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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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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小築, 雪在回廊上積了一層覆一層, 輕舟泊岸,竹篙亦裹了一層銀霜。廊檐之下滴水成冰。

陸女冠垂著修眉,將長公主命人拿來的湯婆子揣在掌心捂著, 才聚起了一波熱氣。

陸女冠是城外上清觀之中待發修行的女冠子, 年紀輕輕遁入道門。她生得偏男人相, 眉若刀裁, 墨筆一般的厚重, 目如朗月, 因相貌過於硬朗,在出閣之前便被人暗地裏說是克夫命,沒想到一語成讖, 後來夫家一家罹難, 只留了她一人,娘家又因嫌棄她不肯接納,百般無奈,出家做了女冠。近日裏頻頻受長公主邀約,來水榭為她講談玄學,倒是不曾想,兩人竟一見如故, 劉灩君對陸妙真引為知己,恨不得她常來。

熱霧熏得女冠子濃麗的眉宇微蘸細露,窗外鵝雪霏霏,飄入四面倒懸的竹簟內來, 劉灩君方才與陸妙真談得胸肺火熱,渾不覺冷,這時稍冷靜下來,才感到身上直是寒氣侵體,逼人得緊,忙讓孫嬤將窗牖全部闔上,屋裏燒著地龍,自貔貅紋鎏金獸爐之中騰出一縷煙氣,屋內稍暖和了。

嘉寧長公主歉然望向面龐素凈而蒼白的陸妙真。

“陸道長,這雪我看是久下不停,不如你便在寒舍稍事歇息,待雪停了再走不遲。”

陸妙真頷首以應。

孫嬤領著人去了,又托了臘梅,收拾出一間幹凈的屋子來分與陸妙真居住。

孫嬤走回來,對挑開了胭脂盒,正往掌心塗抹著花甲油的長公主,面露不安。

劉灩君細心地將指甲染上了魏紫之色,才挑起眼瞼,望向孫嬤,“嬤嬤,你把花眠的境況再說一遍。”

孫嬤遲疑之後,見劉灩君愈發盯著緊了,只好重覆了一遍:“奴在宮中為仆婢三十餘年,斷不會看錯,當初小夫人離開水榭之時,確實是處子,絕沒破身。”

“我信你。”劉灩君微笑,“嬤嬤你跟著我母後,這些年不知識破過多少女人的詭計。”

說著她嘆了一聲,這一聲讓孫嬤心上如雷轟鳴。這段時日,她久居於太後宮中,常聽太後誇讚花眠,不知不覺地,對那個小夫人也有了幾分好感,她就是怕長公主得知此事之後,又做出什麽事情來,離間了小將軍和小夫人之間的情分。但想是如此想,她卻萬萬不敢將此話宣之於口。

劉灩君闔上了胭脂盒,將掌心未幹的指甲吹了吹,才對一旁如履薄冰神色翼翼的孫嬤笑道:“嬤嬤你怕什麽,怕我對花眠不利?”

“這……”

她不明說,劉灩君也知道,她哼了一聲,轉面看向自己的十根蔥管般的纖纖玉指,“我不過就是覺著,他們夫妻倆對我滿口謊言,花眠至今還是完璧,她倒是好大的口氣,敢對我說一兩年之內便教我抱上孫子!”

說著劉灩君又吹了吹指甲,將手指放在獸爐一旁烘烤,姿態閑閑。最初孫嬤告知她這話時,她是震驚且憤怒的,但震怒之後,她又轉而想到,她一直覺著花眠舉止無端,一身狐媚本事,可沒想到,霍珩也不是不喜歡她,而她竟然還在進門之後仍然保持完璧之身,匪夷所思,也讓劉灩君對自己曾經的揣測起了疑心。

“這次去滄州也耽擱得太久了一點。霍珩前兩日給我飛鴿傳書,說是近日會到。我這才將嬤嬤你從宮裏借出來,你就我這兒暫住著,替我看看,滄州一行之後,他們倆還不是各睡各的。”

早前聽收拾小夫妻二人床褥的婢女說過,這夫妻兩人睡覺,床上竟疊著三床被子,那時劉灩君便覺得古怪,但因夫妻二人一口咬定是在回長安路上,因霍珩發燒需要照顧,便照顧到榻上去了,劉灩君雖然有幾分疑心,卻沒太多想。

直至前不久,又聽不知哪個嘴碎的婢女提了一嘴,這才隱隱約約察覺到不對,並從宮裏接來了孫嬤。

原本孫嬤也是太後跟前的老人,嘉寧公主年輕時言行無狀,張狂肆意,又頗潑辣,太後放心不下,才讓她待在劉灩君身邊,看似教導,是為監視,就是怕她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來。但孫嬤從前迫於公主淫威,一直對太後隱瞞著她對霍維棠動心並且展開了熱烈追逐一事。孫嬤是看著公主長大的,她從小性子便是如此,喜新厭舊,一旦有了新鮮玩意兒,再看舊的便不屑一顧了。只是孫嬤卻沒想到,劉灩君對霍維棠竟是死心塌地的,一直到嫁了他,在他跟前折去公主尊嚴,失去驕傲,任由他身邊一個賤婢目無尊卑,他還百般袒護,也沒打過退堂鼓。

孫嬤自知自己罪過大了,向太後請罪去,高太後對她罰了一遍,最終還是饒恕了她,依舊讓她留在了宮中。

“公主,奴自會留意的。”

劉灩君的指甲在獸爐旁烤了片刻,差不多幹了,指甲紅艷艷的,極惹人愛,她滿意地翹了翹嘴角,“將我的棋盤搬過來。”

孫嬤自然無有不應。

午膳之後,劉灩君便懶懶地靠在羅漢床邊,自己與自己對弈。

雪停了,陸妙真又回來,要告辭,劉灩君見她一身月華色道袍,高束發冠,手中拂塵輕搖,襯得人超塵絕世,飄逸如仙,不禁心神一陣恍惚,竟心生了幾分向往。

她頓了頓,說道:“也好,我改日再邀陸道長,盼你務必撥冗前來。”

陸妙真坦然地應許了,轉身隨著臘梅走出了水榭。

劉灩君心神有幾分不寧。

這一盤棋終了,她忍不住又刮起了方才塗好的指甲,凝視著一盤亂局,漠然不動。

糾纏得早就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孰黑孰白早就分不清了,最後黑子被圍剿得幾乎戰力殆盡,絕境反撲,反勝了一子。劉灩君盯著棋局,又恍惚了片刻,她轉過面,對孫嬤蹙眉道:“我衣櫥的右邊第二個格子裏,有一封書信,你替我拿來。”

孫嬤不知長公主今日到底要做什麽,點了點頭,依著她的吩咐取出了那封存完好的信紙,當中“休書”二字直殺入眼中,孫嬤一時兵荒馬亂,“公主,這是……”

劉灩君淡淡道:“你不是我母後跟前的人麽,她盼著這一日也很久了。姓霍的窩囊無能,自己不來了斷,還是我親自來。”

她抓了一把棋子,也不辨黑白,混亂地裝入了棋笥裏頭,但聽得一片珠玉亂濺之音,孫嬤心亂如麻,張嘴說不出話來,劉灩君也不想聽,從孫嬤的掌中抽去了那一紙休書,“替我將車馬備好,我走一趟霍府。”

不知為何,方才凝重的心事,在這一刻驟然於心頭被完全地抽去,她只落得身心輕松。

嘴角輕勾了起來,她揚起小刀,將指甲上紅艷的俗物全刮去了。

車馬很快備好,劉灩君上了車,孫嬤也要同行,她沒阻攔,孫嬤實在是不明白,也痛心。她是很想讓公主早點兒脫身,趁著年紀還不大,還不到四十歲,再找個男人也不是不行,只是拖延到現在,她又怕公主突然想開,是經歷了什麽事。

這幾日那陸女冠常來水榭,開口閉口都是這不公道的世道對女子如何殘害壓迫之事,又說男人無能,何必倚仗,還說了一些尋仙問道的法門。孫嬤一直覺著不對,怕公主真聽進去了。

她怕公主想不開,這時又怕她想得太開了。

“公主,外頭下著雪,何必非要今日?何況眼下也太倉促了,咱們等天晴了,想好了,再去不遲啊。”

劉灩君將軟毯搭在膝頭,替孫嬤也拿了一條,淡笑說道:“你覺著我這紙放在衣櫃多久了?”孫嬤盯著那泛黃的紙,說不出話來,劉灩君道,“三年了。從玉兒離開西京那時起,我想著他終是長大了,就想到與霍維棠分了,這其間又不斷反覆,懷疑,考慮,蹉跎至今。你是知道霍珩那脾氣的,他要是回來了,這紙休書就派不上用場了。”

“公主……”

劉灩君正色起來,“我如今是真正想通了。從前我想靠男人,想要他的喜愛,後來發現是癡心妄想,我就靠兒子,要他事事從我安排,但也沒管住。如今陸女冠來了水榭,聽她一席話,我是終於想明白了,人活著到底是自己快活最重要。別的事隨他去吧,我不想管了!如今,我就只這一個念頭,以後孑然一身,樂得輕松自在!”

公主有這想法是好的,但孫嬤不知為何,總覺得就是不對。

三十幾年了,公主一直是那張揚跋扈的性子,陸女冠到底是給她下了什麽湯藥,竟教她突然之間性情大變?

嘉寧長公主的車停在了霍府,劍童正好撞見,見自水榭而來的車中走下來的,竟是多年來再未涉足過霍府門檻的公主,登時驚呆了,“公主?”

劉灩君越過他,將信紙收回袖中放好,劍童這才疾步跟來,只聽劉灩君問道:“你們老爺在家麽?”

“在在在……在的!”

劍童還以為夫婦二人終是要修好了,忙不疊跑到前頭引路,將劉灩君帶到後院。

“公主,不瞞你說,這些年霍府一直就是這樣,陳設羅列沒有一點變更的!府上也從來不招女婢過來,老爺他是一直想著公主的!公主仔細臺階,下著大雪,路太滑了。”劍童一面說著,一面負責將劉灩君往屋內引。

霍維棠正伏案雕刻著一物,掌中栩栩如生的小彌勒佛已經成形,腆著大肚皮憨態可掬,笑容慈愛。劍童突兀闖入,他擰起了眉宇,飛快將掌中之物收好,不期然,撞見她從劍童身後緩步而來,披著一身曙色蜀錦千枝女蘿暗紋的大氅,肌膚襯著頸邊狐絨之上所粘的粒粒霰珠,愈顯蒼白。霍維棠完全沒想到公主會駕臨,大為驚訝,一時也忘了起身。

劉灩君沒客氣,解下了大氅,便在一旁落了座,劍童忙著沏茶,劉灩君淡淡道:“不必了,我說會兒話,說完了便走了,你把外頭守好,在我說完之前,不放人進來。”

劍童沒想到,公主一來,立馬便要與老爺說體己話兒了,忙笑著點頭奔出。

但霍維棠全不作此想,他掌中的刻刀被置回刀架上,沾帶了一點木屑,他看了眼,隨即起身朝劉灩君走來,“公主。”

劉灩君取出了那紙發黃的信,交到霍維棠的手中,他驚愕地取來,望見偌大“休書”二字,不禁一呆,隨即,他斂容望向了梨木椅之中坐得端正,面容冷峻的女子,“公主要休了我?”

劉灩君也不避他的目光。“霍郎君看好了,此為休書,是你休我,非我休你,我今日來就是望你簽了這紙休書,原本多餘的話我也不願多說,但既然帶著誠意來了,我也索性與霍郎君你說明白,這二十年,我名義之上是你的妻子,卻沒服侍過你幾年,占著名頭,妨礙你另娶,我是過意不去的。現在我是想明白了,才讓你休了我。你只管放心,只要你在這紙上簽了字,明日一大早,我因悍妒犯了七出被休的事一定會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我有這個本事和權力。”

霍維棠啞然。

事前一點征兆也沒有,她就突然地帶著這麽一紙休書過來,看得出這張紙已經準備了幾年了。她猶猶豫豫,終於是決定徹底不要他了麽。

他靜立著不動,木頭樁子似的杵著,站成了一尊泥偶,劉灩君等得不耐,蹙起了眉,“霍維棠,當年是我恬不知恥,非要嫁你為妻,我是對不住你的。但醜話我也不怕說給你聽了,當年傅君集勢力壯大,我父皇要剪除他的羽翼,他身邊的人多少不明不白橫死的?而你又真有自信,你和他的兄弟關系能瞞得住誰?我父皇早對你動了殺心,你要不是我的駙馬,焉能有今日?我是欠了你,可我自問也算是救了你一命,耽誤你多年是我對你不起,可你沈默不發聲,我一婦道人家,難不成能求你休了我?”

他仍是不說話,心頭卻大為震驚。

劉灩君年輕時飛揚跋扈,對他明是追求,暗地裏卻對他動手動腳掐胳膊擰腿的,他是不喜歡,可她從沒真拿強權來威逼過自己。直至她突然說要和他成親,他被糾纏得久了,煩躁,也心有所動,那日便鬼使神差地應許了,事後對表妹感到無比歉疚,可一想到公主,卻又隱隱地有幾分臉熱。

她魯莽又蠻橫,可對他是真的好。只是他沒想到,原來當年,她竟是為了救他性命,才強說要嫁給他。滿城人甚至天下人都看了她的笑話,她從沒解釋過一句。

她個性傲,吃了虧也不肯抱怨,何況她又是確確實實喜愛著他。

最初成婚那幾年,她無比溫柔,他有時在府上做工,她一竅不通,也陪著他,一坐便是一整天。她個性像風,一刻也不肯停歇的,為了他忍了又忍,打磨了性子艱難地來迎合他。世人皆知公主專橫,手段厲害,卻不知在床幃之間,她屢屢的委屈忍讓,溫柔似水,卻讓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其內。

要說是完全沒有動心過,那是謊言。

他一直不肯主動提和離,便是覺著當年畢竟是自己對不住她,明知心頭無法忘懷表妹,卻答應了娶她。他只等她親自來了結這段孽緣,而今,終於是來了。

來得猝不及防。

霍維棠略帶慌亂的眼眸,不期然撞見劉灩君已等得柳眉顰蹙,神色不耐的憔悴臉龐,不知為何,想起上次家宴之時太後喚她的小名,喉嚨裏滾了無數遭的名字,竟沒繃住脫口而出:“玉容。”

劉灩君聽了,臉刷地便冷了下來,“霍郎君你難道認錯了人?你的玉容早不知多少年前便從你府上出去了!”

他知道她說的是徐氏,霍維棠面露尷尬,無可辯解,不知當說什麽。

劉灩君沈著臉色起身,將和離書攤在他的書案前,取了筆蘸了墨,將筆尾遞給他,“簽了吧,這於你於我都是好事。玉兒那邊不必你交代,我自會和他說明白,他現在娶了妻子,這些事想一想便會想通。”

“至於這個霍府,仍然是你的,我絕不會回來住。月底是玉兒的冠禮,他盼著你來,那應當便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

霍維棠遲疑片刻,終是走了上去,他接過了劉灩君手中的狼毫,一滴濃墨,與泛黃的宣紙上洇染開來,他垂了面,深深吸入了一口伴隨著冬風的冷氣,慢慢地書寫了三個字。

劉灩君長舒了口氣,將宣紙拾起,吹幹墨跡,折好了休書揣入衣中,將置於一旁的大氅拾起穿戴於身,不再理會霍維棠,如來時一般冒著風雪匆匆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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