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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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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屹近日睡得不夠安穩, 夜裏宿在榻上,總能夢到先皇。

他已經執了劍,要同他們廝殺一場, 可是他們並不動殺心。一家四口人,只是靜靜坐著, 盯著他。

那臉如生時一般, 並無可怖傷痕。

但陳屹還是畏懼,仿佛他張牙舞爪的軀殼被人看透了。

他們知道他是假貨,知他的狼狽與無措。

若不是畏懼,又怎會如此打殺他們留下的孽種。

陳屹確實害怕逆臣奪走江山,屆時,他如何砍死的前朝皇裔,那些刀槍便會如法炮制,落在他身上。

他會死得很慘, 萬劫不覆,無人搭救。

陳屹從夢中驚醒, 滿額都是熱汗。

他喊內侍端來一碗甜湯,陳屹飲了兩口, 稍安下心。

他已經派出假蘇芷迷惑沈寒山了,他對她用情至深, 不會疑她的。若沈寒山真是前朝三皇子, 那他必死無疑。不過這一次, 沈寒山連同他背後的軍士,都會被陳屹一網打盡。

到時候, 他的江山就穩了, 再無人能阻他大業。

陳屹稍定了定神, 倒是想念佛經來解乏, 只是每每誦起經文,他總止不住地戰栗,或許是他殺業太重,佛祖已經不留他了。

這時,內侍垂首,與陳屹通稟:“陛下,蘇司使有要事覲見。”

陳屹知道,蘇芷是假貨。她這樣匆忙趕來,定然是覺察到什麽事了。難道沈寒山要動手了?茲事體大,不得耽誤。

陳屹沈聲:“宣。”

“諾。”內侍宣蘇芷進殿。

蘇芷再次踏入這一座鬼氣森森的皇城,她恍惚想起,其實她第一日事職皇城司就多有不適。她覺得皇城陰冷,那時怪簌簌白雪,怪黎明寒霜,就是沒怪廟堂中人險惡的居心。

她後來適應了在宮中生活,也是因為有柳押班的照拂,趙都知的看顧。冷的是人心,熱的也是人心,世間萬物,真的好沒道理。

蘇芷一步步走得很穩,她再次見到陳屹。

這一次,她學乖了,臨摹假貨的諂媚,問陳屹:“陛下,臣的腰刀,要解下麽?”

陳屹道:“不必。你夜入皇城,可是有要事?”

“自然是有的。”蘇芷為難地掃了一眼四下,“陛下,人多眼雜,恐有沈寒山線人……”

聞言,天子震怒:“朕的皇宮,如何會有內賊!簡直一派胡言!”

他不過是虛張聲勢,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罷了。

叫囂過後,陳屹還是老實撤下了旁側的宮人。

他怒道:“奏來!”

蘇芷低頭,手已扣上腰刀。

電光火石間,她拔刀朝上,凜冽的刀刃徑直抵在陳屹頸上。

陳屹大驚失色,正要反擊,卻聽得女子勒令:“別動,刃上淬了毒,見血封喉,別怪我沒提醒你。”

陳屹再如何狂妄,也是惜命的。

他後知後覺,問:“你是……蘇芷?”

“不錯。”蘇芷上前一步,挾持住陳屹。她確實想一刀了斷狗皇帝的命,這樣快意恩仇,這樣幹凈。可蘇芷知道,到時候她和沈寒山都得給陳屹陪葬。

而他,不配這樣厚葬。

官家遇難,成千上萬的禦林軍由範獻領頭,全闖入了宮闕。

宮中禁衛軍近日被調遣入宮,足有三千人!

三千軍士出入龍庭,聲勢浩大,撼動河山。

那樣烏泱泱的大軍,確實很有壓迫感,只可惜,蘇芷從不是慫包,她無懼這些將士!

更要緊的是,他們留有後手……

兵浪自後方開始顫動,刀劍聲聲入耳,火光竄動。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井井有條的軍隊亂了,原本平靜無波的人心也亂了。

沈寒山帶來的人手很多,老的少的,前朝新朝,足足有近萬人。

‘碎雲’死士破開了宮門,引軍攻入皇城。很快,這群訓練有素的禦林軍便被包抄,願降的留下命,不願的也只能赴死。

蘇芷眼見著這一幕人間慘案,也知,這是無奈的事。

宮闈爭鬥,從來都是鮮血與硝煙。

只能以小換大,來安自己的良心。

不殺陳屹,往後死傷更重。

他囚著整座皇城,把控民聲流言,大家活在囚籠之中,更是生不如死。

就連蘇芷,也曾是他麾下鷹犬爪牙。

後來的死士領隊包抄了禦林軍,困住了整座城池。

沈寒山,終於回到了故土。

他負手,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他緩步邁入大殿,不必如從前那般對著殺親仇人卑躬屈膝。

算是揚眉吐氣嗎?家人都死絕了,算什麽守得雲開見月明。

即便陳屹死了,他家人的命也還不來。

沈寒山目光灼灼,迎向陳屹,道:“你命軍士向我大兄射箭,明明一箭穿心就可了斷他的命。可為何射了百餘箭?又為何泰半都是正中他的膝骨?可惜,我大兄英偉無雙,不會向你伏跪。”

不必旁人說也知道,陳屹有多卑劣。

他想看前朝君王伏跪於他身前,想讓他們親眼看看,他將登上帝位,萬民朝聖。

偏偏,那位儲君這樣傲氣,傲骨崢嶸,襯得他……如同跳梁小醜。

不可饒恕。

他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陳屹笑道:“沈寒山,你以為你贏了嗎?我老了,沒多少年可活了,但我還有兒子在。這江山,終究與你無緣。”

言畢,殿外又是攘攘熙熙,一流煌煌火光入內,竟是陳風領著成千上萬的軍士入了宮!官家手上,可不止這三千禦林軍!

他們來勢洶洶,一徑包抄了沈寒山的人。

人數雖不至於碾壓蘇芷他們帶來的人馬,卻也足夠廝殺一場。

最要緊的是,陳風執刀推入殿內的人,是她的母親!

“阿娘!”

“蘇嬸娘!”

沈寒山和蘇芷俱是驚駭,他們怎麽都沒想到,疾風這樣武藝高強,也沒能帶蘇母成功脫險。

陳風冷笑道:“你們也不想她死吧?既如此,把我父君還來!”

蘇芷死死扼住陳屹,不肯放手。

她知道,若陳風得到陳屹,他們父子還是明面上的君主。那麽蘇芷和沈寒山這些亂臣賊子,沒一個人會有好下場!

絕對、絕對不能放。

陳風見他們死鴨子嘴硬,發了狠,手起刀落,削下蘇母一層皮肉。

凜冽的刃破開衣布,血自臂膀噴湧而出,老婦人痛得發顫,眉眼猙獰。

蘇母生生忍下來,她咬緊牙關,同蘇芷道:“阿芷,別怕。你爹爹也不曾當過逃兵,你不可……辱沒蘇家門楣!”

“阿娘!”蘇芷淚盈於睫。

可是、可是她如何忍心,看親娘蒙受苦難。

只是,她不能從了陳風的意,若是她放了手,在這裏的所有人,都要給他們陪葬。

沒有人能活下來,沒有人!

王權,一貫如此殘忍。

除非,她不放手,借陳屹的命,要挾陳風就範。

這般,她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只是那樣的話,相當於蘇芷放棄了蘇母的命。

她恐怕……做不到。

“好孩子,好孩子。”蘇母淚盈於睫,“阿娘從未覺得你有多異於常人,你比旁人英武,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言畢,她似下了什麽決心,咬碎了銀牙。

“噗——”蘇母噴出一口黑血,血星子濺上陳風的眉眼。

他手裏的把柄,就這樣輕飄飄落了地,再也拾不起了。

蘇芷明白了,蘇母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決心,她甘心被陳風逮捕,甘心為她手間人質。

因為,她早已把毒藏在牙間,她不會成為蘇芷的負累。

這樣,就能庇護蘇芷,走得更遠、更遠。

她今日來,是對蘇芷寄予厚望,她想親眼看蘇芷,為夫君覆仇。

於是,蘇芷奮力抹了手中的彎刀。

沒有猶豫,沒有退路,如母親所願。

刀入陳屹的頸骨,血濺三尺,他終是死在了蘇芷手裏。

眼前的局,亂了。

陳風眼見父親死去,他紅了眼,厲聲命手下軍士為君王覆仇!

即便所有人都會在戰火裏犧牲,即便大家都會死!

兩軍交戰,橫屍百萬。

這就是沈寒山最不想看到的局。

蘇芷來護沈寒山,她斬殺這些叛軍,一步步逼近陳風。

奈何陳風帶來的人馬實在太多了,她擋不住他們,也護不住沈寒山。

蘇芷橫刀在前,對沈寒山說:“如果我死了,我不怪你。”

“你不會死。”

他的小姑娘,不可能有難。

他舍不得,也不允許。

沈寒山似是下定了決心,吹響了懷中的口器。

一聲鷂鷹長鳴,宮門外竟響起了成千上萬的鐵騎聲,地面都在顫抖,沙土飛揚。

陳風本是占據上風,正暗下慶幸。可震耳欲聾的馬蹄騷動由遠及近,他心裏一瞬間慌了神。

再朝宮門外望去,金戈鐵馬入了皇城,是胡族的兵。

千乘萬騎,是沈寒山的援軍。

他竟和蠻族借了兵!他哪來的能力?

陳風敵不過,他必死無疑。

陳風忽然覺得很累,他的父親是梟雄,他卻沒有以一人敵萬軍的膽量,他甚至都不敢似前朝皇太子申景那樣死而不跪。

他一死,再沒人能續上大慶的王朝,所以他惜命,惜得很有緣由。

只可惜,蘇芷沒給他這個機會。

陳風死了,死在亂軍之下。

這一場宮變,是沈寒山為首的軍士們勝了。

不過,他既借了皇姑母的兵,那也就是代表,他應允了婚事,要娶表妹為妻了吧?

頂好,頂般配。

蘇芷沒有留下殿中,同沈寒山一塊兒慶賀。

她還有事做。

蘇芷命青玉去幫著找荔枝,待荔枝來了,蘇芷又騎上愛馬,沖出皇城。

街巷全是逃難的黎民百姓,她在人海潮潮中迷失,被行色匆匆的路人撞倒。

沈寒山在今日有了家,而蘇芷卻在今夜沒了家。

蘇芷回到蘇府,家裏已經沒人了。

她蹲在門檻一直等、一直等。

過了好久,疾風來向她請罪:“蘇司使。”

蘇芷一見疾風就紅了眼,她擡手給了他一拳,問:“我讓你保護好家宅,你人呢?!你眼睜睜看著我母親被抓嗎?!你就這樣報答我的恩情嗎?!”

蘇芷知道,這事怨不得疾風。若他執意要攔陳風,他一定會死。

蘇母是溫婉的婦人,她見不得晚輩死在自己面前。

所以她一定會跟陳風走。

蘇芷什麽都知道,只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她不過是想有個發洩的口子,想和人宣洩這一場苦難。

疾風悶頭挨打,什麽話都沒說。

蘇芷出夠了氣,疾風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到她面前:“夫人不讓俺攔,她一心要走。不過,她塞給我這封信,讓我見到你,就轉交給你。”

蘇芷這下是什麽都明白了,她苦笑:“母親是故意受降,就為了充當人質,逼陳風這一對人馬盡早露面?如此,君王底牌盡顯,也好讓我們將其一網打盡……”

“正是。夫人……忠義無雙。”

時至今日,蘇芷才明白。

忠心或是仁義,不能吃不能喝,又有何用呢?

她只是想回家,只是想要娘親。

蘇芷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她無能,她沒用,她做不好任何事。

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娘子,她想依偎母親身前,她想和母親訴苦、討糖吃。

蘇芷癟了癟嘴,頭一次哭得這樣狼狽。

她想,京城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她沒了母親,現在連沈寒山也丟了。

至少她還有荔枝,她可以騎馬出皇城,可以遠走高飛,可以遠離朝堂……再也、再也不要回來了。

酒肆上還有一盞燃著燭火的燈搖搖晃晃,它照著蘇芷,灑下暖黃色的微芒。

寂寞、淒愴、可悲。

蘇芷抱著膝骨,遲遲不肯展開那封信來看。

她等到快要睡著,等到疾風也離開了,他要先去尋義妹謝鸞。

蘇芷孤苦無依,又是一個人了。

直到很久以後,她的目之所及之處,出現了一雙鞋履,衣下擺是織金纏枝花紋,那樣愛俏,和沈寒山好像。

蘇芷淚眼朦朧地擡頭,入目,是她心心念念的郎君沈寒山。

“你怎麽來了?”她問。

沈寒山蹲下身,輕柔地擡袖,為她掖去眼淚:“背著我哭麽?”

蘇芷納悶:“你不該去找你的表妹嗎?”

“原是為這樁事才舍下我嗎?”沈寒山笑道,“我沒有同意聯姻,不過為了借兵,我答應了皇姑母一件事。”

“什麽?”

“我的心願是為家人覆仇,而皇權,我可以拱手相讓。”

蘇芷驚得手足無措:“你不當皇帝了?”

“你都不願當皇後,我緣何要當那一國之君?夜裏一人睡在掖庭,不冷麽?”

“……”蘇芷有時覺得,沈寒山真是一個奇怪的郎君,但這並不妨礙她喜歡他。

蘇芷舉起手裏的信,對沈寒山,執拗地說:“阿娘……給我的。”

仿佛在炫耀阿娘送的禮,雖然是遺書。

沈寒山摸了摸蘇芷的頭,說:“蘇嬸娘很愛惜晚輩,她怕我等不能成事,會被陳風算計,故此以身為誘餌,逼他露面。暗箭成了明槍,再聯合姑母入關後埋伏於州府遠郊的草原騎兵,那麽我們的勝算就大了。”

蘇芷願意和佚?沈寒山共享蘇母留下的書信,她沒有瞞著他的事,什麽都想同他說。

蘇母是個很樂天的人,她的信沒有什麽苦大仇深,信裏寫的全是她和亡夫的故事。

蘇母說,原本蘇父乃“碎雲統領”一事,是瞞著她的。

但他們是夫妻,怎麽可能瞞一輩子呢?今天是沾了血的白衣,明日是斷了一截的長刃。蘇父又不是當街鬥毆去了,蘇母得多蠢笨,才不知他私下裏有事藏著掖著?

終於,在蘇母懷上蘇芷這日,她挺著肚子同蘇父道:“我這人眼裏容不得沙子,你要是再騙我,我就落了胎,同你和離!”

蘇父沒了辦法,連夜入宮請旨,得了天家首肯,這才暴露真身,也把蘇母拉入了死士的夥裏。

蘇母說,其實她才舍不得打胎,要是蘇父執意要騙她。她大不了就帶著孩子往鄉下跑,過段日子再灰頭土臉回來。

不過,她太了解蘇父了,男人老實巴交的,很好拿捏。

雖然她後來才知道,這個憨厚的男人,實則是天家暗衛,殺人如麻。

他怕嚇到愛妻,一直不敢說。

如今想想,蘇母也是個能耐人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處一塊兒了,哪裏還會嫌棄夫君手上的勾當活兒?

蘇母這些年很想夫君,她把蘇芷拉扯大,把她托付給沈寒山。

蘇母終於能撒手人寰了,尋自家郎主去了。

她心裏高興,昨晚還喝了兩碗燕窩紅棗湯。

……

蘇芷看完母親寫的不著調兒的信,哭得更兇了。

明明人前是英姿颯爽的武臣,人後怎就如水做的一般。

沈寒山哭笑不得,把她摟在懷裏,耐心哄著。他撫她的脊背,和她說很多話。

“別哭,往後有我呢。”

“沈寒山,你會陪著我嗎?”

“會,我已經想好了,明日我們就離開京城。”

“去哪裏?”

“去很遠的州府,買一座宅院,就我們兩個人住。”

“嗯,我想養一只貓。”

“兩只也可以。”

“好。”

“還有那個假扮我的小娘子,給她解毒,放她自由。”

“已經差死士去辦了。”

“嗯,那我再想想要同你說什麽。”

“慢慢來,我一直在。”

說著說著,蘇芷有點困倦了。

她賴在沈寒山溫暖的懷中,聽他絮絮叨叨將那些關於日後的打算。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她也不是英姿颯爽的皇城司使。他們只是人間最簡單的一對愛侶,往後還是夫妻。

夜裏能睡一個被窩垛子的那種。

就像、就像她阿爹阿娘那樣。

蘇芷在他懷裏睡著了。

這一次,蘇芷沒了戒心,甘心被沈寒山招惹,墮入紅塵。

沈寒山的神明,終於心甘情願,墜落他懷中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終於寫完了,這本文超級冷的。。。一天兩塊錢的感覺……完全是為愛發電啦!我覺得我已經是盡力寫好這本了,這本文的故事不覆雜,就是一個小娘子被一個小郎君招惹勾搭叛了國的小愛情。

雖然可能不算那麽完美,但是我已經很滿意了,故事有始有終,想表達的課題也說清楚,就很好啦!!!

我會再寫一個榜單字數的番外,應該,所以是一萬五千字~二萬字不等,會有一個IF線(血族公主VS血奴但大妖怪),寶們還想看什麽,告訴我呀!!

四月會開《我與夫君隱婚之後》,主線會是破案,但是感情線很好玩,是先婚後愛還有小孩助攻~~大家幫我收藏一個呀!!希望到時候開文不會輪空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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