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雲醉了，隱隱約約間，好像還有祭歌傳來，只是無法分辨那是幻覺還是真實。

但，管他呢。

渾渾噩噩，步履蹣跚。

一切都變得不順眼起來，崎嶇的小路，雜亂的野草，破舊的茅屋，還有，茅屋前門口蹲坐著的小姑娘。

煩！煩！真煩！為什麽？何必呢！他只是個孩子，他避開了所有人，他沒有參加自己父親的葬禮。為什麽？

因為他只是想一個人待著，沒有任何別人，一個人！他快步跑了起來，他要去告訴那個女孩回去，別出現在自己面前，滾回自己家去。

可是，女孩睡著了，就那樣倚著門，抱著自己，別扭地睡著了。阿雲的步子越來越重，卻越來越輕。他在女孩身邊蹲下，看著那張清瘦了許多的小臉上，掛著淚痕，睡夢中不知道有什麽傷心事，皺著眉頭，他的心也皺了起來。

好酸，剛剛冷漠抑制的情緒轟然襲來，久久無法平覆。

“阿琳，阿琳……”他努力隱藏聲音的顫抖，輕聲呼喚。

“阿琳，起來了。”

阿琳迷糊醒來。

“阿雲，你回來啦，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這些天辛苦你了，快回家睡吧，看你瘦的都不好看了。”

阿琳抱住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阿雲，沒事的，有阿琳在呢，從今往後，阿琳就是你的妹妹，好不好？”說著說著又止不住留起眼淚來。

阿雲連哄帶騙，寬慰了好一陣子才勸得阿琳回了家。然後，他在屋外站了很久。他知道不遠處的那棵大樹的陰影下，還坐著一個少年。

從族長帶回消息的那天起，少年就來了這裏。沒有一個族人責罵過他，畢竟連族長都沒有認出那枚獸蛋。可他依然不能原諒自己，他固執的認為是因為自己犯的錯誤，害死了山叔。自己的命不值錢，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死於了部族戰爭，這些年都是山叔照顧他。山叔很冷，不愛說話，但每次狩獵回來，都會分他一些食物。要不是山叔指點他修煉，他也不會這麽快就學會兕獸訣，加入獵隊。少年是兕青，他憨厚但不傻，山叔走了，他這條命就是阿雲的。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點什麽，只能在山叔的屋子旁坐著，守著阿雲，這一坐就是七天。

阿雲知道兕青在那兒，他不怪兕青，這是父親守護部族的責任，他為父親驕傲，但他依然不想見到兕青。也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對一個無辜人說出什麽狠話，也許只是真的不想見。總之，他沒有理會，轉身進了木屋。

一個人的家裏，更冷清了。墻角歪著一桿長槍，那是父親常用的武器。阿雲撫摸著槍桿，仿佛能從那裏得到些力量。可是，他得到的是卻是無比的酸澀，還有正在洶湧醞釀的思念。他放棄長槍，在屋中快速踱步，越來越快，把所有的心神放在不撞到任何東西上。終於，他累倒了，滿頭大汗，氣喘如牛。

第一次，他覺得原來這間茅屋這麽小。兩個人的時候並沒有這樣的感覺，一個人的時候，卻如此強烈。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裏。阿雲不知道如何面對族人關切的眼神，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兕青，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對這間茅屋。所以，他必須離開。

最後一晚吧，林雲告訴自己。

他倒在床上，一點一點挪到了父親睡覺的位置，躺了下來，蜷縮著身子，閉上了雙眼。

阿雲醒了，或者說，他根本沒有睡。天沒有亮，但已經到了行動的時候。他爬了起來，順手抽出了父親枕頭下的一本書。這是父親的兕獸訣，他知道書在那兒，但從來沒有去碰過。

兕獸訣是兕族的修煉功法，是部族的傳承根本，自然無比重要。大多數族人都是從師傅或者獵人那裏口傳習得，但兕山不屬於此列。如果說還有什麽能提起阿雲一絲興趣的，也就只是這部族相傳的武學了。我親眼見過輝叔一躍兩三丈的功夫，也無數次聽族人提起自己父親的武功神奇，都是因為手上的這本書吧。這樣想著，林雲的心微微火熱了一些。

小心將書貼身放起來，阿雲開始收拾行裝。一身衣服，父親的弓箭匕首和那桿長槍，胸口的一本書，這些就是全部。之後，他猶豫再三，還是給阿琳留了一封信。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小屋，他轉身離去。

遠處樹下的兕青沒有發現阿雲，似乎是睡著了，任誰如此坐上幾天都會疲憊不堪。他知道一條路，那是父親帶他走過的路。他知道這個時候這樣走，不會遇上任何巡邏隊的族人。果然，他安靜離開了村寨，沒有驚起任何一個族人。

小時候兕山經常帶著小阿雲去村寨西面的山群，離部落有些遠，以阿雲現在的腳程也要走上大半天，那裏便是他的目的地。阿雲走得並不快，他知道自己的體力極限在什麽地方，何況出發的時候已經比較晚，到達山群太陽一定落山了。夜晚的山林永遠是危險的，所以阿雲要留些體力。

所幸，天黑之前，阿雲到達了群山的外部樹林，離目的地已經不遠，快的話一兩個時辰就能到達。阿雲沒有再前進，而是在林間尋了一棵高大的樹，爬上去找粗壯的樹枝坐下，在周圍撒上一些白色粉末，那是用強大野獸的獸骨和糞便磨制而成的，加了一些蛇蟲鼠蟻討厭的氣味。阿雲將自己綁在樹幹上，以防睡著了掉下去摔傷。他又拿出幹糧，就著清水吃些，恢覆體力。探後在匕首尾端系上細繩，綁在右腕上。所有的動作都很自然，那都是阿雲跟隨著父親慢慢養成的習慣。以父親的實力，其實遠不用如此，阿雲知道他這麽做都是為了教自己，雖然父親從沒有說，但他每次都做的很認真。

一夜無話。

天剛放亮，阿雲就醒了，這個季節林中濕氣太重，不宜久睡。解除警戒，背上行裝，阿雲開始向山群進發。說是山群，其實並無高山，至高不過六七十丈，但山勢連綿，並山谷山林眾多，相似之處頗多。如果沒有向導帶領，很容易迷失在這片山群之中，這也是兕族西面的一道天然屏障。阿雲跟著父親來過不少次，所以還算熟悉。只見山林間的一道身影，並不如何快，但好在靈活。

不多時，阿雲面前就出現了一片山谷，順著藤蔓下到谷底，山谷狹長但並不寬闊，上方有密林遮蓋，隱蔽很好。有記憶以來，兕山帶阿雲到群山中來也都是在這山谷中停駐。運氣不錯，山谷中沒有強橫野獸出沒的痕跡。阿雲在谷中一陣翻找，畢竟有陣子沒來了，記憶有些模糊。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在崖壁一處，發現了以前安身的洞穴，一丈來高。山洞裏很幹燥，又有藤蔓遮掩，確實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阿雲將行裝放下，稍事休息，帶上武器出了山洞。山谷大概是東西走向的，阿雲一路向西走，他記得那裏有成片的竹子。果然，走不多遠就看到了整片的綠色。這裏的竹子有幾人高，阿雲費了些手腳，砍下兩棵，一棵粗竹一棵細竹，連拖帶拽總算挪到了山洞口。此時阿雲也是筋疲力盡，他就地躺下，大口大口的喘氣，過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阿雲取下腰間的匕首，將竹子的細枝砍下，再把細竹按斜線截成一段一段，在林間，這是很強的投擲武器，有時候甚至比弓箭還要致命，當然以阿雲現在的臂力還差的遠，他也沒打算用來射殺猛獸。用砍下的竹枝捆好幾截細竹，隨意的背在身後。

山谷東面有一條小瀑布，這也是適合生存的一個重要原因。瀑布之下有一池潭，而後是順流向西的一條小溪。阿雲在小溪兩側各插入一只細竹，用竹枝編成一個個葫蘆狀的小竹簍，一端開口，將竹簍連在一起卡在水中的巖石之間，最後與岸上的細竹綁好。開口是逆著水流的，瀑布的沖擊力加上水流的推動，小魚很難掙脫這種小陷阱。然後，阿雲挽起褲腿下水，行了一日，又烈日當頭，此時只覺是一陣涼爽襲來。阿雲在溪水中站定，右手舉起一截細竹，一動不動，心中默念著“魚兒魚兒快來吧，來吧來吧快來吧……”

夜晚的山林是危險的，也是寒冷的，撿了些枯幹的樹枝，用火石點燃一堆篝火，阿雲做了個簡單的支架，上面烤著兩條魚。許久不練，阿雲的技藝也生疏了不少，這兩條魚就是他一整個下午的戰利品了。山間的野魚還是很肥美的，不一會兒阿雲就吃了個精光，心滿意足的躺在大山石上。

每年一個差不多的時節，父親都會帶他進入這個山谷。而每年的這個時間，小阿雲都是最開心的，因為有好多山間的美味父親都會獵來給他吃，到了夜晚還會給他講一些故事，教他辨認一些天上的星星，小阿雲總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就在這塊山巖之上。那時的阿雲覺得那些故事都是父親年輕時候經歷的，卻沒有想過，一個山野間的古老部族之人，又哪來這麽多的故事。

和以往不同，每次父親帶阿雲來的時候都是滿天星鬥，今天卻是月朗星稀。

“劈啪…”樹枝燃裂的聲音將阿雲帶回現實。

“哎，”一聲嘆息，到底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還是喜歡熱鬧。想來平常的時候，一群孩子圍著村落中央的篝火，吃著肥美的野味，跳著部族的舞蹈，唱著遠古的戰歌，是件多麽令人愉快的事兒。

“不行，”阿雲猛地坐了起來，狠狠的晃動小腦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努力將這些誘人的念頭驅逐出自己的腦袋，拿出兕獸訣，就著火光翻看起來。

月幕下，山谷間，篝火旁，一個瘦小的身影，孑然一身，而這只是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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