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沈，順著林中小道，村落的人們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聊著生活瑣碎，扯著山林的見聞。家中等候的妻兒老人點起了燭火，炊煙渺渺混著餘暉，是甘甜的味道。

村落東北角橫著一塊山石，足有五六人橫抱那麽大。從很多年前開始，它就已經在這裏，老人說，這叫臥牛石。風吹雨淋無數年，山石磨去了大部分的棱角，只在邊緣處能看到些歲月痕跡。

少年盤膝坐在山石上，眺望遠處山頭上的夕陽，恍若石雕。最後片刻的天光落在他微微仰起的側臉，隱約可見平淡之下，藏著一些不一樣的情緒，到最後，不過一聲嘆息。

夕陽墜到了群山之下，他開始向著村落更加角落的陰影走去。這條路上的行人很少，剛開始還能看到一些巡邏的小隊，隨著他越走越遠，路上已經再看不到其他身影。這是部落的偏僻角落，三三兩兩立著幾座房子，他在其中一間的門外站定。

屋子有些破舊，但屋頂最近應該修繕過，想來能擋住秋季零星的雨。屋裏沒有光，一絲冰冷意味從新糊的窗戶紙向外透著。

少年在屋外，並沒有要進門的意思，好像面對的是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猛野獸，而不是溫暖的家。夜漸漸深了，月懸高枝的時候，終於，他動了，推開了眼前的門。

沖鼻的酒味彌漫在整間屋子，身形邋遢的中年人躺在裏屋的床上，床腳散落著兩個酒壺。這個氣味並沒有讓少年皺一下眉頭，他敞著門透氣，點亮了屋中的油燈，然後開始收拾爛攤子，有條不紊，像是做慣了這樣的事情。可事實上，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他的父親雖然好酒，但並不是一個酒鬼，很少會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自然也遠遠算不上頹廢。與之相反的，他是一個英雄，整個部族的英雄。只有某些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具體來說，一年只有一次，是的，每年的今天，從他記事起就是這樣。像是一個無聲的節日，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什麽，但這只是父親一個人的節日，他被排除在外。

沒花多少時間，屋子恢覆了整潔，氣味也淡了許多。他沒有去碰父親手心邊緣的那個酒壇，如果中途醒來，也許還會喝幾口。他開始準備晚飯。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碗。然後，在父親身旁的另外一張小床上坐著。他有些困倦，但並不想睡。

他的父親並不知道，這一天的他也是不一樣的。他會變得沈默寡言，不會和朋友們玩鬧，總是躲在人少的地方，發呆是他紀念這一天的方式。不僅是他，部族人也習慣了這一天，他們會盡量避免去觸碰這對父子，連最不守規矩的阿琳都會在這一天消失，一切似乎都心照不宣。

靜謐縈繞著整個村落，包括這間屋子，少年心頭還有一些憂愁，可終將睡去。

清晨如期而至，他醒來時天已大亮，比平時晚了一些。下床活動了一番，昨夜迷迷糊糊坐著就睡著了，身上有些酸疼。擡眼看去，父親已經離開，因為今天是獵隊進山林的日子。他的床鋪已經收拾幹凈，酒壇重新回到了廚房，竈臺還是涼的，看來父親沒有吃東西就出發了。他有些羞愧，日常的早飯都是他做的。草草吃了些東西，他就急急忙忙出門而去。

這裏地處大陸的東南角，是一片遼闊到無邊無際的山林。林間縱橫交錯存在著上百個古老部族，少年所在便是其中之一，以兕為圖騰（si，四聲，《山海經》：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

“阿雲阿雲，快一點，我都等你半天了，要遲到啦！”

此時一個小姑娘正叉著腰攔在路中間，大喊大叫，小麥色的皮膚，眉眼極為分明，正是阿琳。

阿雲嘴角抽搐，他明明看見小姑娘剛剛一路小跑過來，還敢說等了自己半天。

“阿琳，你好歹喘勻了再騙人。”

小姑娘本來因為奔跑有些發紅的小臉蛋更加鮮艷了，不過這鮮艷很快就變成了惱羞成怒，上前就要扯阿雲的耳朵。兩個人打打鬧鬧的，腳下卻是不慢，很快就來到了村落北面。

這裏有一小片蒼翠，和外面大片的叢林不同，算是被兕族圈養的土地，沒有兇猛野獸，也是授課的好地方。每個部族少年在十二歲起開始在這裏學習，如何分辨食物野果，如何設置陷進捕獵等等，因為在一年之後，他們就就結束天真爛漫的童年時代，要開始為部族做貢獻。

“紅竹果和赤練果外表看起來差不多，一般來說，紅竹果的個頭要大一點，但不絕對。”此時一位表情嚴肅的老人正在給孩子們授課，他是獵隊的老成員，腳有些跛，但經驗豐富，只是平時極為嚴厲，孩子們多少都有些怕他。說話的當口他淡淡掃了一眼剛到的阿雲和阿琳。只這一眼，阿雲就立刻挺直了腰板，一動不敢動。可老人的視線不過是飛快掠過，很快就繼續他的授課，倒沒有像平時一樣當面訓斥。

阿雲略一思考就明白了，這大概是因為昨天的那個紀念日，大家雖然不明原因，但大多體諒。想來阿琳這個機靈鬼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在路上截住阿雲。阿雲此時想明白了，哪有站著的道理，立刻借坡下驢，在小課堂的最後席地坐了下來，做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與此同時，阿琳也在他身邊坐下。

“紅竹果味道甘甜，水分也多，在外狩獵時是不錯的食物。赤練果不同，味道略有些酸澀，但不明顯，這種果實有一些微量的毒素，雖然不致命，但是會影響行動，我們常用這種果實的汁液來捕魚……”

老人的傳授還在繼續，七個少年少女都聽得極為仔細，包括最為活潑好動的阿琳。他們正以飛快的速度熟悉山林的一切，因為終歸有一天，他們要取代自己的父母，肩負起自己的責任，反哺這個小小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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