句:“放學了嗎?”

最後一天,需到靈泉沐浴凈身,洗凈靈魂中的汙垢。

照慈山的後山腰上,有一方溫泉,靈氣逼人,得天獨厚,能隨季節變化水溫。得名靈慈泉。

夜裏,清風帶露,繁星密布。湯池霧氣氤氳,石上苔蘚青青。

凈身者需不著寸縷,浸泡一刻鐘。小和尚將二人帶領此處,念一聲阿彌陀佛,放下茶水衣物,便低頭匆匆離去。

元燁說:“你脫了衣服慢慢下水,石頭很滑,小心一些。”說完,轉身背對著她,斟一杯溫茶,慢慢飲下。

空氣中靜得能聽到他滾水如喉之聲,咕隆,咕隆。像她的心跳,有力,有節。

衣料聲悉悉索索,入水聲叮咚如玉。

“好了嗎?”他問,長身玉立,於青松下,於天地間。

“嗯。”她臉上飛霞,將身子全部浸泡在水裏。

他這才轉過身來,她仍是背對著他,他只看得見水面上那顆卷發松松挽就的後腦勺,和潔白如玉的頸項。月輝下,閃著滑如綢緞的清波。

凝脂入眼,濤聲入耳;硫磺入鼻,清露入口。一切都透著詩意和柔情,包括泉水之中,那輪隨波蕩漾的白月。

腳步聲在耳後想起,她一動不動,心跳急速。

元燁將她散落在大石上的衣物收過疊好,放在幹燥處。

“熱嗎?”他坐在她上方的石塊上問。

砰砰砰,心跳如錘。她竟說不出話。

一杯溫水遞自眼前,對方義正言辭:“此地舉頭有神靈,別東想西想,凝神靜心。”

她狡辯:“誰東西亂想了!”

頭頂傳來輕笑,她悔恨得咬牙,緊緊閉眼,將身子埋得更深。

“可以起來了。”終於,他說。

祝融融長長籲出口氣,那一刻鐘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她起身之時,氣血上湧,只感到頭暈腦脹,腳下軟弱無力,差點跌回水裏,不禁撐著石塊,輕聲叫了下。

元燁臂上搭著浴巾,本是背對而立,聞聲立即轉身拉住她:“小心。”

他便再沒轉回去。

他抓著她的手,不見用力,她只感到一股強大得不可逾越的力量從手腕處傳來,霎那間,她像是被淩空帶起。

他將她牽上岸,替她擦幹水。月輝如銀,他蹲在地上,細細擦拭每一滴泉水。兩人都沒說話,他的呼吸炙熱而狹長。

那晚初.夜,在黑暗之中,她看不見他,便覺得他看不見她。如今朗月皎皎,她臉燒得快要沸騰,轉向別處,悶悶的問,“你不洗一下嗎?”

“我?”

“嗯。”

他將一件早已備好的青布長衫披在她身上,遮住那一片比月光更溫滑的凝脂,半開玩笑:“我已經洗不幹凈了。”

祝融融楞了楞。

身上穿的衣服是寺裏特地準備的。盤扣從頸脖處,一直斜伸到腰下。元燁一顆顆替她扣好,認真虔誠。扣到她挺拔的胸前,他指尖似刮似觸。夜色不明,活又精細,他臉離得很近,鼻梁高挺,睫毛如扇,輪廓剛毅俊美。偏生這時,他擡頭瞥了她一眼,目光灼灼:“很軟。”他說。

她那時大腦發懵,竟問出一句:“什麽?”

他笑,伸手點了點,她差點從喉嚨裏滾出顫音。

他若直立,她只到他胸前。此時這般系盤扣,他須得半蹲,十分費力。等全部扣好,竟出了一身汗。

祝融融伸手拂去他額上的汗粒,問:“你一身的汗,真不去洗一洗嗎?”

元燁捉開她的手,將溫水遞給她,仍是說:“不洗。”

“你衣服都濕了。”

“沒濕。”

祝融融跑到松樹下,對山崖下眺望,然後招手:“你過來,這兒居然能看到風月冢!”

兩地隔了幾百公裏,元燁嘴上說:“胡扯!”卻仍是走過去。

祝融融突然猛烈推搖這顆手臂粗細的樹幹,夏夜山頂,更深露重。露水像一片突如其來的大雨,嘩嘩往下掉。

祝融融拍手,指著眼前的落湯雞:“哈哈,你看,現在全濕了吧!”

元燁一聲不響看著她,抹一把臉,鼻子哼出:“你幾歲了?好玩嗎?”轉身欲走。

祝融融一把將他拉住,固執的說:“我覺得你洗得幹凈!”他回頭,她清眸如月。

“你幼不幼稚!”他嗤笑,欲走。

她仍死死拉住他。

三秒之後,他的聲音沈悶短促:“放手!”

“不放!”

他慢慢回過身,伸手撫上她的後頸,那裏比溫泉還柔滑,溫度燙手,他低喃,帶著掙紮,“現在不放,以後永遠放不掉了。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放開。”

“不放!”深山寂靜,她聲音輕顫。

大手粗糲,拇指尤甚。指腹在她臉頰上輕輕摩挲,充滿愛憐:“你以後會後悔,會怨我。”

“不會。”她閉上眼,月輝如皎,她蜷曲的睫毛輕輕發抖。

“那我問你,”他低身,直視她的眼睛,“祝融融,你信不信邪。”拇指來到她豐盈的唇瓣上,輕一下,重一下的碾。

“不信!”

“怕不怕下地獄。”呼吸已近在咫尺。

“不怕。”

“真巧,我也不怕下地獄,我只怕在地獄沒人陪。你願意陪我一起嗎?”

“我……”

“說出來。”

“我願意,阿燁……”最後一個燁字,被他一口吞下。

不等她說完,他吻了下去,在舉頭有神靈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