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只散漫的鹹魚並不知道他的馬甲在老熟人的面前搖搖欲墜, 此時他正坐在久別重逢的義弟面前，聽他本人的身後事。

孫雲適曾透過歷史書籍窺得結局，但冰冷的文字記錄和當事人的親身經歷是截然不同的。

當年的孫修紹年紀輕輕便逝世, 家中的老人們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那群和他鬥了一輩子的老頭子們根本沒想過壯年的家主反而會走在他們之前，孫雲適猶記得那個時候家族裏的老頭子正打算給他找第四任未婚妻……

幾只嬌嫩的艷紅色花卉擺放在透明的高頸杯中, 酒杯做的花瓶邊放著盛滿了蜂蜜硬糖的玻璃匣, 在昏黃的小燈下閃爍著琥珀般的光澤。

方形的小酒杯則在桌面上堆砌成一座小金字塔，透明的酒液被裝在不透光的黑色酒瓶中，沒有貼標簽，看不出它們的種類。

暗沈的光線中，三人分別坐在覆古的吧臺邊, 這裏仍然是仿老宅建造的小客廳, 但孫霽的記憶和孫雲適略有不同，因此這個地方給了鹹魚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新鮮感。

“要是你沒死, 那麽你將先後和趙家、舒家以及徐家的幾個女孩相親。”孫霽把空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我是在老頭子那些廢棄的備忘錄裏看到的。”

孫雲適沈默了許久。

明明他早就知道結局, 也無數次回憶過往昔，但這“廢棄的備忘錄”卻一下就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

孫修紹的死亡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災難, 更是整個孫家的末路, 那些老頭子在他的身上投射了他們畢生的心血、關懷和期待，但得到的回饋卻是孫氏的分崩離析。

為了嫡系的利益, 孫氏在培養養子的時候是格外強調“血緣”的, 因此即便孫修紹收養了孫輔臣，但老家夥們仍然不會承認他的地位, 他們活著就是為了真正的“孫氏”。

孫修撒的死亡就意味著孫氏絕戶, 也意味著所有族老的畢生理想破滅, 這對於那些垂垂老矣的家臣來說簡直就是絕路，他們寧願自己去死。

“你最好快一些回憶起你是為什麽而死的，我和孔秉承都查過你的死因，但只找到矽基生命反擊的殘餘痕跡，01在你死後立即自我封鎖，你的精神力網還墓碑一樣壓在他身上，如今他被喚醒後也沒什麽用——你當時把他屏蔽了。”

孫霽把玩著手中的蜂蜜奶糖，橙黃琥珀的光澤在他的指尖閃動：“你的死亡必定是你權衡利弊的結果，你認為有什麽東西遠比你喪失生命以及孫家崩潰重要，我實在是想不出來那是什麽，除了星際聯盟。”

孫雲適也想過這個問題：“是不是矽基生命的反撲會對首都星……”

孫霽：“不可能，那種程度即便只有01都能夠擋下來，根本用不著你耗盡所有的精神力！”

孫雲適揉了揉太陽穴。

孫霽剝開糖紙：“是顧清給你收屍的，雲昭明解剖了你找死因，而給你火化的是我。”

而在孫修紹死後，孫輔臣也確實是捧著他的遺照送了他最後一程，見沒見過他那一二三任前未婚妻和四五六七八…等小情人不可考，但親眼見證了獻花披旗、挽歌送靈。

孫雲適聽得大驚：“我的墓碑是雲昭明刻的？棺槨是顧清抗的？真的假的？”

他能理解孔秉承來給他披旗，畢竟那個時候他已經晉為首席執政官了，給前任送靈是積累政治資本；但顧清抗棺就是情真意切難能可貴，看來是沒有忘記同窗的情誼，等見到他後要好好感謝；至於雲某人給他刻碑——見鬼，他吃錯藥了？

孫霽：……

孫霽太了解他的義兄了，他估計孫修紹的腦子裏早就劃分好了片區，已經被他劃入“工作”區域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喪失了私人屬性，公私分明是孫修紹的處事原則，他從未往那些方面想過。

舒懷谷：“閣下，您的人緣非常好，在您逝去後所有人都在懷念您。”

孫雲適突然想到舒懷谷這一輩子是寫過《春苗》劇本的人，他用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著舒懷谷，仿佛這樣就能突破那層如魔似幻的濾鏡。

舒懷谷則回以真摯又熱忱的目光。

孫雲適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轉向孫霽：“你在退休後又做了什麽？我找不到你退休後的記載。”

“你當然找不到，我選擇了隱藏行蹤。”孫霽靠在墻壁上，嘴裏哢嚓哢嚓地嚼著硬糖，“送走老人後，我走遍了所有能夠去的地方，最後一段時間留在主宅裏。”

孫雲適：“你沒有娶妻生子嗎？一直都是一個人？”

孫霽一哂：“比起女人我更喜歡男人，至於組建家庭，我從未想過，晚年的時候我收養了幾個孤兒。”

但孫輔臣即便在年邁時也沒有多少耐心，他收養孤兒的方式主要還是靠金錢聘請專業人士，要他自己像是孫修紹一樣養一個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孫雲適聽得有些心動，孫輔臣這樣瀟瀟灑灑的人生是他最喜歡的狀態，如果可以，孫雲適也希望自己的上輩子能夠以這樣的尾聲結局。

他也從玻璃匣中拿出一顆糖：“原來是這樣……那你怎麽在快要晉升到首席執政官的時候退了？只差一步。”

孫霽頓了頓，撩起眼簾：“我樂意。”

這一日晚，孫雲適在極樂中留宿。

按理說他本不應該在極樂中長留，但孫霽的私人區域全都裝潢成了孫家老宅的模樣，就像是他古舊蒙塵的記憶被切割重組在現實中，讓他感到既悵然又懷念。

地下的樓層全部都被打空了，穹頂上是模擬天空的光照和影像，地面上則滿是溫室綠植，分割空間的承重柱與建築物結合在一起，遠遠望去就像是高聳入天際的樓宇。

這一片區域構思巧妙，可想而知當年在建造時花費了多少金錢物力，也許孫霽把他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這一片區域中。

不過比起孫霽的戀舊，孫雲適的心就大多了，此世年幼時他沒有金錢和時間去打造舊日光陰，但等到他攢夠了金錢和時間後他也沒有去嘗試，對他來說向前看比回憶過去更吸引人，未來的路才是最重要的，與其找個地方裝修，倒不如找一所大學彌補逃課和鹹魚的遺憾……

孫鹹鹹在仿建的區域中甚至找到了自己的房間，從這裏可以看到窗外叢林一樣的花圃，一枚巨大的陰陽魚就藏在灌木和樹叢中。

在老宅裏，孫修紹的臥室外就是海洋，但此處的造景卻是屬於曾經孫輔臣房間的，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違和的錯亂感好像把自己的臥室和養弟的拼在了一起。

到底是回不去了……

孫雲適輕輕嘆了口氣，調低了露臺的透光度，完全屏蔽了窗戶外的光線。

房間中空無一人，孫雲適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擡頭望著頭頂熟悉的帳幔，這些布帛上的花紋竟然也仿得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在這樣熟悉的環境中，孫雲適很快就陷入了沈睡，他本以為自己又會做一個熟悉的舊夢，但事實卻是他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但與鹹魚不同，今夜註定有許多無法入眠的人，比如在他房間的隔壁，舒懷谷在不透光的窗後久久佇立；再比在如樓下的花圃中，仍然坐在黑魚白樁上的男人，他擡起頭望著一片漆黑的露臺，一望便是一整夜。

而在極樂的建築群之外，孔秉承翻出了所有與資料大樓近日有關的記錄，舒懷谷近日來的痕跡也被全部提取，而學院區的人流身份也被再次檢索，簡略的學籍檔案在光屏上快速地滑過，最後鎖定在聯邦第一藝術大學應屆畢業生的界面上。

冗雜專業的學生被先後剔除，檔案的排列越發明朗，當一個月前的北陵襲擊事件跳出來後，光屏上便只剩下兩份檔案。

【楊靜，Omega，已婚，學籍……】

【孫雲適，Omega，未婚。】

孔秉承看著照片中青年溫和的笑容，闔了闔眼。

“……找到你了。”

深夜，極樂地下層。

孫雲適躺在被窩中，平躺，正面朝上，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睡姿安詳而平和。

他的光腦被放在床邊的矮櫃上，被房間中的黑暗徹底淹沒。

突然間，光腦的屏幕幽幽地亮起，投影功能自主打開，極樂內部的網絡在悄無聲息中易主，雖然這個隸屬於軍部片區的網絡建立了厚厚的圍墻，但它仍然無法抵擋主人的巡視。

一個男人的影像在光腦上彈出，飛眉入鬢，鷹目虎頜，他穿著的軍裝是聯邦最初建立時的款式，純黑的衣襟上是模糊的勳章，流淌著黯淡的金色。

他的出現悄無聲息，即便是孫雲適一直處於本能警戒的精神力都無法感知，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它們本就同源。

01在床榻邊躬身，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般，他垂眸看著被褥中沈睡的青年，伸出手虛虛地撫上他的側臉。

找到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頻率就和之前的瘟疫差不多，就是趕榜，申到榜了就最少周更一萬五，沒有榜可能就三千……畢竟還有刺客和學業，這個節奏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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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麽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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