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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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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咯,

噔。

咯,

噔。

……

哢噠。

嘭——

咯,

噔,

……

咯。

屋裏靜的很。

程瀟站在門口,遠遠的看著床上的人。

她睡著了,懷裏抱著一件黑色的毛衣,程瀟很熟悉,那是他穿最喜歡穿的一件,也是她最喜歡的。

她拿了塊毯子,小心奕奕的蓋到沈芝身上。

程瀟站在她面前,面無表情,靜靜的看了她幾秒。

然後她走到門口,換上拖鞋,黑色的高跟鞋倒在地上,她沒有扶起它。

她在客廳六神無主的轉了兩圈,接著緩步走到他的畫室,程瀟坐在他畫畫時坐的凳子上,灰色的裙子屈了起來,露出腳脖。

她筆直地坐著,靜靜的看著畫架上那幅畫。

近乎墨色的背景,細看,隱隱透著藍。

是個人臉。

灰白色勾勒的人臉與藍墨色對比並不突兀,不知為何,好像這極端的兩種色彩互相融合了,自然,恬淡。

畫裏的女人,她微微仰著的臉,淡漠冰冷的眼神,微啟的嘴唇,線條流暢,有力。些許冷漠,些許高傲。

畫並不細膩,並不唯美,卻有一種莫名的張力,直擊靈魂。

程瀟淡淡的看著它,不覺中,眉心微微的皺了起來。

剎那,仿佛有一股電流,順著瞳孔流遍全身,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像你身處絕境,絕望孤獨,瀕臨死亡,而在這個時候,有人伸來一雙手,'跟我來吧'。

畫裏的女人,那是自己。

沒錯。

她湊近了些,這側臉並不是用筆畫的,灰白色的色彩裏有指紋,應該是以指代筆。

那是他的手。

“原來,在你心裏,我長這樣。”

看著看著,她就在想,許邵東畫它的時候,是帶著怎樣的心情,他畫畫的時候,在想什麽。

程瀟擡起手,觸上油畫布,厚厚的顏料全都幹了。

程瀟對著畫說:“其實,還挺像的。”

她想把它帶走。

哢噠——

門開了。

沈芝推開門,看到了她。

程瀟目光凝視到她的身上,輕輕的喚了聲,“阿姨。”

兩人的視線聚集到了一起,沈芝站在門口,手搭在門把上,也不進來,她的頭發有點亂,眼睛又紅又腫,顯得很小。

程瀟也沒站起來,平平靜靜的望著她。

“程瀟呀。”她的聲音很小,也很啞,“什麽時候來的啊。”

“剛來不久。”

“哦。”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沒有。”

沈芝目光黯淡,垂下眼眸。

“您吃飯了嗎?”

“啊?”

“您吃飯了嗎?”

沈芝搖了下頭,“我不餓。”

程瀟站了起來,向她走過去,“我給您煮點面吧。”

沈芝隨手拉住了她,“我吃不下。”

程瀟垂了垂頭,還是走了出去,“我給您煮點面吧。”

沈芝也沒再吱聲,扶著門框,背對著客廳。

程瀟沒多久就從廚房走了出來,“沒面了,我去超市買點。”

沈芝叫住她,“程瀟。”

她擡頭看她。

“別去了,我沒胃口,你做了我也吃不下。”

程瀟看到,沈芝低下頭,用手把揩了把眼淚,她沒再堅持。

“寧寧去咖啡店了,估計晚點才回來。”

程瀟站在餐桌旁,點了點頭。

“邵東也沒什麽東西,你看有什麽想拿的,就拿去吧,當個紀念。”

程瀟稍稍低下頭,不說話。

沈芝凝視著她,聲音很輕緩,“我的孫子…這是邵東唯一的孩子,是邵家唯一的種了,你能不能,”

“我已經打掉了。”

沈芝楞了一下,移開目光看向別處,手抓著衣角,有點兒不知所措。

程瀟筆直的站著,一身渾然天成的冷漠,她語氣平緩,淡淡的說:“對不起,阿姨。”

沈芝垂了垂眼,“我知道了。”

程瀟握著桌角,眸色清淡,“對不起。”

沈芝抹了抹眼淚,“我理解。”

“謝謝您。”

沈默了。

“阿姨,我走了。”

沈芝點頭,“唉。”

程瀟側身,聽她說。“你等等。”

程瀟杵住,看她進了許邵東的房裏,沒多久,她拿著個東西出來了。

沈芝把它遞給程瀟。

她接了過來。

那是個精致的方形小盒子,黑色的。

“這個。”

程瀟打開盒子,把裏頭的戒指拿了出來。

“這應該是給你的。”沈芝說:“我在一個鎖著的櫃子裏拿出來的,看樣子,他還來得及沒交給你。”

程瀟凝視著它。

“邵東很少送人東西,感情也不善於表達,總是掖在心裏,他一定是很喜歡你。”

程瀟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看著這枚造型簡單的鉆戒。

靜靜的看著。

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程瀟努力克制出自己的感情,什麽也沒說,把盒子放在桌上,鉆戒握在手心裏,走了出去。

沒過幾秒,她又回來了。

穿著黑色毛襪的腳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她拾起高跟鞋,赤著腳,魂不守舍的又走了出去。

她一直低著頭。

砰——

一聲。

屋內恢覆安靜,在這莫大的空曠與悲傷中,沈芝緊抿著唇,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她捂著嘴,走到沙發前坐了下去。

“啊……啊……”

雨下的很大,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程瀟拿著高跟鞋,到車裏坐下。

她把戒指套在手上,看了一會。

突然,她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可究竟忘了什麽,她拼命的想,想啊想,像個喪失記憶的人,終於,她想起來了。

那幅畫。

程瀟倚著車座,低下頭,想道,算了吧。

她掏出手機,給沈芝訂了個外賣。

她看著雨下朦朧的世界,恍恍惚惚。

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的。

很安靜,安靜的讓人心慌。

她打開音樂,試圖讓這死寂的氣氛稍微緩和些。

《心動》

“有多久沒見你,

以為你在哪裏,”

【先生】

【這裏坐著人,你看不見嗎】

“原來就住在我心底,

陪伴著我的呼吸,

有多遠的距離

…”

車裏很悶,她覺得自己就要喘不過氣來,心臟要蹦出來一樣。

程瀟打開車門,沖了出去。

雨浸著半箱的垃圾,綠皮箱裏散著無與倫比的惡臭,她趴在垃圾桶上,哇哇的吐了下來。

那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把胃給吐了出來。

路過一個好心人,給她撐傘擋雨,“小姐你沒事吧?”

程瀟扶著垃圾桶,整個人癱了下去。

男人扶住她,“小姐。”

雨水從她濕透的長發裏順著臉流下,掛在下巴上,程瀟渾渾噩噩的,感覺有個手放在自己身上,她看了他一眼,無力的推了推他,“別碰我。”

“小姐?”

程瀟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回車。

男人撐著傘,一臉郁悶的看著她,撇了下嘴,走進樓。

沈芝三天前到的,顧寧通知的她。

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她快哭死過去,顧寧跟著她一起哭,那架勢簡直要把家給淹了,程瀟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那麽多眼淚。

那麽多,

那麽多。

許邵東死在一場爆炸中。

定位器最後的訊息是從那裏傳出。

廢棄工廠內堆積大量化工廢料,爆炸引發大面積燃燒,又爆炸,大火燒了一夜,警察到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留下少許的殘肢,一些骨灰被風卷走了。

後來,下了一場大雨,沖走了所有。

融進泥土?流入長河?化進風中?

誰知道呢。

七天前。

程瀟醒了,她躺在病床上,已經用了藥物緩解毒癮,程旭和江荷在一旁陪著她。

當天晚上,她硬要出院,要往警察局跑,江荷死活攔著不讓她去,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上廁所把她看得死死的,這兩天,她一直留在醫院,只有程旭和江荷陪著,沒人來看她。

但有一點讓程瀟不明,那就是自打回來以後,顧寧從來沒來看過自己。

過了兩天,程瀟去了婦產科。

她吸過/毒,孩子不能留。

程瀟很累,靠著走廊上的藍色椅子。

江荷握著她的手,靜靜的,一聲不吭。

程旭站著,在她的對面。

醫生第二次來催了。

“準備好了嗎?”

程旭走過去,手放在她的肩上,“瀟瀟,去吧。”

她仰起臉,淡淡的看了眼他,對醫生說:“可以讓她陪我嗎?”

醫生剛要搖頭。

程旭說:“拜托。”

醫生雙手插在口袋裏,來回看了他們幾眼,嘆了口氣,點頭,就進去了。

程瀟站了起來,低著頭往裏走。

江荷扶著她,對背後的程旭無聲的說:“放心吧。”

程旭點了下頭。

她一直拽著江荷的手,冰冷的手術室,仿佛能把人的心給凍死。

江荷蹲在她旁邊,凝視著她的臉,“二瀟,很快就過去了。”

程瀟眼神空洞,盯著屋頂,眨也不眨。

忽然,她緊閉雙眼,手緊張的有些發抖。

“江荷。”

“江荷……我怕。”

眼淚從眼角擠了出來,流進頭發裏。

江荷忍不住撇了下嘴,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去擦她的眼淚。

聲音啞了,“二瀟。”

醫生很慈祥,柔聲說:“別怕,不疼的。”

程瀟睜開眼,眼淚順著眼角不停的流。

燈光,模糊了……

程瀟手機在家,程旭不讓她碰,ipad也不給她,每個白天,除了睡覺還是睡覺,這導致了半夜她經常失眠。

她總坐在窗戶前,看著十六樓下的夜景,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站在燈火闌珊處看著自己,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找她。

回來的第四天。

顧寧領著一袋水果來了,後面跟著小馬,程瀟不怎麽記得他的長相,只記得他是個賣電動車的,性馬。

江荷熱情招呼著,“來寧寧坐。”

“這是小男朋友吧,也過來坐。”

小馬笑開了花,“謝謝姐。”

他把花放到程瀟旁邊的櫃子上,“姐,祝你早日康覆。”

程瀟淡淡的笑了笑,“謝謝。”

顧寧坐去她旁邊,苦著臉問,“程瀟姐你怎麽樣,感覺好點了嗎?”

“我沒事,謝謝你。”

顧寧擡臉看著她,僵硬的笑了笑,她低著頭,“對了姐,我做了你愛吃的菜,你吃點吧。”

江荷探過頭來,“有我的份不?”

小馬拾掇起飯盒,“有有有,都有。”

程瀟微笑著看著小馬,輕聲的問:“你是寧寧的男朋友?”

小馬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還不是男朋友。”

顧寧仍舊低著頭。

“寧寧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對她,不許欺負她。”

“一定一定,我怎麽忍心欺負寧寧呢。”小馬憨笑。

顧寧淡笑著,不吱聲。

程瀟接過筷子,夾了塊土豆放到嘴裏。

她嚼了嚼,打趣道,“你這土豆是跟許邵東學的嗎?味道一模一樣。”

顧寧沒說話,程瀟無意瞥到她,發現她低著頭,心事重重的。

“寧寧?”

她仍不肯擡頭。

程瀟側臉剛要看她,江荷摟著顧寧,把她推到一邊,“寧寧再去買兩份米飯來,快去。”

顧寧低著頭,跑了出去。

小馬說:“姐,我也去。”說著,跟著跑了出去。

程瀟一臉不解,筷子懸在半空,“她怎麽了?”

“嗨,該是這兩天嚇壞了,還沒緩過來,人有點懵。”

“她好像哭了。”

江荷趕緊解釋,“小女孩嘛,膽子小。”

程瀟狐疑的看著她,繼續吃飯。

江荷捏著滿手心的汗,見她不再追問,這才松了口氣。

顧寧晚上才回來。

她看到程瀟一分鐘都沒有,又崩不住了。

程瀟抱著她,安慰,“別哭了,都過去了。”

聽她這麽一說,哭得更厲害了,跟個淚人一樣,緊緊摟著程瀟,“程瀟姐,程瀟姐——”

江荷抵了抵顧寧,“寧寧別哭了。”

顧寧松開程瀟,抹了把眼淚,也不敢看程瀟,什麽也沒說,低著頭走了出去。

程瀟皺眉看向江荷,剛要起身,江荷攔住了她。

“你別下床啦。”

“她有點不大對勁。”程瀟警惕的盯著她的眼,隱隱察覺出了什麽,“她怎麽傷心成這樣?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江荷欲言又止,一臉糾結。

程瀟推開她,鞋也沒穿,跑了出去。

“二瀟——”

剛出門,就看到顧寧抱著小馬,站在走廊上哭。

“寧寧。”

顧寧一聽她聲音,擡頭,跟見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程瀟跟在後頭追,在樓梯口抓住了她。

“寧寧,你跑什麽?”

顧寧頭緊緊的低著,滿臉眼淚。

“是不是許邵東出什麽事了?”

“嗚嗚嗚——”

“你別哭了,告訴我。”

“程瀟姐——”

“哇——”

“嫂子——”

聽她這麽哭,程瀟心頭被糾起一樣。

“哥死了——”

江荷剛站定,就聽到這一句話,當場五雷轟頂。

程瀟楞了一下,“你說什麽?”

江荷推了推顧寧,“你這丫頭胡說呢。”

“你剛才說什麽?”程瀟捧著她的臉,吼了聲。“你再說一遍。”

顧寧一嚇。

程瀟冷冷的看向江荷,“出什麽事了?”

江河咬著下唇,轉身背對著她。

程瀟掰過她的身體,盯著她的眼,“江荷?”

“二瀟,你冷靜。”

顧寧站了起來,退後兩步,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裏,哇哇的哭。

程瀟跪了下去,看著她的臉,“顧寧。”

她哭的梨花帶雨,聲音哽咽,“那個地方爆炸了,哥死了,連全屍都沒有,我原本還說一定不是他,可是屍檢報告都出來了。”

程瀟楞住了,她松開了她。

她站了起來,不知所措。

腦袋裏嗡嗡嗡——

一下子空了,什麽都沒了。

嗡嗡嗡——

嗡嗡嗡——

她腿一軟,一個沒站穩栽下去,

滾下了樓梯。

程瀟不信,她不信。

晚上,程旭交給她一個文件夾。

她的手在抖,一邊抖,一邊拆開文件。

個體識別鑒定意見書

檢材:采取廢工廠地面血斑

樣本:許邵東血樣



她直接翻到後面

檢材的DNA的上述16個基因型完全相同

鑒定意見

地面血跡均系人血,血斑與被檢人許邵東血斑均來自同一個體,從遺傳學角度已經得到科學合力的確信

地面血斑是被檢人許邵東遺留

紙掉了下去,

心頓時空了。

她重新躺下,胳膊蓋在眼上,沒有動作了。

江荷撿起鑒定書,無意看到了最後一張紙。

上面是許邵東的照片,下面是鑒定人。

鑒定人:岳南

上頭蓋了個刑事技術鑒定專用章。

她把紙收好,什麽也沒說。

沈芝拿著許邵東的遺物回了老家。

顧寧留在了這個城市,住到了小馬家。

江荷的腿還沒好。

嫂子懷孕了。

……

程瀟去了戒毒所。

幾個月後。

一切恢覆正常,像從前一樣。

那天,陽光燦爛。

程瀟去藥店買了些安眠藥,在外頭吃了個飯,就回家了。

她坐在沙發裏看電視,只喝了酒。

煙,戒掉了。

電視屏裏播著紀錄片,程瀟一邊喝酒,一邊看,時間晚了,就去睡覺。

雖然很疲憊,卻怎麽也睡不著。

好不容易睡著了,不一會又醒了,她睜著眼睛,睡在冰冷的床上,感受著從來沒有過的寂寞,空虛。

程瀟吃了些安眠藥,繼續睡。

一覺到天亮。

和每天一樣,開車去上班。

今天,陽光燦爛。

中午,有人圍在一起聊天,有人抱著零食吃,有人趴在桌上睡覺。

程瀟還在工作。

人一忙起來,什麽就都忘了。

下午一點三十六分。

突然,警報聲起,

大樓失火。

火勢很猛,燒的很快,堵死了出口。

程瀟夾在一群人中,擠擠攘攘,被動的往前走。

火已經燒上來了,煙滾滾的,嗆的人快要窒息。

走廊上,一邊是雲梯,一邊是火海,

她似乎聽到了一聲呼喚,程瀟忽然回頭,看著熊熊的大火。

程瀟停下腳步。

她放下捂著臉的手,轉過身,面朝火海,雪白的臉被火光照亮,很好看。

火四面環繞,殘忍,桎梏,荒謬,

像地獄。

那一刻,她想起了一個人。

她向火海走去。

我那遙遠的愛人,

你是否在這樣的大火中離開,

它殘忍的將你灼燒,無情的將你撕碎,

包裹你,侵蝕你,

把你帶走。

一切化為烏有,一切不覆存在,

短短四月,

像夢,

像夢啊。

她輕輕的笑了。

那火,

翻滾,肆虐,壯觀,

像天堂。

那麽那麽的想念,

那麽那麽的奢求,

那麽那麽的向往,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被火包圍,像一個赤煉使者。

【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我那曾經的愛人,

你來接我了嗎?

她向火海走去,

與別人相反的方向,

那裏,

沒有苦,

沒有痛,

沒有罪,

她輕輕地笑了。

“救我——”

“救我——”

火海裏的人吶,

他在呼喚。

她似乎看清的他的臉,

那不是她的愛人。

程瀟定住了。

“救我——”

能沖過去嗎?

思考了兩秒。她跑進附近的辦公室,把水桶扛了起來,半桶水澆在了自己的身上,

程瀟沖進了火裏。

有個東西倒了下來,砸到了她的腦袋和肩部。

隱隱約約,她覺得有個人抱著自己。

她的手觸上他的頭盔。

“許邵東。”

她笑了。

做夢了,

做夢了。

消防員把她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救護車接走了她。

她的肩上被燒傷,會留疤,以後估計都不能穿吊帶裙了。

傷口處理好,休息了一陣,她一個人離開了。

夢醒了。

程瀟衣衫襤褸,搖搖晃晃的走到天臺邊,她喝了酒,燒傷不能喝酒,但她還是喝了。

她脫掉了鞋子,站到臺階上,風一吹,搖搖欲墜。

程瀟看著眼前此起彼伏的煙花,各形各態,爭奇鬥艷。

今天是個什麽日子?

她努力的去想,拼命的去想,終也沒能想起。

醉了呢。

她的目光時而冷淡,又時而柔軟,迷迷糊糊,在哪綻放的煙火中,她放佛看到了他的臉。

那張好看的,迷人的臉。

程瀟瞇著眼,看著腳下的光景,向前邁出一步。

一動,肩膀又疼了。

又是幾簇煙火綻放在眼前。

一陣冷風吹了過來,輕輕的拂起她的長裙。

程瀟微笑著,半張著嘴巴,目光迷離。

她仰起臉,看著被煙火點亮的夜空。

沒有一顆星星。

她閉上眼睛,又向前。

一只腳懸在半空。

【如果你死了,我會隨你而去】

在漫無邊際的回憶和冷風裏,她低喃著。

“許邵東”

溫柔的一聲呼喚,隨著風飄走了。

“邵東——”

“我來了——”

【程瀟】

【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擡了擡眼皮,看著眼前奔放的火焰。

心靜了下來。

【你不能那麽自私,為了愛你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生命是有尊嚴的,你不能輕視它】

【海鬣蜥潛下水覓食,吃完東西以後拼了命的游上岸,爬到岸上曬太陽,生命是可以很勇敢,很頑強的,動物尚且如此,更何況人類】

長發散亂的披在胸前。

煙火的灰燼似要落到腳前。

她聽到。

風在唱歌。

程瀟縮回腳,退後了兩步。

呼出的氣息,仿佛都是冰冷的。

大衣包裹著身體,她坐著,就像當初。

她的右手緩緩右移,手心朝上,擱在身旁。

就像握著情人。

她俯瞰著萬家燈火,終於,程瀟哭了。

在這和煦的春風裏,在這璀璨煙火中,在這個城市的最高處,在我們約定終身的地方,

她終於哭了。

他們說,你的骨灰隨風飄散。

我就當,你永遠活在風裏。

我就當,你永遠在我身邊。

我就當,你是風,你是雨,你是每一粒塵埃,

活在我的身體,以及,我的生命裏。

那天夜裏,程瀟走了。

三年,沒人知道程瀟去了哪裏。

程崠生,程旭,陳嵐,江荷,顧寧……

程瀟跟著一群冒險者去了羅布泊,那個號稱死亡之海的沙漠,她看到了在沙漠裏蹦跶的羚羊,看到了不知道留在這多少年的幹屍,看到了幾百年的胡楊樹,她把戒指埋在胡楊樹下,很深,很深。

他們成功穿越了羅布泊,一個人都沒有死。

她又去了西藏,去了青海湖,去了唐古拉,去了新西蘭的特卡波鎮……

後來,又去了美洲,歐洲,非洲……

去了世界盡頭,烏斯懷亞。

第二年,許邵東忌日那天,她回到中國,去看他。

出了墓園,程瀟打車去沈芝住的地方。

沈芝把城市裏的房子賣了,回到了老家,住在一個小院子裏。

程瀟什麽禮物也沒有帶,她走進院子的時候,沈芝正在餵貓。

她瞇著眼,看著來人。

人老了,眼漸漸的,也就花了,她一眼卻認出了程瀟。

沈芝緩緩的站起身,面朝著程瀟,一言不發。

程瀟往裏走了走,望著他的母親,目光輕輕的。

沈芝轉過身,正想進屋。

“媽。”

她怔住。

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程瀟看著她的背影,走過去抱住她。

她看到沈芝長了一頭的白發。

身邊的小貓‘喵’,輕柔的叫了一聲。

沈芝伸手去揩眼淚,越揩越多,她轉過身,臉就埋在程瀟的懷裏。

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這還是第一次,程瀟來到她的老家,來到他的老家。

裏屋,有個老奶奶睡在床上,沈芝走過去張了張,瞧著老奶奶沒睡,給她摟了摟被子,“他奶,有人來看你了。”

程瀟差點忘記,許邵東說過的,他還有個奶奶。

她站在門口,沒進去,聽到沈芝的話,走到床邊。

“你看,你孫媳婦來看你了。”

程瀟彎下腰,對奶奶笑了笑,“奶奶,我叫程瀟。”

老奶奶仰了仰脖子,嘴巴撇著,滿臉的皺紋,“東子他婆娘?”

程瀟沒聽懂。

沈芝說:“誇你漂亮呢。”

程瀟笑了笑,握住奶奶伸過來的手。

“東子咋沒回來?”

沈芝說了一句話,程瀟還是沒聽懂。

奶奶精神不足,沒一會就累,要睡。

沈芝領她到許邵東的屋裏。

她說,東西都沒變,城裏房裏的東西也都帶了回來。

他的房裏東西很多,有車模,有各種書,最多的,就是畫。

滿墻的畫。

沈芝去做飯了,程瀟待在他房裏,看著每一處細節,每一滴故事,她躺到他的床上,就睡著了。

醒的時候,身上被蓋了被子,沈芝做好了飯菜,也沒叫她,趴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也睡著了。

程瀟看了下手表,天不早了。

她寫了張字條,放下一個東西,沒有告別就走了。

沈芝醒的時候,踮著腳尖小心翼翼的走進許邵東的房間,看到床上沒人了,桌子上有張紙條,還有張□□。

她拿起紙條。

“媽,我走了,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明年我可能還會來看望您,也可能不來了,沒有孝敬過您,我代邵東說聲對不起,照顧好奶奶,也照顧好您自己。程瀟。”

密碼:821114

她坐了下來,眼淚沾了一臉。

作為一個母親,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串數字。

821114

許邵東的生日。

“邵東——邵東啊——”

……

當天晚上,程瀟去了非洲,當志願者了。

江荷正給一家雜志拍封面,拍著拍著,她哭了起來。

攝影師急了,助理極了,化妝師急了…

江荷蹲了下來,臉埋在膝蓋裏哭。

她哽咽,嘟囔,沒人聽清她在說些什麽。

“都怪我,都是我害的。”

“是我讓她去咖啡店的,是我粗心大意丟了手機…”

“她不見了,不要我了,再也不回來…”

助理輕撫著她的背,只聽懂了一句,江荷曾跟她提起,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瀟瀟。”

程家,

程崠生拿著程瀟的照片,看了好一會,陳嵐端了杯熱茶給他,“又想瀟瀟了。”

程崠生收回照片,揩了把眼淚。

茶沒喝,上床上躺著了。



兩年後

這年初春的天比往年寒了許多。

天慘白的可憐,一會一陣風,吹得人不怎麽舒服。

她曬黑了許多,她剪去了長發,她比之前胖了一點。

她買了很多的紙錢,在墓地裏一坐就是半天,什麽也不說,只是凝視著漸起漸落的火焰,也偶爾看他。

摸向袋子裏的手頓了一下,她拿起最後一沓紙錢,一點一點的放進火裏。

最後,她從包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

裏頭是許邵東常用的那個MP3,被遺忘在她的家裏。

“占著它那麽久,現在還給你了。”

她清理了灰燼,又坐了下來,看著他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揚起了嘴角。

兩年不見,你還好嗎。

“我回來了。”

“去年沒回來看你,你不會怪我的吧。”

“這些年……

“…”

她平平淡淡的說,沒有悲傷,沒有感慨,簡簡單單,給他說說這些年所經歷的。我知道,我對你說的話,永遠不會有回應,但是你聽聽,也好。

程瀟重新站起來的時候,腿有些軟,一個釀蹌,扶住他的墓碑。

她最後看了他一眼,就在轉身的那一剎那,突然覺得,有點舍不得,她又回頭再看一眼。

起風了。

程瀟站在風裏,目光平靜的看著那一小寸照片,最後她還是決定再陪他一會。

她告訴自己,就一小會而已。

纖細的手滑過冰冷幹燥的墓碑,每一寸的觸感都是那樣的清晰,最終,她的指尖停在了他的照片上。

程瀟輕輕的靠了上去。

她撫摸著愛人的臉龐,感受著這神秘的世界帶給自己的每一份感覺。

冷漠的,溫暖的,清晰的,混沌的。

“你還在等我嗎?”

風搖著碑旁的草葉,就像是他的回應。

她淡淡的揚起嘴角。

“你說過,當你夢到一個人的時候,是他在想你,我前幾天夢到了你,所以我就來看你了。”

“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知道,這很自私,這很痛苦。”

“許邵東。”

“你再等一等,二十年,最多二十年,我就來找你。”

當親人一個個離去,當感情漸漸變淡。

當這個世界不再留念我的時候。

我就來找你。

她瞇著眼睛,用一種無法言喻的目光看著他。

他在笑。

“我就當你答應了。”

程瀟本打算再去看看他的母親,她思考了很久還是沒有去,她害怕沈芝見了自己傷心,是啊,怕她忍不住,也怕自己忍不住。

她坐在機場外的快餐店,不知道自己要回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她坐在窗邊,點了一杯奶茶,隔著玻璃墻註視著這個世界。

歡聲笑語,悲歡離合。

這就是世界,就是人生。

她舉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好暖。

回家吧。

程瀟在飛機上遇到一個人。

聲音是從她旁邊傳來的。

“你好。”

她沒聽到,不是不想理會,是真的沒聽到。

“你好。”

程瀟這才轉過頭去,她看到旁邊的男人對自己笑,輕飄飄的說了句,“你好。”

她並不想說話。

“你還記得我嗎?”

她淡淡的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讓男人懂了。

他笑,“我是宋陽,三年前你借過我一把傘,你還有印象嗎?”

程瀟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不記得了。

可是,程瀟記得,那把傘,那把格子傘。

男人笑了笑。

“畢竟都三年多了。”

程瀟回過頭去把書合上,看不下去了。

“還真是巧。”

她不說話。

宋陽看著她的側臉,淡笑著,“程小姐來成都因為公事?”

程瀟頭靠著座背,臉微微仰著,眼睛半垂著,這讓她看上去很疲憊。

宋陽見她不想說話的樣子,便說:“不好意思,我問的有點多了,你別介意。”

靜了半分多鐘。

“我來見一位故人。”

宋陽剛轉過頭,聽到程瀟的話又回過頭來,“這樣。”

程瀟轉過頭去,兩人目光相接。

“那把傘,還在嗎?”

“在。”

“能不能把它還給我?”

宋陽揚了揚眉毛,“當然。”

程瀟象征性的彎了下嘴角,“能給我你的聯系方式嗎?”

“sure。”

“這樣,我記下,下了飛機給了打過去。”

他掏出筆和小本子,一張長方形的紙夾在本子裏,露出一小半。

程瀟報了號碼,垂眼看到他本子裏的那張看上去質量不錯的紙,紙是黑色的,有字,有圖案,是個人的側臉。

“好了。”

宋陽側了下臉,註意到她的眼神,奇怪的問,“你怎麽了?”

程瀟盯著那張紙,輕聲說:“能給我看看那個嗎?”

宋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了笑,把紙遞給她。

“一個畫展,你感興趣?”

心如平鏡,目入懸河。

艙內音樂聲起。

《The promise》

“藝術界的朋友送我的一張票,不如一起去?聽說是個很有個性的畫家,之前一直在外國發展,近兩年才回的國,據說他還有眼睛方面的殘疾,這次展出的畫都是他盲時的作品,很有意思的一個藝術家……”

程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看著紙上的畫,微張了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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