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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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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山隨蘇母回了蘇家, 他再次跪在家人神位跟前。

衣袖帶風,燭光微晃。

屋外,起了一場急雨, 風雨晦暝。

自黑魆魆的暗處,沈寒山抽出一根荊條, 高高奉起, 膝行至家人神位跟前。

沈寒山同一旁的蘇母道:“請蘇嬸娘代家中大人責罰。”

蘇母知沈寒山今日是為蘇芷受罰,他怪罪自己為了救人,毀去範獻這一條緊要的門路,致使覆國大業更為艱辛。

蘇母不敢接荊條,連連後退,艱澀答:“小主子,您這是何苦……”

沈寒山脊背挺得峭直,如松如柏。

他毫無退意, 再道:“我背負血海家仇,卻因一己私欲而自毀城池, 耽誤覆國大業。如若不負荊請罪,不依家法行事, 我夜裏也不得安睡。寒山從未求過蘇嬸娘什麽事,只此一樁, 還望您成全。”

小主子聲嘶力竭告罪, 在主家靈位面前, 求蘇嬸娘給個痛快。

蘇嬸娘鼻腔發酸,紅了眼眶。她只得上前, 接過荊條, 緊攥在手中。

她嘴上喊沈寒山“小主子”, 可這麽多年下來, 她早把沈寒山當半個親子看待,如何願他出事。

故此,蘇嬸娘不敢下手太重,假模假式抽打一下,便罷了手。

沈寒山感念蘇母疼惜他這個晚輩,他無奈地搖頭:“蘇嬸娘,主家面前,不得欺瞞造假,請您依家規處置。”

沈寒山這句話壓得很重,幾乎是斷了蘇母所有的退路。

她忠於前朝,在君主面前,不敢造次。

蘇母緊閉上雙眼,強忍心疼,重重抽下荊條。

“嗯……”沈寒山被這一力道打得趔趄,他挺直了脊背,再跪回蒲團之上。

又是一下。

沈寒山疼得汗濕了鬢角。

血透出衣布,他咬牙死撐:“再打。”

“啪!”

“啪!”

接連幾下抽打,背上的衣布完全撕裂開來,濡滿了淋漓鮮血。

腥味濃郁,遍地落梅。

沈寒山自嘲一笑,暗下誇讚自己——原來,他也很能忍,並不似蘇芷想的那樣孱弱。

蘇母依家法處罰了沈寒山,待荊條丟到屋隅角落,她也淚濕了滿襟。

她扶渾身沾血的沈寒山起來,眼淚搖搖欲墜:“您何必自責!”

“無礙的。”沈寒山唇色蒼白,安撫似的一笑。

他沒告訴蘇母,今日這一罰,是他代替蘇芷受過。

這樣一來,兄姐父母泉下有知,便明白是他過錯,而不會責怪蘇芷了。

看啊,他待小娘子這般憐惜,才有資格迎小娘子過門。總不能,教她吃了委屈,被長輩們怪罪。

沈寒山由蘇母攙著回了沈府,在蕭叔的幫襯下,沈寒山敷完了滿背傷藥。

他想到了蘇芷身上的鞭傷——原來挨鞭刑是這樣的疼,芷芷受.辱時,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月侵了滿衣,沈寒山又憶起舊事。

少時,他總抱怨阿姐不帶他騎馬,獨自出游。

但其實有一次年節燈會,阿姐也曾偷偷帶他溜出宮。

沈寒山以為阿姐是要帶他去看內城之中的煙火,豈料她帶他去的是城外寒江蘆花畔。

她邀他上馬,引他望皎潔白凈的殘月、漂泊岸邊的蘆花。

阿姐和沈寒山說她的“鴻鵠之志”:“寒山,你看這山河遼闊,一望無際。往後得閑,我便出宮策馬,隨風月入眠,夜夜宿蘆花!唔,最好能再不歸家!”

她想得長遠,把“逃離皇城”的計劃逐一說給沈寒山聽。

阿姐思索事情總這樣單純,莫說帝姬逃宮了,便是出個宮門都得經由皇城司檢驗牙牌,哪裏那麽容易。

不過,看著阿姐明媚的雙眸,他不想掃她的興致。

於是,沈寒山也跟著阿姐笑:“嗯!不過阿姐出游也記得常回來看看,我會想你的。”

阿姐朝幺弟眨眨眼,朗聲笑道:“好啊!到時我接你出去看看,咱姐弟一塊兒闖蕩江湖!”

還沒等阿姐說完話,他們身後就響起了一道清潤的嗓音:“你自個兒做事不著邊際也就罷了,還教壞小郎君麽?改日是該同父君提一提,讓他尋個邊陲官吏當駙馬,早早尚了你,圓了你不歸家的好夢!”

這番話很明顯動了怒,沈寒山一回頭,見是大兄來了。

他驚喜地喊:“阿兄!你怎麽來了?”

大兄騎著馬兒晃晃悠悠靠近,他瞪了二娘子一眼,又撫了撫小郎君的發頂,道:“你們當今日宮中守衛這般失職,能縱你們偷溜出游嗎?無非是父親與母親恩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你倆出城觀火。哪知道,二娘子膽子不小,竟一徑兒闖到了遠郊,害我好找。”

阿姐撞上大兄便是個刺頭,她朝他齜牙咧嘴道:“怎生就罵我一個?!”

“不是你的主意,難不成是寒山的?”

阿姐做事素來護短磊落,當即拍了拍胸口:“好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與寒山無關,是我的主意。”

“哼。”

沈寒山不欲大好的日子,大兄與阿姐還在爭吵不休。

兄弟姐妹三人湊一處兒賞月,實在難得。

於是他當起了和事佬,勸架道:“阿兄阿姐,你們看,今晚的月是殘的。”

阿姐道:“對哦,怎生每次年節都是殘月?”

阿兄鄙薄地望了妹妹一眼,道:“年節乃月末,自是缺月。你該多讀些書,這般便不會問出傻話。”

“申景,我今日和你沒完!看招!”聞言,阿姐震怒,作勢要同大兄單挑。

沈寒山左拉右勸不得,急得焦頭爛額。

好在宮中禁衛追來,止住幹戈,沒鬧成大事。

打那兒以後,阿姐看到大兄便繞著走,鮮少同他講話,似是賭氣。

不過也無需一個月,兩人便重歸於好,再沒烏雞眼似的爭鬥。

他想著,一家子住一塊兒真好,只可惜天不遂人願,起變故的時候,沈寒山才七歲出頭。

十七年前的他,是家中最小、個子最矮的郎君。

那日,平素井然有序的內廷司府亂作一團,隔門望去,殿外火光四起,人仰馬翻。

大兄帶著近身隨侍的宮娥,焦急尋上沈寒山,催他過來。

今日,大兄難得肅穆莊重。他著了朱衣朝服,很有儲君威風堂堂的氣派。

只大兄眉心染血,也忘了擦拭,平添幾分狼藉與可怖。

他沒時間同小郎君細說,擡手推沈寒山上馬:“跟著我的人走,待會兒入了偏殿,你和二娘子待在一塊兒,決計不要出來!明白嗎?”

沈寒山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慌張地問:“阿兄,那你呢?父親與母親呢?阿兄,你不在的話……我害怕。”

阿兄揉了揉他的頭,道:“別怕,暫且躲一躲,你們是安全的。前有諸衛禁軍武候監門,往後還有‘碎雲’死士前來搭救,你們一定能逃出生天。”

什、什麽逃出生天?

“阿兄、阿兄你別走。”沈寒山緊緊攥住兄長的衣袍,可是他力氣太小、太年幼,要走的人,終究是抓不住的。

阿兄離開了,同他背道而馳。

沈寒山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若他和阿姐所在偏殿是安全的,那麽阿兄與家中大人待的地方,便危機四伏。

他們守著家中兩個小孩兒,不願他們受苦受難。

沈寒山咬住唇,忍著沒哭。

他要維持天家尊嚴,所以不能輕易掉眼淚。

沈寒山望著阿兄身上那一件朝服,直至人變成一個紅點,似朱砂痣,也像血星子。

沈寒山知道,那一身衣裳,乃是他大兄儲君的象征。

阿兄是父君巡狩出征時、留京幫著監過國的皇太子,故而可著朱衣朝服。

他故意要穿這身,為的是昭告天下人,他乃繼位國君。

可殺,不可辱。

沈寒山被藏入挾殿,內侍頻頻來送信,先是父君被宦臣刺殺,後是母親眼見夫君遇害,唯恐他泉下寂寞,生死相隨,最後……輪到大兄了。

他為弟弟妹妹們引去大批入禁中的叛軍,最終死於亂箭之下。

死時,大兄膝骨不折,直立倒地,融入溫熱的血海之中。

血流成河,伏屍百萬。

他終是全了天家的顏面,沒跪佞臣,以命庇護了家人。

天不假年,阿兄滿腔淩雲襟抱未如願,就成了那泥下骨,孤城魂。

他該多恨呢?沈寒山問都不敢問。

他一朝夕喪失了所有神魂,僅僅一日就落得無家可歸的地步。

不如死了算了……

他怕死嗎?

該是怕的。

但死後的人間,於他而言,又是一家團聚。

是沈寒山心之所向。

頃刻間,甲胄撞擊聲、馬蹄聲由遠及近。

阿姐聽得動靜,肅然危坐。

她咬緊下唇,拍了拍沈寒山的頭,道:“碎雲死士雖敵不過萬馬千軍,但救你出逃綽綽有餘。呵,月光正好,阿姐出去騎個馬兒……唔,天高海闊,這般自由,或許我再不歸家了。寒山呀,你要活下去。這是最後一次,阿姐護你。”

她笑顏燦爛,把沈寒山鎖在殿中。

她同他隔門抵額,透過縫眼,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沈寒山不傻,他早慧機敏,世事通達。

他知道,阿姐是為他誘敵去了。

所有人都為他而死,所有人都棄他而去。

他們留下生機,視沈寒山為“覆國火種”。

明明他也想死,卻因這一重寄望太過沈重,必須茍延殘喘。

幸存的人,才是滿腔淒苦無人訴。

或許,真正的沈寒山,早早死在那一年宮闈大火之中。

他已經不是他了。

嘩啦、嘩啦。

火燼隕落,燃了這一宮的珠翠羅綺。

梁枋被熊熊烈火吞噬,險些倒塌,壓住沈寒山。

“砰——”

有人破門而入,抱走沈寒山。

是蘇父救了沈寒山,是碎雲死士統領。

蘇父把沈寒山交給摯友,和他道:“三皇子,臣不中用,護不住帝後。不過,臣願以己命,為你留下一線生機。臣設了殺局——我會為救新君而亡,這般,他必不疑心蘇家,往後也會扶持蘇家後人。蘇家乃‘碎雲’死士窩巢,來日必能助你一臂之力。三皇子啊,往後的路,您一個人,請走好。”

他可憐這個孩子,可憐蒼天無眼,要他受這樣大的罪過。

只是,世上無神明,佛陀亦不憐憫凡人。

悲歡一體,生死一線。

他只能以俗人之軀,保沈寒山好走這一程。

他希望小郎君能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

言畢,蘇父催促蕭叔趁亂送沈寒山出宮,而他則趕馬沖往殿前,迎向那一支必會射向新君的毒箭。

“噗——”血噴了滿地,一擊致命。

蘇父哀求新君:“臣為君死,乃死得其所。只是、只是小女年幼,求您垂憐……”

“愛卿放心!往後登基,朕承你的情,必幫你安置好一家老小!”

“如此,甚好……”

自此,蘇家的功勳便成了。

他施恩於前朝和新朝,位於不敗之地。

很好,蘇父死得其所。

而蘇芷,真正的主子,並非陳姓皇族,而是前朝。

即為,她乃沈寒山的家臣。

……

過往故事太沈重了,年年歲歲伴天青。

沒了蘇芷在鄰院習武,護沈寒山清夢,他今夜又是難眠,蓮花漏滴水熬到明。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芷芷會出獄啦麽麽噠!

蘇芷連夜撰寫一本書《關於我家主子想當我家犬諸事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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