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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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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英一路魂不守舍地回了總督府的桐花草堂, 推開湘妃竹籬, 繞過數叢紅蓼,卻見青衣素帶的裴慎正閑坐翹頭案後, 慢悠悠地挑石頭。

“王俸死了?”裴慎挑眉。轉念一想, 這般人物若不死,當真是天理難容。便隨意揀了塊凍石,隨口道, “如何死的?”

潭英心情覆雜, 拱手作揖, 只將當日發生之事一一道來,自沈宅起火到沈娘子對峙王俸, 再到民變激烈,王俸身死。待他稟報完, 已是一刻鐘後。

裴慎隨口稱讚了一句:“這位沈娘子倒頗有急智。”說罷, 便悠閑地取了刻刀,掂了掂燈花凍石, 再以三指壓住刻刀,刀鋒鍥入,直推而去。

一旁的石經綸看了,心道外頭亂成那樣,大人這些日子反倒越發靜氣凝神,把玩起金石來,只將外頭俱讓給王俸等人。

思及此處,石經綸低聲道:“王俸身死,必有人要為此事負責。自巡撫以下, 只怕俱要被問責, 便是大人, 或許都要被申飭。至於這位沈娘子,實乃挑動民變的罪魁禍首,只怕性命難保。”

一聽這話,本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潭英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這般異態,惹得裴慎和石經綸齊齊擡眼看來。

裴慎心知潭英穩重,絕不至於心神動搖至此,只怕是發生了什麽大事,便停下刻刀,正色道:“外頭可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潭英一時訥訥,低聲道:“大人,今日卑職驟然見了沈娘子一面,竟與、與……”說罷,含糊數聲,“……一模一樣。”

裴慎微怔,他已有多久未曾聽見這個名字了。身邊人三緘其口,從不敢提。至於他自己,除卻酒後失神,夜來幽夢,平日裏也不敢多想,想的多了,形銷骨立,幾欲泣血。

偏偏生死之事,裴慎縱有雄兵百萬,能解生民倒懸,卻也無力回天,到頭來痛煞人心,徒增傷感。

裴慎恍惚之間,驚覺手掌微疼,低下頭去,原是鋒利的刻刀劃破了掌心,汩汩鮮血湧出。

“大人!“石經綸急切道。潭英更是伸手就要去取藥。

“無事。”裴慎面不改色,獨獨嗓音略有幾分沙啞。他擡起頭面對著潭英,此時已是夜闌人靜,春夜裏淅淅瀝瀝地又下起雨來。

幽微燈火下,裴慎斂了笑容,神色安靜,只是不疾不徐地問道:“果真一模一樣?”

他坐在翹頭案後,軒窗四閉,黑黢黢的夜色裏,幽微的燭火躍動,裴慎面容半明半昧,好似隱匿在夜色裏,欲擇人而噬的猛獸。

潭英悚然而驚,倉皇低下頭去:“大人,當時已是日暮,兼之火光沖天,隱有灰塵,卑職不敢肯定,正欲稟報大人,再行查探。”

“不必了。”裴慎幽幽嘆息一聲。潭英穩重,若非長相一樣,何至於魂不守舍,驚詫莫名。

一模一樣的長相,便是雙生子,何至於六年前突然出現?天下間哪裏有這麽多的巧合?

“備馬,去沈宅。”

朔風殘雨,寒霧濕衣,馬匹迅疾如奔雷,裴慎右手控韁,左手握鞭。奈何左掌心方才被刻刀劃了一道,此時皮肉翻湧,血流如註,他卻渾然不覺。

跟在身後的陳松墨和林秉忠眼見那血順著鞭稍滴下,和著雨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街上,只覺驚懼異常。

他二人心知自家爺這是面上靜,實則心中早已焦灼如焚,便紛紛低下頭去,只管趕路,也不敢再勸。

此刻的沈宅大火已經燒了半夜,兩進的院子早就燒塌了,好在半夜裏下了一場春雨,澆滅了大火。

漆黑的夜色裏,匆匆趕來的漁隊漢子和護院夥計們正在廢墟裏搜刮,看看可有尚未焚燒殆盡的布料、桌椅等財貨,能自用最好,便是不能,拿去送給周圍百姓,收攏人心也是好的。

“這銅盆雖熏的漆黑了些,擦洗過後倒也還能用。”

“喏,這是書,當心些。”

“清漆雕花墩都快燒完一半了,歸攏至雜物去,劈了當柴燒罷。”

眾人忙忙碌碌,趙府的管家趙明志跨過倒塌的房梁、燒毀的柱子,還有滿地烏漆麻黑的不知名木塊,小心翼翼地接近立於庭中的沈瀾。

沈瀾見狀,即刻拱手笑道:“今日趙家帶了十幾個護院來幫忙,且代我向趙老爺致謝。”

趙明志連連擺擺手道:“湖廣糧商本就同氣連枝,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語罷,又遲疑道:“今日沈娘子宅院被燒,王俸身死,雙方俱如此激烈。待明日天一亮,只怕官府必會遣了差役來,將沈娘子下獄問罪。也不知沈娘子有何打算?”

護院六子聞言,即刻扔下手中爛木頭,湊到沈瀾身側,憂慮道:“夫人,不若乘著現在天還未黑,速速逃了去罷。我等今日不過僥幸方逃得一命,待天一亮,只怕衙門捕快便要來了。”

沈瀾笑了笑:“王俸身死,必有人要為此事擔責。武昌知府若要將我下獄治罪,只怕民議洶洶,士林沸騰,若不動,又怕朝廷問罪。只怕這會兒,坐立難安的,是他不是我。”

六子長於武藝,人品敦厚,到底不通這些陰私之事,見沈瀾信誓旦旦的樣子,便點了點頭。

沈瀾面對著六子時,佯作鎮定,實則這會兒她翠眉顰蹙,心中焦慮難當。

最好的情況是左右兩難的武昌知府選擇將沈瀾寫成純粹的受害者,而不是挑動民變的罪魁禍首。

這樣一來,知府只需尋幾個罪大惡極的惡棍囚徒之類的,往皇帝那裏一交,就此了事。既不得罪皇帝,也不得罪湖廣百姓,只是不知道武昌知府肯不肯欺瞞皇帝了?

“勞煩趙管事,且去通知你家老爺,叫他邀了盟友來,只說明早卯初,群聚知府衙門,好為沈娘子家宅被焚、王俸欺淩孤寡一事討個公道。”

趙明志微楞,拈須道:“沈娘子這是要先發制人?”

“王俸雖身死,朝廷礦監稅使一事卻絕不會就此了結。要麽派個新的來,要麽自王俸那堆參隨裏提拔一個。”

趙明志神色一凜,心知這是沈瀾在警告他們,別想著把沈瀾推出去當頂罪羊,這事兒便能了結。此時若不能精誠合作,待到新的礦監稅使來了,只怕更為酷烈。

見趙明志已然會意,沈瀾便笑了笑,斂了鋒芒,柔婉嘆息道:“我不過一個寡婦,帶著孩子艱難求生,六年來也算是攢下了些許家業,為湖廣百姓做了些好事。卻沒料到碰上王俸此等惡賊,見我孤兒寡母勢弱,便縱火焚屋。湖廣百姓見我可憐,感我恩德,又被王俸惡行激怒,一擁而上,只將王俸等人踩踏至死。”

趙明志心知這是要他帶話回去,與諸位盟友統一口徑,王俸之死,無罪魁禍首,不過是他罪行累累,招致民憤罷了。換而言之,打死王俸的人,早就混在百姓中,逃之夭夭了。

如此便將沈瀾摘了出來,成為了純粹的受害者。

“應該的。”趙明志拈須一笑。語罷,又低聲道:“只是不知明日可要邀請李老爺?”

沈瀾霎時冷笑。李家距離沈家不過兩條街,卻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李心遠那等明哲保身的小人,眼見王俸帶人縱火焚宅,必遣了人打探情況。見聲勢鬧得太大,疑似民變,他即刻收攏了人手,絕不摻和,生怕事後被官府以造反問罪。

可如今,民變結束,王俸身死,沈瀾頂替李家,成了出頭鳥。這樣一來,李心遠明日必會出現,和眾大戶一起,要求朝廷取消礦監稅使。

“且安心,李老爺明日必定會來的。”沈瀾輕笑道,“他不僅會來,還會帶上大批盟友。明日只怕我等能見識到整個湖廣的大戶群聚府衙。”人越多,李心遠混在其中,越不顯眼。

趙明志作為趙家的遠支,久在湖廣,也難免讚同道:“這倒是李老爺的性子。”

一老一少,齊齊對視一笑。

趙明志方才拱手道:“天色已晚,老夫正要回去覆命,不攪擾沈娘子了。”語罷,只招呼趙家十幾個護院,點齊了人,便往外走。

沈瀾拱手作揖,只笑著將趙明志送出門外,覆又寒暄了幾句,方才目送趙明志等人遠去。

稍後還得尋個地方住宿,備些東西感謝四鄰百姓,事情未穩,今夜不必叫潮生回來,況且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思及此處,沈瀾正欲返身,早早回去理事,卻忽而聽見街面上馬蹄聲聲,急如奔雷。

沈瀾撐著一柄湖山春曉蘭竹紙傘,站於街上,明月皎皎,寒星爍爍,時有蕭蕭細雨,淅瀝而下。

雨霧濛濛,潤酥佳人。沈瀾微微擡傘,遙遙望去,卻見遠處,數匹快馬猶如霜刀,破開雨霧,劈裂月色。

頃刻間,刀鋒停在了沈瀾身側。

夜色沈沈,馬上人青衣素帶,寒雨濕鬢,神色寡淡的像是要隱在夜色裏。

獨獨一雙眼睛,燒著簇簇火焰。那火焰燒得太烈,灼熱的要將沈瀾焚燒殆盡。

沈瀾心頭突突的跳,煞白著臉,只緊緊攥著傘柄。

裴慎望了她一眼。

只一眼。

他平靜的神色,像是被石子擊中,泛起陣陣漣漪。又像是情緒激蕩之下,自我保護的面具被擊碎,再不覆平靜。

裴慎目眥盡裂,幾欲泣血,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兇戾揚鞭,長臂一撈,將沈瀾帶上馬。

馬鞭之上,血水順著鞭稍淅瀝而下。他甫一揚鞭,鮮紅的血液濺在沈瀾臉上。

六載身事各如萍,雨夜相逢血滿纓。

作者有話說:

1. 最後一句詩改自《與東吳生相遇》唐,韋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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