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拍到了最後，就只剩下大結局的部分。

但是，這一部分卻卡住了。

因為拍到男主與舞女告別的時候，導演總是頻頻喊停。在第5次喊卡的時候，黑崎潮終於忍不住，把我和岡崎真一都叫過去訓了一頓。

“真一你明白嗎，這個人是你真心喜歡的女孩子，但是你卻必須放棄這段感情，你從一開始就明白這是沒有結果的戀情，而你也明白，你這樣是會被眼前這個人怨恨的，你從她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你傷了她的心，所以你是有些不太敢看她的，你明白嗎？盡管如此卻還是忍不住要看她，因為今後你們大概就不會再見了。你所要表現出來的就是那種表面上很平靜，但是內心卻很哀傷的感覺。你演出來的是什麽？根本就是和一個你只是略有好感的女孩的逢場作戲。”

黑崎潮說到這裏就忍不住扶了扶額。

“你給我代入一下你失戀的感覺……你失戀過吧？代入就對了！”

“誒……可是我沒有被女孩子甩過啊。甩掉女孩子的經驗倒是不少，可是都不適用於這種情況嘛。”

岡崎真一這個小混蛋露出了異常無辜的神情，然後他就被黑崎潮卷起劇本敲了頭。揍完小混蛋以後，黑崎潮又看向我，他沈默了片刻，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就是另一方面的問題了……那種想要拒絕卻無法拒絕，想要留下他卻不得不放開手的感覺，還有無言的悲傷與近乎麻木的痛苦，你都表現得很好。特別是避開他的所在，去看天空與海的細節，你處理得非常好。”

黑崎潮說罷這些話，閉嘴沈默了片刻，又小聲念叨了一些“現在的新人表現力也太驚人了吧”“情緒感染力簡直就像那個最上京子”之類的碎碎念，而後才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你在目送男主角離開時候的部分處理得並不好，你是被留下的那個人，你對這個人是懷有一定的怨恨的，對他也是有所失望的，所以才會一直不和他說話——你感到迷茫，不知道對這個人說什麽好，卻也害怕自己一出口的就是怨言，會讓這個人討厭你，對你留下糟糕的印象。但是到了最後，你還是舍不得了，你還是希望這個人能夠記住你，所以才會一直在那裏揮手絹，白色的手絹是希望他可以看到，可以盡可能久的看到你，你是在通過這種手段來延長分離。你明白嗎？你沒有處理好那種被留下來的感情。”

“……”

我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垂下頭去。

是啊。

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是先離開的那一個。盡管無數次地想象過被留下的人的感情，但是，果然我還是沒有我以為的那麽明白吧。

“你們兩個去那邊休整一下。重新思考一下這兩個角色的關系問題。”

黑崎導演揉了揉太陽穴，擺擺手讓我們兩個趕緊滾蛋，自己則是去和燈光師重新商量打光角度的問題。

我和岡崎真一依言走到旁邊的休息室，兩個人對坐著面面相覷，好一會兒，岡崎真一先繃不住垮下肩膀來，雙手托著臉頰，手肘壓在膝蓋上，長長地“唔”了一聲。

“好難懂啊。”他小聲抱怨著，“我演得很逢場作戲嗎，前輩？”

“也沒有吧。”我想了想，擡手戳了戳少年的臉頰，“不過，你的悲傷太直白了。實際上，在這種時候，反而會強迫自己不要去想的。”

“不要想？”岡崎真一有些好奇地歪了歪頭，“為什麽會不要去想？”

“怎麽說呢……”我模模糊糊地回憶了一下以前別離之前的感覺，有些恍惚地說道，“因為意識到的話就會覺得痛苦，會沒有辦法去做任何事。你看，躲避痛苦是人類的本能嘛，所以就會下意識地不去想，反而去用無關緊要的事情填滿自己的腦子。在《伊豆的舞女》裏，男主之所以會一直和薰子的哥哥聊天，會和船工商量照顧完全不認識的老婆婆，也是因為他想要逃避離別。”

“是嗎，我還以為是因為他沒有那麽重視舞女呢。”岡崎真一孩子氣地鼓起臉頰，將我的手指撐開，“如果真的很喜歡的話，不是會很悲傷嗎？他卻始終都那麽平淡，還和別人聊的很開心，我還以為他沒有那麽喜歡呢。”

“不是啊。”

我苦笑起來，果然想要這個年紀的年輕男孩體會到那種覆雜的感情，還是有些困難了。這樣的少年，正是自我表現欲最強烈的時候，對於自己的感情完全無法壓抑，無法理解為什麽會不願意表達出自己的感情。

但是，人的感情是很覆雜的。

“不表現出來並不等於就不愛了，或者不夠愛。”我輕聲說，“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愛著，才會沒有辦法說出來。正是因為太喜歡了，所以才不願意讓對方知道。”

因為說出來的話，就連那個人也會變得痛苦。

既然什麽都無法給予，那麽，還不如什麽都不要說出來更好吧。

一旦說出來，對方會變得沈重，自己也會變得沈重，沈重到走不下去。

“這樣啊。”

岡崎真一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他看向我，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不過，前輩並不了解，那些被留下來的人的心情吧？”

我怔了一下，想要反駁，卻又忍不住苦笑起來。

“這麽明顯嗎？”

“那種事情很明顯啦。”岡崎真一向後靠去，隨意似的屈起膝蓋，“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前輩先離開嘛。”

“……誒？”

“我每次都想和前輩呆得久一點，但是前輩總是會先離開呢。”少年抱起雙膝，用貓一樣的眼睛看著我，“不只是在和我一起的時候，在學校的時候也是，在地下樂隊的時候也是，前輩幾乎每次都是先走掉的那個。你大概還沒有發現吧，你每次說了再見之後都不會回頭看。我看著前輩的背影的時候，總是在想，前輩真的很灑脫呢。”

……在別人看來，是那個樣子的嗎？

我有些出神。

好像真的如他所說。似乎每一次告別，我都沒有回過頭去看。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好像已經不會再回過頭去了。

這一次，是少年伸出手來，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

“謝謝前輩給的建議，我好像找到那種感覺了。”

那雙美麗的眼睛彎起來，在我下意識想要站起來的時候，他手腕用力，壓著我坐下，不讓我起身。少年的力氣比我想象中更大，修長的手指將他略高的體溫傳遞過來，令我也有了一瞬間的失神。

“這一次的話。”他說，“前輩就看著我先走吧。”

是想要我體會一下被留下來的人的心情呢，還是這個少年終於放棄了那些虛妄的念想呢？

我並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種。

但是，我還是如他所說，只是靜靜坐在和室中，看著岡崎真一走出昏暗的長廊，走到無限的天光之下，那身著紺飛白學生服的背影，被明亮的日色照得發白，他隨意地同工作人員打著招呼，那笑顏就像是要融化在陽光中一樣。

如此明亮，如此遙遠。

於是我也垂下眼來，握緊了雙手，無言地泛起了微微的笑。

……

……

……

“a！”

這部電影的最後一幕，是薰子在碼頭送別男學生。

我下意識抓緊衣袖，緊閉的雙唇微微向內收著，甚至微微將身子往兄長榮吉的背後縮了縮，不願意去看面前這人的表情。然而，在少年踏上了舢板之後，我的目光卻追了過去，輕輕地顫動著，無聲追逐著他的背影。

船出航，我也隨之挪動了腳步，第一步還是遲疑著，然而在落下第一步之後，後面的每一步都變得容易了。我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小跑起來，可這條路還是太短了，短得不足以趕上出航的船。我的腳步停在碼頭的邊緣，因為收不住慣性而微微前傾。

我的目光自四下飛快掃過，最終抽出白色的手帕，向著遠去的航船拼命揮動著。

在航船上的那人也對著我揮動他的帽子之後，忍耐已久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再見了呀。再見了。

我們已經不會再相見了。

但是，請你不要忘記我。

即使只是此時此刻，請你不要忘記我，不要忘記那段曾經共度過的時光。

“ok！”

黑崎潮滿意地喊了卡。

……

……

……

拍攝完成之後，在場的大家都放松下來，卸妝的卸妝，聊天的聊天，我也不例外。在助理的幫助下收拾了東西，正準備往外面走的時候，身後忽然一重，原來是岡崎真一再一次從背後壓住了我。

“真是的。”真一像是抱怨一樣收緊了手腕，“前輩還真是過分啊，明明才說過，又這樣一個人走掉。”

我楞了一下：“……那不是要和我絕交的意思嗎？”

“當然不是！”

岡崎真一像是被我氣笑了一樣，松開手，卻又硬是拽著我，讓我回過頭去看他。少年像是生氣又像是無奈一樣垮下肩膀，大人似的扶額嘆氣。

“要是討厭你的話，怎麽可能還會過來和你說話啊。”

……前輩這麽遲鈍又愛被害妄想真是對不起。

我十分羞愧地低頭。而後感到有一只手貼上了我的臉頰。

“算了，我也習慣前輩這種笨蛋一樣的地方了。”

少年微笑起來，不知為何，他的目光卻落在了我的身後。他像貓一樣瞇起那雙美麗的眼睛，那輪廓尚且帶著一點稚氣的臉龐，忽然就顯得莫名妖艷起來。他稍稍前傾身體，停在一個與我呼吸相聞的位置，線條姣好的唇彎了起來，像是想要親吻，又像是只想撒嬌一樣，發出了暧昧的笑語。

“不過，我和前輩的約定永遠都有效就是了。”他說。

“……約定？”

我尋思著，我啥時候跟這小子定下什麽約定了……還錢嗎？不對吧……

“嗯，就是前輩想要找人處女畢業的話，一定要來找我哦？”他笑瞇瞇地說，“我技術很好的。”

我：“……………………”

誰tm跟你約好了！！！我沒有！！！絕對沒有！！！

單方面的約定那叫自說自話！不叫約定！！！

然而沒等我把這句話咆哮出聲，我的背後就傳來讓人脊背一涼的聲音。

“mana，走了。”

庫洛洛·魯西魯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背後，冷淡道。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提要出自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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