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花……”

在仿佛一個世紀的沈默後，艾瑞克低聲呢喃道，他澄澈透亮猶如玻璃的瞳孔中透著如同稚齡幼童般的驚喜與好奇。

如果沒有戰爭，如果沒有那個瘋子喪心病狂的命令，也許直至今日，這樣的神色還會常常停駐在他的臉上。

他的父親不會死，他的母親不會死，他也不會背井離鄉，從故土來到這人間地獄，日覆一日的被禁錮在無盡的痛苦與憤怒之中。

“這是梅花，”拜用輕柔的聲音念出了一個艾瑞克從未聽過的名字，“這種花來源於我的祖國，一個在此刻同樣飽受戰火摧殘的國度。”

“我們把梅花奉為民族的象征，因為她盛放於百花雕零的寒冬，淩霜傲雪卻百折不饒。”

“她很適合這裏，不是嗎？”

不，當然不。她更適合一處美麗的花園，有藍天碧草，有白雲和燦爛的陽光，讓她能在其中恣意生長，而不是陪我們一起枯萎在這絕望的人間地獄。

艾瑞克只覺得口中苦澀的味道越發濃重了，他甚至忘了去疑惑，為什麽拜能在此時此地找到兩朵梅花。

他只是一把握住拜的手，將那白皙而冰冷的雙手緊緊合圍在自己手中。

“拜，我是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禮物，我……”

“這輩子？”年輕的亞洲女人低低地笑了起來，“你才多大呢，艾瑞克，別用上這樣老氣橫秋的詞語來描繪你的人生。”

“我足夠大了，”艾瑞克有些憤慨地打斷拜的話，“我經歷的夠多了，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再說了，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艾瑞克其實並不知道拜有多大，畢竟年輕的男孩很難準確的估計出比他年長女性的確切年齡。更別說年齡是女人的秘密，而他，艾瑞克·蘭瑟爾，從來都篤定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紳士。

所以他只是那麽說著，聲音中卻透著一股隱隱的不自信。

“原本我以為第二份禮物對你來說更重要些呢，”拜再次抽出她的手，擡手摘下兜帽。

這麽多天以來的第一次，艾瑞克終於看清了她的整張面孔。

真見鬼，艾瑞克聽得到自己在心中暗罵，他根本分不出來這張臉的年齡！

拜的膚色白皙，但那種白又與斯堪的納維亞人或是雅利安人有著顯著的區別。她有一雙細長而明亮的眼睛，眼尾上挑，讓她的神色中透出幾分漫不經心。她的臉部線條和艾瑞克之前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太一樣，不夠立體，卻足夠圓潤而柔軟。

艾瑞克的目光落在她的黑發之上，她的頭發被緊緊地綰在腦後，有幾縷碎發散落在臉龐邊，黑與白的對比如此鮮明，幾乎讓艾瑞克移不開眼神。

拜將手伸入粗布上衣的領口中，勾出了艾瑞克曾經感受到的那條項鏈，項鏈上掛著一個小巧的戒指，指環並不大，看起來應該就是拜的物品。

年輕的亞洲女人十指靈巧地擺弄了片刻那項鏈和戒指，很快就將它取了下來。

“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還讓我記住它，所以……”

她輕聲地解釋道，並將那戒指塞到了艾瑞克手中，然後握住他的手，指引他摸上指環的某處。

指尖感受到金屬上留下的凸凹不平，那是三個字母，那是拜的名字，“BEI”。

“這不是父母的遺物，不是愛人的贈禮，只是我買給自己的一份小小禮物，是屬於我的東西。我不知道自己真實的姓名，所以無法用相等的名字與你交換……”

“我把它送給你，也請你不要忘記我的名字，拜。”

艾瑞克只覺得胸口處又出現了那種似曾相識的痛感，他想說點什麽，但甫一張口，拜就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壓上了他的嘴唇。

“我必須要走了，”她說著再次戴上兜帽，動作靈巧地從艾瑞克的木板床上跳了下來，“再多忍耐幾天吧，相信我，我一定會找辦法帶你離開的。”

“不！你不需要冒險！”艾瑞克幾乎是惶急地起身，伸手抓向拜的方向。

但女人退後的速度遠比他要快，那曾經在他眼皮底下消失的女人向後退去，很快就將她的身形隱沒在黑暗之中。

全過程不過一瞬，艾瑞克只來得及記住一個在黑暗中散去的笑容。

就好像，他手中那花朵的幽香。

那兩朵梅花很快枯萎下去，艾瑞克將它們壓平藏在木板床的鐵架之中，連同拜給他的那枚銀戒。

以他的年齡，實在不明白什麽樣的女性會把戒指當做送給本人的禮物，但不知道是該悲傷還是可笑的是，一個年輕女性主動送給他一枚戒指——對於他這個年齡的男孩來說，也誠然發散不出一點旖旎的思維。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好那兩份禮物，甚至不惜動用上他並不穩定的能力。

如果這枚戒指被警衛發現的話，他一輩子都沒辦法把它重新還給拜了。那些披著人皮的惡魔會將這些貴重金屬匯聚在一起變成別的東西。就像那從死人口中拔出的金牙一樣，它們被成堆成堆的收集起來，在高溫下被冶煉成浸染著鮮血的骯臟金條。

這是拜送她的禮物，他會好好保存著它，正如同他會一直記著對方的名字一般。

甚至於，他開始考慮回贈拜一份禮物——只有他才能做到的，跟能力有關的禮物。

在最開始的那一兩天，艾瑞克一直耽溺於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情緒中，他綜擔心警衛們從天而降，將他揍翻在地，並搶走他手中最後的珍寶。

但艾瑞克很快就發現事情不太對，警衛們沒有出現，甚至於，那樂於帶給他不同痛苦的施密特，在這幾天都放棄了他最愛的這項活動。

當艾瑞克凝定心神潛心觀察之後，那從痛苦與痛苦中累積出來的敏銳讓他很快註意到一件事情：

奧斯維辛集中營中正彌漫著一股躁動的不安。

不，不是那種跟死亡有關的不安，那種情感如同盤旋在奧斯維辛上空的霧霾，從未有一天消散過。

有什麽大事件正在悄悄地醞釀之中，像是地殼深處的熔巖，溫吞地流動著，翻滾著，積蓄著一擊必殺的力量。艾瑞克甚至能聽到呼嘯而過的秋風中所挾帶的喃喃私語，那些不可解讀的密語匯聚成滾滾洪流，圍繞著奧斯維辛這由水泥構成的殘忍巨獸，似乎是在觀察，也似乎是在抵抗。

不安的氣氛在某天逼近頂，那天他再次被施密特遺忘在房間之中，下午時分，淺眠的艾瑞克突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

兩個警衛罵罵咧咧地用槍托砸向艾瑞克的脊背，粗魯地將他從床上拽起，一把推倒地上。艾瑞克只來得及護住腦袋，他整個人直接摔向地面，背部撞上水泥地，立刻爆發出一陣劇痛。

疼痛很快蔓延至小腿，堅硬的皮靴踩上了他的腓骨，甚至還加重力道反覆碾壓起來。

另一個滿嘴慕尼黑口音的警衛等了片刻後才推了推他的同伴，然後更用力地踢向艾瑞克的腰部。

“你這該死的猶太鬼趕快給我爬起來，施密特博士要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激起你們留言的欲=望，我決定貼兩張老萬的圖惹！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