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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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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的言行標準是什麽,許多年來一直有著爭議,也沒人敢提出制定過,因由便是在貴女的象征、實際上站在這些淑女名媛頂端的公主。公主既然是貴女們的領頭人,她的一言一行便被看作了貴女們的代表;偏偏一方面出自先秦遺風,一方面又由於漢太|祖本人對自家女孩兒們的優待,本朝的公主們正如同那些流派學說一般,堪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幾乎沒有一位公主與另一位公主是重樣兒的,各有各的個性。同胞所生的姊妹,一位熱衷於朝堂政事,作風爽利;另一位卻奉行黃老學說,舉止安嫻靜雅,最後卻束了黃冠去修道了……這樣的事情,也是並不罕見的。

太|祖如此熱衷於擡舉小娘子們的地位,為人又是個渾不吝的,當初為了自家女兒能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不受任何人的轄制,很是做出過些任性|行|為,許多事情無論放到前朝後代,看著都是十分出格且荒謬的。譬如他諸多任性|行|為中便有這麽一條:明令規定了公主有儀仗護衛,分別為什麽品級、款式、規格,護衛人數由大到小多少人不等,又是從哪裏選拔的等等。

然而國朝百多年來無內戰,也從沒有哪個金尊玉貴的公主願意以萬金之軀去戰場上打滾,這些專從戰場摸爬滾打過的好手中選出的精銳護衛,多年以來也不過是平白掛個名頭、如同普通虎賁般輪換邊防罷了。只有在偶爾遇到公主與駙馬撕破了臉、公主要教訓哪個不長眼的家夥時,他們才會出動那麽一部分,為公主撐起前茅後盾來。

而先帝姊妹稀少,又沒有兒女,這本就名存實亡的公主護衛便也漸漸被人忘之腦後,逐漸地想不起來了。劉盼登基為帝,本該著手進行改元、大赦天下並後宮封位等要務,誰知卻偏偏遇上了吳川王謀反,這些事情便也只好排在後頭了。謀反平定後,光只平息吳川王的野心所帶來的後果便要花上小半年的時間,劉盼又是個面子大於天的人,縱然可以擠出時間來辦這些事情,又哪裏肯辦呢?而與之相較,公主護衛又是哪本臺賬上的東西,值得人去惦記著為劉頤分說?

青杳雖然看起來萬事通達,卻畢竟年紀輕,哪兒就能面面俱到。這件事沒有告訴劉頤,要麽便是她覺得並不重要,要麽便是她實在不知道了。然而如今劉頤卻對此十分地感興趣,微微挑著眉頭,便道:“哦?公主護衛?這又是個什麽,怎麽從來沒有人同我說過?”

春華解釋道:“殿下不知道這個,倒不是哪位姑姑姐姐有意怠慢,而是本朝雖設立了這麽個職位,卻是鮮少有用得到的時候,奴婢也是因著之前一意想在公主面前出頭,便發奮去念了自開國來姑姑們留下的手劄,這才曉得了這麽個存在。雖說沒多少人記得,但奴婢有十足的把握,公主的護衛還留著,憑著殿下的名頭,不說一次性調足長公主的配置,拿著殿下的旨意去調個十人小隊來,還是不成問題的。”

劉頤斜睨著她,似笑非笑道:“何時男人竟也能進得了宮城了?莫非真傷心傻了不是。”又無奈道,“若你真想捉拿了那害死你阿妹的幫兇,倒不若去尋一尋青杳,好生向她賠一回罪,還能借著她的關系來調動幾個身強力壯的宮嬤黃門,一股腦兒捆了那人來呢!”

春華倒也坦蕩,直道:“我阿妹當初為我吃了許多苦,如今我若連副棺材都不能為她掙來,也白白長了這麽一張臉皮了。”便同劉頤告辭,要出去尋青杳了。

劉頤見她果真並不記恨青杳,心心念念都是如何去尋人報仇,心裏也松了口氣。青杳是她身邊形同老師的人,春華這些天以來的表現又難得十分合心意,劉頤不指望她們之間會沒有矛盾,可也是希望她們能和睦共處的。

她心中又對春華生出了幾分佩服,只覺得與她相處到如今,卻直到今天才略略摸清了春華的品質性格。雖則不及青杳聰慧能幹,卻是十分重情義的,腦筋也算得上活,更難得一樣心寬,立即便能轉過彎來,且不拘泥於過往。表現得完不完美並不打緊,沒有人會永遠不去犯錯;犯錯之後能否及時地改正、力挽狂瀾甚至獲得更大的好處,才是從貧苦之中一路走到現在的劉頤最看重的。而春華的行|事,無疑便對了她的胃口,令她心中徒增了幾分激賞出來。

她轉身坐在床|上,又微微嘆了口氣。往日裏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一天之中做不了多少事,便仿佛這麽囫圇過去了……可是若如今日這般,卻又覺得光陰流逝十分之慢,短短一日間經能夠發生這麽些事,直教人心神俱疲。

她努力回想著青杳的教導,想著是不是該把阿弟叫過來耳提面命一番,又想著是不是要做做面子派人去看劉徐氏、甚至自己親自去看;又想青杳與春華能否順利行|事,捉住幕後那人;又想如今這般硬氣起來,卻算是和拂煦撕破了臉,日後再見,也不知是如何相處……

想著想著,她又累又餓,困意直上湧,身子一歪,便在床|上睡了過去。

外間服侍的宮女半晌聽不見動靜,悄悄探頭一看,才發現公主已然入眠,便輕手輕腳地關了窗、滅了燈燭,又為她蓋上被子,忙活了半天,方又悄悄出去了。



劉頤晚間未曾更衣用膳便睡了,自然睡得不是很穩當,淩晨時分便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睛,向外一看,天色卻還黑著呢。她撐著手臂坐了起來,拍了拍腦袋,楞了一會兒神,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在哪兒、又是怎麽個情況。

看看吊下的帷帳、蓋好的被子、下了的窗戶,劉頤也大略猜得出是有人進來服侍過了,悄沒聲地又嘆了口氣。在家裏的時候,她斷不敢憑著困意就這麽睡了,非要強撐著精神完成一天的事務才敢閉眼。然而人都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話的道理也是足足的,不過才來宮裏幾時,她便變得這麽憊懶了,無非是仗著自己如今有人服侍,哪怕不親歷親為,也能過得舒舒服服罷了……

可是若教那些宮女說,卻是巴不得她再憊懶些呢!做主子的若是能面面俱到,底下人又如何能顯出本事來?這些天讀的故事、史書裏,歷來大臣們都盼著皇帝能“無為而治”,可不就是這個道理?

小道與大道,實際都是相通的。太|祖皇帝常將老子一句話,“治大國若烹小鮮”掛在嘴上,可見這也是經過實踐的真知……正過來推,便可由皇帝與臣子推到一家主母與女侍;反過來推,以主母治家的經驗套用在朝政上,卻也是可以有些相通的……

劉頤坐在床|上發著呆,卻是越想越偏、越偏越遠,直到熹微的天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她才回過了神,把之前漫無目的的思索全部拋之腦後。清晨是有些冷的,她隨便找了找,正要披件外衣去開窗子,也透點晨風進來,外頭守夜的宮女便聽見了聲音,匆匆進來:“殿下?”

劉頤聞聲止步,問了一句:“如今是什麽時候了?”

“剛交了五更,是平旦了。”宮女答道。

劉頤算了算,時候還尚早,便道:“不必驚動了別人,且為我弄些熱水青鹽來。若是有什麽糕點茶水,不必拘過沒過夜,都與我弄些來。”

宮女忙笑道:“殿下何至如此,奴婢們可是最不怕麻煩的,正要殿下多與我們一些麻煩才好呢!”卻終究是看見昨日青杳與春華從她身邊出來後的模樣,揣度著她的性子,嘴裏雖說著,行為上卻沒敢再妄動。

劉頤看出她的心思,搖了搖頭,也松了口:“看誰起了,便叫前來侍奉吧。若是青杳與春華都在,便叫他們兩個都過來,旁的人無需驚動了。另有一樣朝食,我今日只想吃些清粥小菜,你叫提膳宮女送上些來,旁的也沒有了。”

宮女輕巧應是,終究還是想顯一顯自己的本事,在公主面前掛個名頭,便笑道:“不如我先服侍殿下更衣梳妝?也好見人。”

劉頤微微挑眉:“難不成我如今便見不了人了?”

宮女忙笑道:“萬沒有的,殿下氣質出眾,龍章鳳姿……”

劉頤聽到這話,也只有搖搖頭,讓她出去了。她沒有什麽本事,卻向來很有自知之明,旁的也不說了,就說相貌氣質,日日裏攬鏡自照,也沒覺出有哪點好看來。她五官肖父,母親的柔美沒有繼承多少,若是個男孩,許還能如劉如意般,被讚一聲俊美,可如今既是個女兒身,又還沒有張開,在鄉下過了這麽許多年,打磨出一身農婦氣質來……這馬屁,真真可算是拍到馬腿上了。

那宮女有心要掙一回臉,卻連名姓也沒報上,便被劉頤清了出去,頓時有些耿耿於懷,氣咻咻地跑了出來。玉藻宮中服侍的宮女如今都漸漸起了,正在各自忙活,瞧見她步履匆匆地出來,便有人同她打著招呼:“今兒是怎麽了?瞧著有些不快的模樣。可是公主為難你了?”

那宮女道:“哪兒談得上什麽為難呢?公主說什麽,我們只要聽著就是了,餘下便是對的也是錯的、錯的也是對的,誰讓人家是公主呢?”

話雖這麽說,可聽著她言辭卻是滿腹怨氣。宮人們大多搖頭笑笑,將此事拋在了一邊。卻有一名年輕宮女放下了手裏的活計,三兩步趕了上去:“春雨!稍候我一候。”

春雨腳步略頓了頓,認出是在殿中負責灑掃的宮人玉荇,臉上便顯出了不快神情:“有什麽事?我身上還背著殿下的旨呢,可沒有耽擱的功夫。”

“就這麽一時半會兒的,有什麽耽擱的說頭?我卻有一件事要請教阿姊呢!”玉荇臉上滿是甜甜笑意,盈盈地道。

見她態度恭敬,春雨的不快也稍去了些,一邊走著,一邊嘴裏說著:“有什麽好請教?我雖是公主身邊八位宮女之一,卻從未入過公主的眼,如今常做的,也不過是些值夜、鋪床的瑣事罷了,但凡是能在公主面前露臉的,一概都被青杳春華一起子人給先占了,你說要請教我,我還自覺有些羞愧呢!”

玉荇討好道:“阿姊若是這麽說,教我們又如何自處呢?誰人不知阿姊是青杳姑姑親手從尚宮局裏帶出來的人物,規矩禮儀再出色不過了,否則又怎當得起殿下|身邊大宮女的名頭呢?如我等奴婢,比起阿姐來,簡直是一無是處,也只好做做灑掃上的活罷了。”

春雨挑眉笑道:“你倒是嘴甜曉事。”又嘆了回氣,“可惜我這張嘴最是笨拙,若能有你一半能耐,也不至於被公主厭棄了。”

玉荇適時露出訝色:“阿姊這話又從何說起?”

春雨望望四處無人,便停住了步子,低聲抱怨道:“還不是裏頭那位難伺候的?真真是拍馬屁也不成、說實話也不成。她本就出身鄉野,拿個村姑比方也不為過,這宮裏宮外誰人不知?哪個心裏不再暗暗嘲笑?還敢拿孟川公主作比,我瞧著她真真是連孟川公主身邊的洗腳婢都比不過呢!青杳也就算了,皇帝老子賜下的品級女官,可春華又是哪個名牌上的人物呢?不過是仗著嘴裏會說,便壓在了我們頭上!昨日聽說她阿妹去了,誰知道便是哪個看她姊妹不順眼,閉眼推了一把呢?我倒有心借機上|位,巴巴地與人換了差使,好容易今日遇到公主早起,上前侍奉,閉著眼睛誇她貌美有風儀,誰知不曉得她品性,著意以為她愛慕虛榮,好一記馬屁給拍歪了位置,落到了馬腿上!”

一邊抱怨著,她還一邊露出了憤憤的神色:“瞧著不動聲色,誰知是個心內有城府的呢?怪道能在朝堂上說倒群臣了。倒是那告訴我公主出身鄉野、內心卑微,定然希望旁人不遺餘力地吹捧的人,真真是該千刀萬剮,祝她今日走在水邊,忽而摔個大跟頭!”說著便拿眼去瞧玉荇:“怎麽,我瞧著你對這些事,像是很感興趣的?”

玉荇勉強笑道:“哪裏有呢?”心裏卻很有些不自在。她本是存著志向,要去公主面前露臉服侍的,偏又是因著灑掃宮女的空缺,新從別處調來的,不清楚公主的脾性,自然也就無從投其所好了。左思右想,倒讓她想出個試探的法子,便著意在春雨經過時與同伴說些關於公主性格揣度的話。這話被春雨聽了去,果然動了心思;誰知試探結果,卻並不如何……

春雨臉也變得快,笑道:“這有什麽不敢說的?同樣入宮侍奉,大家都是姊妹,這宮裏又向來踩低捧高,你若是不往上爬,便有一堆的人等著要作踐你。不獨你有這個心思,我又哪裏沒有呢?只是這次在殿下面前丟了面子,日後是再難補過的了。”

玉荇連忙安慰:“阿姊未免也太過悲觀了,殿下哪兒就有那麽嚴厲?這麽多人在她眼前晃,想是沒那麽容易記住姐姐的……”

春雨斜睨著她,只是笑:“你是剛來的,又沒近身侍奉過,自然不知道殿下如何。殿下旁的不說,天資卻是一等一的好,莫說是記人臉了,便是讀書認字的時候,看個一兩遍,沒有不過在心裏的。”又嘆了一回,“我如今是廢了,若是有人能在公主面前露了臉,又拉我一回,我才覺得沒有遺憾呢!”

玉荇心裏一動,卻留了個心眼,生怕春雨是一時氣憤說出來誑她,沒有立時答話,找了個借口,便匆匆走了。春雨則束著袖子兩步進了大宮女們住的小院,從廊下進去,瞅著青杳的房中沒有燈火,又去敲春華的門。

房中|出現了些許響動,片刻間,春華便出來開了門。她眼睛微紅,眼下亦有青黑,看得出是熬過夜的。此時站在門邊,也不請春雨進去,冷冷問道:“有什麽事麽?”

春雨臉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麽神色:“有件要事好心告訴你,免得你如我般被人白白算計了。不請我進去?”

春華這才側身讓她進來了。春雨一進去,便坐在了椅子上,看也不看周圍,只是道:“咱們八個一同被從尚宮局裏選出來,四個春、四個秋,往日也稱得上是競爭對手,如今卻同樣托庇在玉藻宮中,這心該向著哪邊,力該往何處使,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可恨我近來竟糊塗迷了心,被人當了槍使,今日做了一件得罪公主的事情呢!”

春華冷冷道:“你該知道我阿妹去了,如今還有什麽在公主面前爭強的心?你若有心獻殷勤,便只管去罷,且看看殿下吃不吃你那套呢!”

春雨莫名其妙地跑過來說這些,定然是有些緣由的。因此她如今雖心裏盛滿警惕,誰也不敢相信,卻也不敢就這麽放了春雨走,便只好讓她進來了。

春雨也不生氣,正色道:“正是殿下不吃我這套,我才巴巴地過來找你呢!你那套眼下看著雖起了作用,可是長久以來,若覺得如此便能入了殿下的眼,日後便不多加小心,為此丟了性命,可看你去哪兒哭?”

春華訝然看她一眼:“今個兒是怎麽了?”

春雨便坦白將自己路過聽見玉荇與旁人分說公主性格,暗暗記在心裏,結果今日上前侍奉,反倒討了沒趣的事說了出來,道:“那玉荇還好說,我瞧著也不過是想在殿下面前討歡喜罷了;可是公主的脾性,卻是與我們往日相猜十分不同。我今日算是頭一回與殿下單獨相處,與她雖沒說上幾句話,卻也看得出公主並非我等猜度的目光短淺、愛慕虛榮之人,不管心裏如何、往日如何,至少她如今面上在努力做到一位公主的本分,如此信任青杳、凡事都向她討主意,也並非自己無能,而是在從青杳身上習得公主貴女應有的處事手腕……眼下還看不出什麽,可是此前聽著拂煦爺爺誇她有孟川公主的風範,我忖度著,她日後的能耐,未必遜色於本朝的任何一位公主呢!”

春華聽見拂煦的名字,手指不動聲色地掐緊,頓了頓才道:“這話說的很是,倒是提醒我了。今日春柳、秋實當值,我去告訴她們,餘下的你也盡都將此說辭再道一遍吧,姊妹們大恩不言謝,心裏也是感激的。”又握了一把春雨的手,微笑道,“好阿姊,多虧了你了。”

春雨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對春華說這些,本是看著春華如今是公主身邊得力人,自己已是得罪了公主,不妨便將此事說出來賣個好,若是春華此前不知,這便是恩情;若是春華此前知道,也算是欠了自己一分人情。如今春華說了這樣一番話,倒真不愧為她們八人魁首了,便由衷道:“多虧了阿姊提醒,我記在心上了。嗳,還有一件事要說,殿下剛起了,教我來看看你與青杳姑姑在不在,若是都在,就叫上前去侍奉。”

春華心裏知道劉頤這話是為了何事,笑了一笑,便點點頭站了起來:“既如此,我便去尋青杳姑姑,與她一同去罷。”

春雨便也不再打攪,起身告辭了。

春華則又仔細梳洗了一番,確認與往日無誤後,方才起身,徑自出了玉藻宮,向她昨日曾領著青杳共去的地方行去。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實在太困了,就沒來得及寫完……加上今天的三千字一口氣湊成六千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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