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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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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的書房, 陸滿庭負手站在雕花窗前。

距離吟兒消失已有一月。

四月的皇城草長鶯飛,郁郁蔥蔥的樹葉染了新翠。白色的杏花朵朵,從紅墻黃瓦的檐下探出一截褐色的枝頭, 迎著風兒亂顫。

粉色的櫻花已是荼蘼, 被昨日的狂風暴雨吻過,落在曲臺的碧水池上, 紅了滿池的春水。

窗外繁花似錦、春光明媚,屋內死氣沈沈、晦暗一片。

晌午的好時景, 雕花的窗子卻是緊閉的, 偶有半線陽光從竹簾的縫隙裏偷進來,灑在陸滿庭郁郁深深的俊顏上。

他著一席玄色的錦袍, 袍上金色的飛龍纏繞。直領窄袖、襟口繁覆, 金色捆帶系著的腰腹處有些空蕩蕩的,似是有些大了。

自醒來後, 這位年輕的帝王無論在哪,總會將自己置於黑暗的環境中,立上半日, 望向護城河畔的方向,久久不說一句話。

直到探子回覆過搜索的消息,他才緩緩側頭, 暗沈的眸光掃過桌案上的輿圖,修長的手指點過大庸國的每一處河山,卻不知該在哪停下。

風離進來匯報:“啟稟皇上,屬下已排查過所有出皇城的馬車,唯一沒有被查看過的......是金少。”

這些日子, 京城、京城四周的郊縣, 茶樓酒樓、驛館等, 該查的地方查遍了,也沒有一星半點娘娘的消息,似乎她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侍衛們私下都說,莫不是皇上魔障了?娘娘一個大活人,便是出城,又豈會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呢?娘娘要麽已經仙去了,要麽就是有高人相助。

風離才想到同是那日離京的金少。

金少早早向皇上遞了辭名,會在皇上登基大典後回老家北溟海一趟,耽誤兩月左右的功夫。兄弟們都知曉此事,沒有多想,這會兒靜下來了,才發現其中的蹊蹺。

宮宴上金少明明聽到皇後娘娘落水,照他一貫的性子,非得急匆匆跑去瞧個究竟,而不是駕著一輛極盡奢華的馬車,慢悠悠地從皇宮的正午門招搖而出。

守宮門的侍衛與金少相熟,慣例問了幾句,也沒有查看馬車裏面究竟裝著什麽。

娘娘失蹤,恰是金少“離京”的日子,未免也太過巧合。

風離遞上那日東城門的進出記錄冊,冊子裏面詳細地寫明了馬車華麗的內飾、矮幾上的果盤、果盤裏裝著的青果......並無半個人影。

風離和王將軍恭敬站在一旁。

兩人和金少雖是患難兄弟,但事關娘娘生死安危,大意不得,更何況,就金少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也並非幹不出“劫走”娘娘的糊塗事。

陸滿庭眸色深深,仔細地翻閱記錄冊後,指著冊子上的“粉色床幔”幾個字,冷嗤道。

“他何時有這癖好?那日盤查他的護衛是何人?”

風離和王將軍同時一怔,心下怵得慌,在得知盤查金少的陳護衛是前朝瀟淑妃的野情郎後,事情的前因後果就續上了,尤其是陳護衛在娘娘消失的第二日就請辭,人已帶著瀟淑妃不知去到了何處。

陸滿庭冷笑。

當他得知吟兒慈寧宮裏的那本多年前的禦醫記錄冊,是玉華宮的瀟淑妃給她的,他便曉得,一直以來,是他小瞧她了。

王將軍抹了一把額間的虛汗,抱拳道。

“皇上,如果真是金少那小子幹的糊塗事,屬下非親手給您揪回來,任由您處置!”

陸滿庭沈默著,心下有個地方似被刀尖剜過,隱隱作痛。

吟兒還活著?

活著,就有再見面的機會。

他頓了頓,聲音暗啞:“若是金少,再好不過。”

金少雖魯莽,但是個疼人的。吟兒身子不便,身旁有個武功高強的男子相伴,總好過柔弱無依、任憑欺淩。

想起上次的晚宴上,面對吟兒可能會遭遇到的流言蜚語,金少信誓旦旦、毫不避諱的偏袒,陸滿庭深邃的眸湧起狠辣的猩光。

那是惡獸對於所屬物絕對的占有欲,那是病態到但凡有誰覬覦、便是不顧一切、你死我活的捍衛。

“即刻追查金少的下落!”

五月初的時候,蘇吟兒和金少終於抵達了巴縣。

僻靜的蠻荒之地,別有一番山間的野致和情趣。

晌午的密林裏,金少打了只野雞,拔毛去了腥,用五根幹木頭架了一堆火,將野雞串在鐵架子上。

烤得半熟時,灑上蜜汁和香料,翻個面,外皮瞬間變成金黃色,止不住的油星子往下滴,落在火堆上,火苗燒得更旺了。

一旁的鐵罐裏,溫著的小米粥汩汩冒著香氣。

不遠處,蘇吟兒坐在一方藤椅上,椅前的正方形矮桌上鋪著粉色的桌布,桌布上擺著幾本江湖趣事、一壺熱茶和一盤開胃的酸筍。

金色的陽光穿過蔥郁大樹的枝葉,慵懶地散在她絕美的容顏上。沒有外人,她沒戴遮面的帷帽,乖巧地縮在陰涼裏,手裏捧著一本泛黃的繪本。不知讀到哪裏,杏眸彎成了月牙兒。

金少湊近,遞給她一張溫熱的棉帕。

“來,姑奶奶,凈手,準備用膳了。”

蘇吟兒擡眸,眸底含笑,接過棉帕的同時,將一把剝好的花生塞到金少的掌心。

他總給她取各種各種的名字——蘿蔔頭、討債的、姑奶奶、小姐姐......每日變著花樣,非得逗她笑出眼淚來,他才不鬧她。

蘇吟兒:“你累了大半日了,先歇歇。”

金少往天上丟了顆花生米,張嘴接住,沒吃完的揣進衣兜裏。他揉了揉蘇吟兒的頭頂。

“算你有良心。”

蘇吟兒笑著起身,去端爐子上的鐵罐。胎兒已有四個月,幸得蘇吟兒纖瘦,不是很顯懷,可到底肚子裏揣了一團肉,行動的時候難免有所顧忌,不是很利索。

金少將她攔下:“得嘞,這等小事還是我來。您就安心坐著,等吃的就行!”

蘇吟兒淺笑著,任由金少將小米粥和野雞端上桌。他嫻熟地撕下一塊雞肉,撕成細長的條狀,放在面前的碗裏,再將面前的瓷碗和蘇吟兒的調換。

蘇吟兒說了聲謝謝,吸了吸鼻子,“哇,好香!”,拿起筷箸正要享用,卻被金少一巴掌拍下。

“吃野雞就該用手抓,原汁原味的,才得勁!”

蘇吟兒擰著眉梢,瞧著自個嫩白的指尖,猶豫了好久,楞是沒法下手去抓,對面的金少卻吃得忘形,拿著一只雞腿撕咬,大口大口地咀嚼。

金少瞪了她一眼:“要不我餵你?”

被金少啃過幾口的雞腿放大到她的面前,她慌慌張張往後躲,抓起碗裏的雞肉往小嘴裏塞。

金少揚著眉,笑得很是得意。

有馬車的咕隆聲由遠及近。

金少劍眉微蹙。

此地荒涼,他特意避開官道,選了鮮有人過路的密林停歇。他眼疾手快,取了一旁放著的帷帽罩在蘇吟兒的頭上。

蘇吟兒擡頭。隔著朦朧的白色絞紗,一行車隊停在不遠處,大約二三十人,穿著有別於大庸國的異族服飾。不知馬車裏坐著何等大人物,周遭的仆從對其很是畢恭畢敬。

一個中年男子小碎步朝著二人跑過來,在距離二人尚有十尺開外的地方,對著二人行了一禮,用蹩腳的庸國話問道。

“敢問二位,能否行個方便,帶我們出了這片密林?”

中年男子說的庸國話很不地道,某些詞匯顛三倒四的,聽不清楚。金少斜了對方一眼。

“什麽玩意兒?你能好生說話麽?”

蘇吟兒拉了金少一把,“他們是天牧族人,說是在此處迷路了,轉轉悠悠許久,急死了,希望我們能給他們指路。”

金少楞了半晌,看看中年男子,又看看蘇吟兒。

“你聽得懂胡蠻語?會說麽?”

天牧族是漠北邊關的一個邊陲小國,族人說的是胡蠻語。因離著大庸國近,國人多少會說些庸國話,只是尋常百姓說得不怎麽好而已。

蘇吟兒點頭,金少也沒多問緣由。

瞧著這行人不像是惡匪,不忍對方總迷在這片密林裏,由蘇吟兒轉述,金少告訴了對方出密林的訣竅。這片密林晨間和晚間有濃霧,非得正午的時候,跟著頭頂的太陽走,否則出不去。

那中年男子連連道謝,回去向馬車裏的人稟告後,拿著一袋金子過來,說是酬勞。

金少擺手:“客氣了,下回若是有緣遇著,請我們喝酒就成。”

中年男子這才離去,車隊緩緩駛出密林。直到那行人沒了蹤影,金少才盛了一碗小米粥給蘇吟兒,卻也沒揭她頭上的帷帽。

“這些人怪有意思的。出不去的這幾日,都沒遇著個樵夫麽?運氣也太背了。”

蘇吟兒小口小口喝著清粥。

剛才,她總感覺一道探究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讓她十分地不自在,有種毛骨悚然地畏懼。她壓下心慌,努力讓自己不要去回想。

密林的另一頭,馬車裏的年輕男子問中年男子。

“你可有瞧見那女子的樣貌?”

中年男子搖頭:“回大皇子的話,那女子喜笑,說話的聲音清脆,同神女是不一樣的。”

年輕男子是天牧族的大皇子,三月初的時候離開天牧,前往大庸國的京城參加陸滿庭的登基大典。誰知一路上險惡重重,到了巴縣更是被惡匪捉了,關了許久,直到前幾日才被丟到這片密林裏。

大皇子掩下眸底的失落。

也是,神女淡雅,是天牧族人信仰的神。她自幼生活在天牧的皇宮中,鮮少與人接觸,說話的聲音沒有起伏,情愫難辨,行為舉止更是端莊,哪會像剛才的女子那般,用手抓碗裏的飯菜?

如此不雅,神女是萬萬不會做的。

不過,那女子的側影與消失了四年的神女太像了,像到他近乎認錯了人。

蘇吟兒自是不曉得旁人的心思,沈寂在莫名地驚慌裏。因著有心事,吃東西的速度就慢了。金少往她碗裏夾了片酸筍。

“對了,到了漠北有什麽打算?”

蘇吟兒放下碗筷。提起漠北,她的眼前是春風裏一望無垠的大草原、是夕陽下披著金輝的黃沙。她莞爾一笑。

“打算呀?打算尋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安家落戶,把孩子養大。”

若是運氣好,能找到生養自己的父母,能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的過去,便是最好的了。

金少給蘇吟兒倒了盞熱茶,吹涼了些,遞到她的面前。少年桀驁的眉眼半垂著,沒有看她的眼睛,盯著手上的烤雞翅,楞楞瞧了許久。

“不......嫁人麽?”

蘇吟兒搖頭。

經歷過這些事,她不想再考慮嫁人和情感的事。餘生很長,過些清粥淡雅的小日子,已是足矣。更何況......

蘇吟兒的粉頰燙得厲害。

每月逢九,她和陸哥哥需得共修歡喜。

在情I事上,陸哥哥向來霸道,便是她有了身孕,也是他主導。他雖是克制難耐,可總會以她的感受為上,讓她歡喜,她也就不曉得壓抑著會難受。

離宮已有一個多月。

這幾次逢九的日子裏,她一次比一次渴望,一次比一次熱切。盡管不知道不修歡喜會有什麽壞處,但她早已做好此生不再見陸哥哥的準備,只能將那體內的欲生生地壓住。

她這般樣子,哪裏會有心思同旁的男子在一起?

金少擡起頭來。

金輝灑在他濃密的劍眉上,少年的意氣火一般地灼目。

“要不我也去漠北安家,就挨著你。京城的生活多無聊,一天天查案,煩死了!”

蘇吟兒哽住了,嘴裏的茶水險些噴出來。

“那怎麽行?漠北風沙大,你不習慣。而且,你沒什麽朋友,時間長了,會難受的。”

其實蘇吟兒想說,他有大好的前程,十八歲不到已是大理寺正卿,官位正三品,多麽光宗耀祖呀,哪能陪著她一起胡鬧呢?

金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似早已料到蘇吟兒會這般回答,神色又是一派的假不正經。

“逗你玩呢!你就是求我留下來,我也不答應!漠北有什麽好?趕京城差遠了!對了,給孩子起名了麽?”

蘇吟兒見金少大大咧咧不似傷感的樣子,全然以為金少先前是在說笑,不以為意。至於孩子的名字,陸哥哥先前就定下了。

“女孩叫陸姝,男孩叫陸容。”

金少:“還是......姓陸?”

蘇吟兒不置可否。

她雖已不愛陸哥哥了,可畢竟陸哥哥是孩子的生父。孩子隨他的姓氏,是她最後的忍讓。

金少眸光暗沈,沒說話。半晌後,笑了笑。

“好名字。”

用過午膳,蘇吟兒坐在藤椅上休憩,金少則去密林轉悠。

在蘇吟兒看不見的地方,他偷偷在樹上留下記號。

這些記號,是陸滿庭培養的禦林軍專用的記號,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明白。做完這些,他喚來信鴿,將提前寫好的書信綁在信鴿的腿上。

他瞥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我可不是怕你,是為了蘿蔔頭,看不清自己心意的蘿蔔頭。”

自從上回追查到金少出城的消息後,陸滿庭便讓探子密切關註著。從探子發回的消息看,金少先去了津州、秘縣,再途徑觀海、大嶼山,往巴縣的方向去了。

這條路和北溟海完全是相反的方向。

陸滿庭拿來輿圖,手指點過金少經過的地方,片刻的錯愕後,眸光一亮,醉美的唇側終於有了笑意。

“漠北。吟兒,你是打算回漠北麽?”

是夜,陸滿庭領著親信出宮,一路快馬加鞭,趕著金少走過的路。行至津州的時候,收到了金少送來的飛鴿傳書。

風離拿著飛鴿傳書,沒有先送到陸滿庭那兒,而是給王將軍瞧了一眼。

王將軍狠狠剁了一腳:“他娘的,那混小子的命終於保住了!”

風離和王將軍同時噓一口氣。

皇上已然曉得是金少“拐走”了娘娘,不管金少是自願的,還是“情非得已”,總歸是犯了大忌。但“自首”和“被抓”區別還是很大的。

若是這小子再晚些“自首”,或是被皇上抓個正著,他可是有理也說不清。

風離將飛鴿傳書交給陸滿庭,信件上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慘了,小嬸嬸這回動真格的了!”

陸滿庭拿著信件的手抖個不停。

那雙暗沈的眸子、泛不起任何漣漪的眸子,在沈寂了近兩個月以後,終於有了明亮的光。他捂著發疼的心口,將這張卷曲的、不足一指長的信件紙狠狠地往心口揉,揉得都快碎了。

“真好。吟兒,你還活著。活著!”

他的聲音暗啞,卻又透著失而覆得的狂喜和無措。他極快地翻身上馬,披星戴月地往漠北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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