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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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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

夜裏下值, 蘇芷還未從宮中歸家,沈寒山先她一步,踏入蘇家。

碧波院裏, 蘇母的偏頭風犯了,她欲靜養, 不讓隨侍的女使入內。

奈何沈寒山蒞臨, 仆從們不得不迎。女使想到蘇母的吩咐,一時犯起難來。

猶豫間,透光的直欞窗傳出主人家的聲響:“是沈廷尉來了嗎?讓進,看座吧。”

“是。”女使的燃眉之急被蘇母一番話解開了,她頓時眉歡眼笑。

她殷切地請沈寒山入門,並為二人沏了一壺茶。

“你下去吧。”蘇母朝女使擺擺手,“我同沈官人說幾句話。”

女使知曉沈寒山是蘇母看護長大的,算她半個養子。老了得了病癥, 圖人疼,盼孩子榻前盡孝, 說體己話,乃是年邁者的通病, 人之常情。

女使領了命,出門時還細心幫兩位闔上了門防風, 蘇母這頭風病癥受不得寒, 雖開春了, 但倒春寒是嵌入骨子的陰冷,也挺要人命的。

仆人一走, 屋裏便靜了下來。

蘇母凝重地看了一眼萬字花屏風, 同沈寒山道:“小主子, 往後可要阿芷從旁協助?”

沒了人, 蘇母便敢論尊卑,喚沈寒山一句“主上”了。

她要給他見禮,沈寒山虛虛來扶,溫聲道:“還不是時候,請您暫且保密。”

“嗳。”蘇母的頭風病是裝的,此時她起身,趿鞋下地,引沈寒山入屏風後的小祠堂。

堂上置放著她丈夫的神位,按理說蘇父的神位配享太廟,已請入皇廟西配殿,受萬民香火,不必在家中專程辟一間祠堂。然而蘇母此舉,亦有深意,其丈夫的牌位之下,另有乾坤。

沈寒山熟門熟路按下機栝,進入暗室。

蘇母不得入內,只在外頭靜候。

她憐憫地看了一眼沈寒山,時光荏苒,郎君孤苦伶仃一人生活,原也長這樣高大了。

沈寒山沿著石階一步步踏下,室內擺著兩盞蓮花佛經雕紋長明燈,為了防止油燈熄滅,暗室開了一扇可見天光的小窗。而燈具也需時不時供幾斤油,才好續無盡燭光。

沈寒山望著桌上蒼鷹紋鎏金浮雕重檐的神龕,眼眶發燙。

他跪在蒲團上,朝齊整擺放的數個牌位叩首:“寒山來看爹娘、阿兄阿姐了。”

他不覺得室內陰冷,反倒是溫暖如春。

這裏是他的家,即便家人都成了孤魂野鬼,永墮閻羅,生死不見。

可沈寒山還是眷戀此地,至少他不再顛沛流離,不再艷羨萬家燈火,他也有了棲身之所,也有了家。

若是家人泉下有知,定會來看望他的。

他們會團團圍聚在沈寒山身邊,看著這個郎君,從瘦骨嶙峋的小人兒,長成了如今獨當一面的高大郎子。

他長得極好,儀表端方,性子乖巧,沒有家人與兄弟姐妹的庇護,他也努力長大了。

超乎所有人的預料,承載所有人的希望。

沈寒山不輕易落淚,他沒有理由哭。

他是最為幸運的,他活下來了。

那一場火,燒盡了所有苦難,在坊間提起也不過一句輕飄飄的“風雲驟變”,對他而言,卻是信念崩塌,家宅盡毀。

沈寒山垂著頭,小心翼翼捂住口鼻,掖去落地的眼淚。

他不敢讓家人看到,也不願家人擔憂。

沈寒山仍在幻想家人團聚的美夢,有朝一日,他們會入夢,誇讚他處事得體,可比肩父親與阿兄。

沈寒山笑著同牌位道:“爹爹,阿娘。如今寒山已經會寫一手好字了,您教的飛白體,寒山一直銘記在心,每每批閱案宗後,筆枯墨盡時便在紙上練飛白書法。您說絲絲露白,方顯蒼勁渾樸,我自認也習得七八分神韻,若您看到了,入夢誇誇孩兒吧。”

沈寒山年幼時,曾窺見父親用劈了叉的枯筆練字,他仰慕父親,心生向往,也要習字。那時,父親告訴他,這是“飛白體”,講究枯筆瀟灑自如的美態,他信以為真。

後來聽母親說,他才知。

不過是父親懶得喚人研墨,這才枯筆蘸水在紙上習字。奈何蠢事被小兒子撞破,為保顏面,這才講了“飛白體”書法的風骨。

也不算騙小孩吧,難得有一絲家宅趣味在。

沈寒山和父親說完了話,又同母親說:“阿娘,你記得上次,我同你說的芷芷小娘子嗎?我原以為,小娘子都喜些絨花發簪,沒人教我如何親近小娘子,我便想著您從前同父親相處的模樣,如法炮制,豈料我吃了不少閉門羹。倒是上一回前往衢州,兒子欲賭一場,以真心換真心,恰巧入了小娘子心門。雖吃了不少排頭與苦頭,但小娘子門檻這樣高,往後也不至於被人撬了墻角,拋夫棄子。日後,我帶她來見你們吧。小娘子英姿颯爽,自有錚錚骨性,和上京的貴女不同,定能討得您的喜歡。若是不喜,那也沒轍了,兒子就這麽一個心上人,從一而終。您也盼著我成家立業,早日有子嗣吧?瞧我面子上,莫要欺負她。”

沈寒山想到蘇芷,難得抿出一絲笑意。

他給娘親磕了個頭,轉而同姐姐敘話:“阿姐,芷芷的性子同你很像,也愛策馬狩獵。若你還在世就好了,你們脾氣相投,定會相處得很好。屆時,滿京城都要被你們鬧得人仰馬翻,保不準還要挨父母親的罵。倒是我不爭氣,騎術仍舊不精。”

他沒說,是家人分離那日,他受了驚,不敢騎馬。

沈寒山記得那一夜,阿姐對他說:“寒山,活下去。這是最後一次,阿姐護你。”

隨後,她推他入屋舍,隔門,與沈寒山額心相抵。

阿姐性子豪放,不會說一些綿長絮語,那一日,她居然對他說很多的話:“寒山,阿姐不帶你騎馬,不是不疼你,而是怕你摔傷了。我往日被阿兄拿年齡壓得夠嗆了,嫌他得很,自是千恩萬謝,盼著你來。好不容易有了個弟弟,我不想你有任何差池。”

阿姐說完這句,往頭面上披了一層紅紗寶相花織金披帛。

風雨瀟瀟,卻熄不滅這一場人為縱的火。

阿姐上馬,挽著她最愛的弓,直沖入火光。

披帛迎風而起,像狹長的血泊,自頸上流出。

她故意這樣艷麗著裝,為沈寒山誘敵,為他拖延時間,爭取生機。

沈寒山知道,這一回,阿姐騎著心愛的馬兒離去,再也不會回家了。

她總是說要融入江湖,脫離廟堂,現下裏,她該如願了吧?

阿姐……自由了。

沈寒山明白,這不過是寬慰自己的話。

他陷入夢魘,不敢細想那麽多殘忍的現實。

彼時,他才是一個七八歲的小郎君呀!

沈寒山從苦難中抽離,又在腦中臨摹阿兄的模樣。怎樣工筆勾勒,都繪不出阿兄的秀麗風貌。這麽多年過去,他該年長了不少,該更成熟穩重了。

阿姐快意恩仇,不理解阿兄的良苦用心,沈寒山自小多一門心竅,卻很懂阿兄。

“阿兄,寒山最對不住的是你。我不該頂你的缺兒,肩負起當家職責。一切事本該由你來挑擔,本該護你求生。卻因我最小,獨得舉家寵愛。這些年,寒山不敢有一絲倦怠,唯恐辜負你們的苦心。”

沈寒山時常會想,足智多謀如阿兄,若他來為家人掙一份前程,是否比自己更快捷,更迅猛。

至少,阿兄不會像他一樣如履薄冰處事,汲汲營營數十年還不得要領。

只因他是最小的郎君,才保下他的命。

只因家宅和睦、兄友弟恭嗎?

沈寒山想不明白,該死的人是不是他。

為何阿兄阿姐們都在前頭為他擋刀,為何大家都讓他先活下來。

是因他無能嗎?

還是大家都寵愛他?

沈寒山不明白,這麽多年也想不明白。

如此,他不敢辜負家人。

他這條命是長輩們拼盡全力給的,他沒有資格選擇自己的路。

這一生要如何過,這一路要怎樣走。他都定了規程,不敢僭越半分。

唯有蘇芷,是他命裏的變數。

沈寒山本不想近她、用她。他怕傷她、害她。

他滿心都是謀略算計,不夠坦誠,他配不上她。

沈寒山藏匿真心,逗她、招惹她、撩撥她,若即若離。

那一夜春山花事,他本不該碰她的。

只是月下見美人,寒山斂春愁。風好、景好,心魂蕩漾。

他忽然想拋卻家宅世仇,忽然想做一回自己。

死也甘願。

死也……甘願。

沈寒山吻了蘇芷,抱著一腔孤勇與決心。

他霎時貪生怕死起來,原來他也不見得那樣神勇無畏。

他貪慕人間,貪慕兒女情長,亦眷戀蘇芷。

何時喜歡上蘇芷的?

沈寒山縱有七竅玲瓏心,一時也說不上來。

他和她待著最為放松,最為閑適,無論是廊廡賞花,還是月下吃茶。

待沈寒山有所領悟時,他的眸光已然粘纏在蘇芷身上了。

這是他不為人知的一點私心,也是他彌留人間的一寸私欲。

他面世諸多妖相,對卿卿才顯露半分人情。

沈寒山今日叩首,懇請父母兄姐原諒——他為自個兒請命,意圖貪慕這寸許人間春.情。請饒恕他動了凡心,不脫離覆仇大業的境況下,請允他留一隅心房藏愛.欲。

請一定要答應。

求你們。

……

“叩叩叩。”三聲敲門響動。

沈寒山知道,這是來人了。他起身,藏去所有心事,又勾起三分不經意的虛妄笑容。

人間風流沈家郎君,宿人皮筋骨,禍紫陌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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