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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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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王乍聽奏報,不禁心中詫異,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他身邊隨侍的異士忙道:“胡說什麽!怎麽是南川軍?那邊駐紮著的,難道不是北山軍麽?”

報信的小卒驚慌失措地道:“是南川軍襲營了!……穿著南川軍的服色,打著南川軍的旗幟!一口的南方口音……”

吳川王大驚失色,睡意頓時不翼而飛。他從榻上翻身坐起,厲聲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南川軍怎會襲營?他們什麽時候又換了布防?來者……”

正說著,他卻忽然發現了不對。若是真有襲營之事,為何耳中聞不到喊打喊殺聲音,全然是一片寂靜!

恰在此時,那報信小卒忽而擡起頭來,亂發遮掩下,一張塗著黑灰、狹長鳳眸卻亮如鬼魅的臉撞入了吳川王眼中。他扯開唇角,粲然一笑,吳川王只覺腹間一涼,低頭看時,一把造型古怪的兵器已然插|進了他肥碩的腹中。

緊隨著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劇痛與親信遲來的厲喝:“王爺小心!……”

吳川王想要說些什麽,然而很快,他連疼痛也感覺不到了。



徐自達快馬加鞭,連夜從元都趕到了軍中。他去時,剛好遇上了南川、北山二軍悄悄渡河換防。恰好這一支北山的都統與他相熟,兩人便入了帳中,秉燭夜談起來。

都是戰場上真刀真槍浴血拼殺過的人,二人對近在枕畔的敵軍夷然不懼,反倒鎮定自若地話起了家常。那北山軍常都統一開口便取笑道:“舊日裏總見恁得罪人,只說在京裏頭閑上兩年,給皇帝養養馬兒,總該乖了點。沒想到恁乖是乖了,卻有點精明過頭了!如今竟是連皇帝老兒都蒙得住了?陛下倒是怎麽肯讓你出來的呢?”

徐自達苦笑道:“還能有什麽辦法?虧的是瑤川那女人不在,我才敢對陛下請纓。當初不過是為了沈大哥一句話,心心念念地要照拂她,誰知那女人心眼兒那麽小,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上了朝堂以後,卻又說出那種話來……”

常都統嗤笑道:“還不知她與先帝是什麽關系呢!都沒放在心上的一件事,只恁一人當了真了。恁管她,她過得可比俺們滋潤多了!那女的向來很有手腕,封了夫人以後,在朝堂上更是混得風生水起,莫說先帝沒有公主妹子,便是有,也得被她團團比下去了!……”

言談之中,他們卻都對對方的打算有了底子,又都彼此不太認同。徐自達的想法便是要佯敗一次,將吳川軍引至周遭最近的縣城玉華縣外,暗中與聞訊趕來的十萬虎賁相約好,包抄了吳川王的軍隊。常都統卻以為南川軍已與吳川王交鋒過一次,雖未勝利,卻也未嘗敗績,主力更是被保存得很好,尚有一戰之力。如今又換了北山軍駐防,吳川王又不是傻|子,怎麽會相信他們是佯敗?

徐自達行|事大膽,常都統卻為人謹慎。兩人爭執之下,竟是都拋棄了自己原有的觀點,反倒商議出一個新的觀點來。布防已然換好,吳川王又不是聾子瞎子,不可能察覺不到服色旗幟的不同,可若是他一覺醒來,發現枕畔敵軍竟悄無聲息地換了布防,一定會如臨大敵,做出反應來。然而要讓他主動搦戰,卻也不怎麽可能。吳川王隱忍籌謀了數十年,自然忍耐功夫極佳,也會是個極為謹慎的人。他身邊謀臣將士又從未上過戰場,對連年征戰的虎賁軍只有警惕畏懼的道理,又怎麽可能會攛掇吳川王主動出擊呢?

是以他們判斷,吳川王定然會嚴陣以待,密切地註意他們的動靜,卻不會實際做出什麽動作來。

然而上頭如此,下頭卻未必也如此。那些普通軍官士卒,未嘗領會過虎賁軍的厲害,即使昨日有過交鋒,雙方卻也都留了餘手,存的是試探的心思。這心思上頭將領懂,虎賁軍的每一個小卒也懂,然而吳川王那雜牌子軍隊,恐怕並不是人人都懂。他們聽過了虎賁軍的名頭,真正交手卻發現對方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厲害,結果會是什麽?必然輕敵!

如此,一套好策略便可以輕易拿出了。徐自達傳令命相繼集結的虎賁軍都駐紮在玉華川後,待得命令方可渡河;自己則留在營內,與常都統一起導演了一出好戲。吳川王一日未見攻擊,便一日都心神不寧;然而他手下那些兵卒,卻會起輕慢懈怠之心。只待入夜時分,便是包餃子襲營的時候。

耐心等到入夜,徐自達便放出信號來,讓玉華川邊駐紮的十幾萬虎賁渡江。玉華川說是“川”,其實不過一條小河,只是水深了些罷了。虎賁們輕車熟路地架橋渡川,動作整齊有序,短短時間內便集結了大半。徐自達正要命人出擊,卻忽然見吳川軍營中起了騷|動,火把亮起,不由驚疑起來,以為對方已知道了己方的算計。

然而那騷|動卻仿佛只是小範圍的,並未擴及到全營。徐自達正在觀望之時,手下探馬忽然來報:“報——!大將軍,營外來了個吳川兵,手裏還提著個人頭,言說是來投誠的!”

徐自達頓時訝然,與常都統對視一眼,沈聲傳令道:“押他進來。”

片刻之後,幾名膀大腰圓的北山虎賁圍著一名個子瘦高、穿著吳川軍服色的小卒,相繼走了進來。

小卒年紀似乎並不大,面黃肌瘦的樣子,一頭枯發隨意地挽起,人如竹竿一般高瘦,一身兵服也便顯得松松垮垮,掛在身上空蕩蕩如面袋般。臉上抹了竈灰,黑黑的看不清五官,一雙眼睛狹長,在火光下顯得極為明亮。

他氣勢極為內斂,像是沒有什麽存在感,左手上提著的包裹卻截然相反——青布的包裹已被鮮血濡|濕浸透,不時有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一股濃郁的血腥氣撲鼻而來,端的是引人側目。

徐自達不禁問道:“你是何人?”

小卒微微一笑,開口道:“吳川人。”

徐自達與常都統交換了一個眼神,常都統按住了腰間長劍,橫眉怒目地道:“恁來這裏治啥子?手裏拿的又是啥?”

小卒絲毫也沒有為他的態度所驚嚇,泰然自若地蹲下|身,將包裹放在了地上,徐徐解開:“帶著吳川叛逆的人頭來,自然是為投誠的。”

——青布散落在地,當中一顆圓睜雙目的人頭駭然醒目。



劉盼很是坐臥不寧了兩天,日日心神不安地在太極殿裏處理政事。他於讀書上是十分聰慧的,雖然變通稍差,可是熟悉流程以後,按著成例去處理政事還是不成問題的。

初時他還是很依賴先帝留下的人馬班子的,然而沒過幾日,瑤川夫人便告了病,在家休養,不肯再進宮幫忙;拂煦對朝臣關系十分熟悉,政務上卻沒什麽天賦;原也想過女兒,可是劉頤偏偏也病了……最後只有自己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去適應了。

度過了前些時候的手忙腳亂與不知所措,劉盼論起朝政來,雖還說不上是游刃有餘,可也有模有樣起來。然而如今他卻絲毫也不為自己的聖恩日隆而欣喜,也沒有了去臨幸美人的心思,滿心裏記掛的都是百裏之外進行的戰事。

元都雖是秦、漢國都,地勢卻實在算不上險峻。它地處平原,千裏內無甚易守難攻的險關,唯有皇宮修得還算出奇,兩面環山、一面靠水,只消閉緊了那扇正門,沒有人做那個內應,便是打上個兩三年,裏面都守得住的。然而皇宮裏向來沒有存糧的傳統,一應生活采集都由外面皇莊新鮮提供,若是真被人打了進來,恐怕宮裏的餘糧,還不夠這些黃門宮女們吃上兩天!

……幾乎每過一刻,劉盼心底都會生出新的不安。然而他卻並不清楚這些不安源自何處,就好似有個鬼魅在他耳畔時時絮語:爾非真命天子,爾無皇帝良德,這皇帝的位子只不過是教你坐上兩日,遲早是要還的……

原本被劉徐氏嬌|態所挑起的溫存又因這而須臾散去。只要叛亂一日未曾平息,劉盼便一日還記得劉徐氏之前散布宮中的那些個謠言——什麽叫吳川王本是真命天子、而他只是截了胡?他劉盼既然被這文武百官共同推舉做了皇帝,那便證明他才是這個真命天子!

他的這一腔心思並未被人得知,只有枕邊侍奉的梅八子稍稍揣摩了一二。然而她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雖曉得劉盼如今心情不好,又對某些事情忌諱頗深,卻不明白究竟為何如此。然而她在宮中多年,雖是有些小聰明,也很是有些野心,可是宮中最忌的好奇心,她卻是萬萬也不敢有的——好奇得越多,便也死得越快,掖庭中多年來拖出去的屍首,還不足作前車之鑒麽?

就在這坐立不安之間,前線的奏報卻忽然傳到了。傳令使風塵仆仆地卷進元都,當值的中常侍連忙遞了奏報,求見皇帝。不過片刻之間,從前線傳來的最新消息便傳到了所有應當知道這個消息的人耳中——前線大捷!吳川王被摘了項上人頭,叛軍一眾大小偽官皆已落網,因著俘虜太多、又都不在戶籍之中,對吳川王忠誠甚篤,甚至還不得不提請了皇帝旨意,請求要不要就地坑殺。

自秦以來,因著對外連年征戰用兵,本朝□□又十分鼓勵養兵征戰,還親自編寫了武安侯等人的傳奇在民間傳唱,上行下效,民風十分悍武。雖是十分註重儒道學說,但就連飽讀詩書的田、馬二位丞相,聽到傳聞後也不禁拍手稱快,連忙換了朝服等待覲見。劉盼得到消息後,困意頓時不翼而飛,連鞋子也忘了穿,便興高采烈地從寢殿中跑了出去,只覺得心頭一塊大石碑被除,放眼望去盡是天高雲闊……早朝時間方至,他便迫不及待地出現在了太極殿中,與同樣得到消息的群臣匆匆畢過君臣禮儀,立刻就敘起了這件事情。

立國以來,大漢還未嘗生過內亂。群臣之前雖認為吳川軍不堪一擊、定然勝不過天子麾下精銳虎賁,然而畢竟他們並未直面叛軍,也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心中始終懷著忐忑之情。如今知道吳川軍被大敗,頓時大松了一口氣,群情喜悅,紛紛對劉盼賀喜;同時也心內生出了一點驕傲,只覺得果然不愧是虎賁軍,擒滅叛逆,不過是易如反掌!

劉盼得意之餘,卻也沒忘了徐自達提請之事。待到賀喜之聲漸漸淡去,便將此事提了出來:“……徐卿按名冊所點,共點出七八萬有名有姓的兵卒,卻都不在戶名簿上,想來是那叛賊積累多年的隱戶……又言其人對吳川王多忠誠,聽聞死訊後,麾下謀臣將領多有哀慟,更有觸柱而死者,兵卒神色亦戚哀……因此奏聞,請求定奪。”

張常侍直白道:“何須奏聞?坑殺了事!”

太尉秦大人亦道:“既是對吳川王忠心耿耿,不妨便讓這忠心帶到地下去!否則豈不聞一則‘哀兵必勝’,若是有人利用了這支隊伍,反過來又要沖擊元都,此時忙亂的又究竟是誰呢?”

劉盼露出一副仁愛面孔,嘆息道:“畢竟有八萬條活生生的性命。”

“陛下仁德,”馬丞相顫顫巍巍地道,“老臣卻有一句話要勸告陛下——孔夫子曾曰,以德報怨,何以報直?陛下如今一時仁慈放過了他們,可是他們既無戶籍、也無田地,只受吳川王供養著,若是輕輕放過,卻是讓他們各回自家,還是送上邊關呢?”

這卻是一個大問題。大漢地域廣闊、人口富庶,年年都要有許多的新生兒,如今的田地尚不夠分,要靠向外打仗掠奪土地,又哪兒有地域去安置這些叛軍呢?忠誠既無法保證,便無法放得下心用他們去打仗;若是真留了下來,國庫銀子再多,難道又要拿閑錢去白養一群仇人?

如此說來,倒只好是坑殺了。劉盼便再無異議,將命令頒行下去。

劉頤於宮中知道此事時,已經是早朝散了以後了。太醫說她身子表面看著強|健,其實底子十分虛弱,雖然傷寒已愈,卻還要小心將養,是以除去昏迷的時候,這兩日清醒以來,竟也沒再有聞雞而起的時候。劉頡倒是與以往不同,自從拜了師傅,日日都要聞雞起舞,不管明白不明白意思,首先要將一篇文章搖頭晃腦地背上百八十遍,再臨上幾幅字,既認了字,又學了文,端的是生活充實。換成旁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又十分聰明,無論布置多少任務,總都是當天完成,因而任務也越來越重,竟是被當做了個十多歲的孩子開始教了。

劉頤看著不像,總覺得阿弟雖將內容都記住了,可是不過照葫蘆畫瓢,學的都是別人的意思,自己則是一星半點都未曾明白,生生成了個書呆|子,正尋思著要找個時間同馬、田二位丞相商量商量,便聽說了前朝傳來的這一消息。

傳話進來的人正是劉頤身邊新來的宮婢之一,春華。她年紀大約十六七歲,生得一副好相貌,天生一張笑盈盈的臉蛋兒,頭發烏黑、皮膚雪白,身材雖有些豐滿,卻顯得十分喜氣,十分招人愛,也十分能入劉頤的眼。

青杳這回挑的宮婢,恰恰都是這一個類型的:聰明,漂亮,相貌瞧著老實有福氣,不是那種會偷奸耍滑的,手腳十分的勤快。劉頤對旁的並不十分看重,卻獨獨喜歡幹凈勤快的人,與這些宮女也是沒兩日便混了個熟,對她們的底細也都大抵心中有了熟。

然而老實又聰明的人中,也是有分機靈也不機靈的。春華便是其中較為機靈的一位,很會看人眼色,嘴又十分的甜,差她出去打探消息,正是一探一個準。她回來後,便坐在腳凳上剝橘子,一邊剝著,一邊笑著同劉頤說了:“……聽說那徐太仆有著三頭六臂,在戰場上一招手,便是一道閃電劈下來呢!吳川軍被嚇得屁滾尿流,險些就投進玉華河裏了……最後雖沒成功,卻也註定是要填了坑的。不然又哪兒有地方給他們容身呢?陛下與諸位大人仁慈,才決定給他們一條死路……”

劉頤聽著總覺別扭,不由說道:“這些人也太可憐了些,以前不過是些百姓罷?”

“哪兒又是老實百姓呢?聽說是吳川叛逆照著虎賁軍的養法來的,悄悄銷了戶籍、撤了田地,撇到深山老林裏去訓練,每日裏要誦上三十遍吳川王的名字,以示忠心。這可就是一塊燙手山芋,若是真接過來了,可不得了呢!”春華撇撇嘴,嬌憨道:“也虧得是我們虎賁軍厲害,打得他們潰不成軍,便是不想投降,也與投降無異了。只是這要埋十萬人的大坑,卻是有些難挖了,不知道選址何處呢……”

她提起活埋坑殺的時候,神色一如在講今日膳食的菜色,仍是笑盈盈的,絲毫不見懼色。劉頤不禁打量著她,不明白她這究竟是絲毫不明白坑殺的意思,還是在宮中見血見得多了,才對人命這般漠然了呢……

不過就是她,對叛軍的憐憫也不過是升起片刻,便就煙消雲散了。是吳川王的雄心壯志,絕掉了這些兵卒將士的後路。若他們對吳川王沒有這般的忠誠,或許朝廷還能想想辦法安置……可是如今,臥榻之旁,又怎能容得下這些異數呢?

她正想著的時候,春華又笑著說道:“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坑殺了的。這其中也有一些毫不知情的平民百姓,是被征調來管輜重、後勤之類的,足足幾千人,凡是在戶籍上找得出名字的,都被放了回去。奴婢還打聽到了一則消息,說是當日吳川王並非戰死,而是被一位看不慣的義士混進營中做了夥夫,伺機將頭給割下來的。說起來,那位義士竟還是開國元勳之後,賜過國姓的人家,只是後來敗落了……”

劉頤聽得有趣,不禁問道:“這你也能打聽得到?是什麽人?”

春華現出驕傲神色,湊趣道:“奴婢別的不行,就只有這雙招子還算靈敏,可謂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呢!——卻是聽說,家裏有位長輩系出宗室,按輩分算也攀得上天家外甥,名字是喚作劉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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