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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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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芷和疾風能化幹戈為玉帛, 最欣慰的便是蘇母了。

“幹什麽呢!成日裏打打殺殺鬧得闔府不安寧!好了好了,趕緊喊郎中來給疾風郎君上藥。”蘇母按了按胸口,那吊著的氣兒總算洩了下去。她嘴上埋汰女兒, 實則不會過多幹涉蘇芷的選擇。

蘇芷說疾風能做護院,那他必然有過人之處, 能得小娘子賞識。

蘇母嫌惡女兒, 是為了演給世人看的,表明她和驚世駭俗的小娘子不是一路人——她是個入世的通達婦人,可道貌岸然擺親和姿態,融入官夫人圈子裏,不至於不合群。

真要正兒八經同她埋汰親生閨女,那就是沒半點眼力見兒了,下回拜客請柬決計沒長舌婦的份兒。

鬧過一場,蘇母親親熱熱拉了疾風的妹妹來相看:“小娘子叫什麽名字?芳齡幾何?”

疾風的妹妹是水一樣柔婉的人兒, 她屈膝,給蘇母請安, 輕聲答:“回官夫人的話,小女名叫謝鸞, 過了年便結發及笄了。今日同義兄登門拜訪,實在叨擾, 還望幾位官人莫要怪罪。”

距離及笄禮差一年, 那就是十四歲。

“竟是義兄妹嗎?”蘇芷錯愕地看了謝鸞一眼。她生得很有江南小娘子的風韻, 柔骨天成,柳夭桃艷, 確實和容貌粗獷的疾風不大像。

疾風撓了撓頭, 解釋:“我從前被謝家塾師救過命, 塾師認我為義子, 他辭世後又把妹妹托付給我照看。那時我怕養不活她,就去鏢局裏幫鏢師押鏢走嶺,這一對寶蓮錘法,就是走鏢師父教我的。”

蘇芷恍然大悟,怪道此人一身蠻力。常年走鏢,翻山越嶺練出來的體力,她確實不能比。

幾人杵在府門口閑侃不像話,正巧葉家一家三口登門,蘇母便招呼女使迎他們入門。

葉小娘子親親熱熱挨向蘇芷:“蘇姐姐,我來找你玩啦!”

蘇芷揉了揉小娘子的頭:“你祖母沒來嗎?”

王氏幫閨女兒答話:“蘇司使,我婆母犯了風濕骨痛,不方便下地。好在夫君和雇了隨侍的女使照看,我們才得閑出府。”

從前葉司直只是個小縣主簿,月俸僅夠衣食無憂。如今他成了京官,朝廷不但給俸銀,還發?米與織物,只要不是揮霍無度,養活一家人,再添一兩個女使隨侍是沒什麽問題的。

而且王氏入了京城的圈子,內宅夫人也有自個兒約定俗成的一套規矩,即便再不會講話,也得學一學待客接物,不求拉攏貴夫人,但求不給夫君丟面子跌份兒。她忙得暈頭轉向,實在沒有工夫如從前那樣充當孝媳角色。好在婆母是個好性子,體恤人,直推說讓王氏好好休養。好日子來了,得惜福享福,成日裏忙碌,這輩子都忙不完。

葉家及不上蘇家,蘇母對外不必如此謹慎。

蘇芷雖官階只有正六品,但她是一司之長,又是天子近臣,身價翻上一翻,無人敢招惹她。

故此,蘇母平日裏借著蘇芷的兇悍名頭,加之亡夫的身後榮光,也算是內宅圈子裏走俏的角色,人情交際無往不利。

蘇芷本想邀謝鸞一塊兒食立春宴,奈何她擔憂疾風傷勢,婉拒了東道主。

蘇芷命一貫給疾風兄妹安排寢院,又請了郎中為人看傷。

疾風正要推辭,說背上只是小傷,給妹妹瞪了一眼,訥訥不敢言。

郎中幫疾風碾磨了一些止血愈傷的藥粉,診斷後,他見背脊不曾損傷,便也沒有多囑咐什麽。

至多是小半月的皮肉之苦,像疾風這樣壯得跟一頭小牛犢一樣的漢子,不必多少時日便全好了。

謝鸞命疾風脫了外衫,她要幫他敷藥。

疾風好歹知曉男女授受不親,死活不肯。

謝鸞霎時擠出兩包淚,嘟囔:“阿兄是嫌我嗎?”

疾風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妹子落淚。

他咬緊牙關,一口氣脫了上衣,背對謝鸞:“你上藥吧!”

謝鸞立馬擦幹了淚,仔細給疾風點藥。

她瞧著那盤根錯節的血痕,心尖子一陣戰栗:“阿兄何苦來的!”

疾風哂笑:“我的確仰慕蘇司使,想為她做事,向她賠罪。可我執意入蘇家,也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你年後及笄了,跟著我不像話。我一大老粗,也不知如何為你挑選夫婿。要是有蘇家這一層關系在,你尋郎婿的選擇就多了。我看蘇大娘子是個心善的,改日同她求一求,她會幫你掌掌眼,挑揀些好的人家。阿鸞妹妹這樣純善的小娘子,該當嫁個有前途的小郎君,一輩子衣食無憂。嘿嘿,最好還有官身的,如此一來,在外就沒人敢欺負你。”

“要你多事!阿兄還是管好自己吧!”謝鸞聽了這話,把掌心裏的藥粉貼膚重重一揉,疼得疾風齜牙咧嘴。

“嗳嗳,輕點兒!”他還當謝鸞是害羞了,豈料小娘子呶呶嘴,一臉不滿,在人背後翻白眼呢!

兩個時辰後,蘇芷給疾風兄妹送來一份春盤。

吃食裝在朱漆戧金一年景紋蓮瓣攢盒裏,食盒內分了好幾個小木格,依次裝著蔞蒿、蘭芽、韭黃等辛辣春季菜。將這些菜絲卷入薄如蟬翼的烙面餅裏,再蘸一點豆豉醬或甜醋入口,吃起來清爽可口。

其實這菜說貴重也沒多貴重,無非是吃開春的第一口時季菜,圖個新鮮。

給疾風兄妹送吃食一事,乃蘇母特地吩咐的,他們往後要在家宅裏做事,和氣生財,不拘這點養人錢。

既如此,好吃好喝都要送上,不能厚此薄彼。

前頭主人家吃得歡實,後頭冷冷清清連個菜都沒有,又像什麽話。

蘇母對待下人都是如此和藹,下人逢年過節還有雙份月錢拿,在坊間口碑很好。因此,不少女使小廝你爭我搶來蘇家做事,還有簽長契書的女使。

謝鸞對蘇芷千恩萬謝,蘇芷頷首,沒說什麽漂亮的場面話就走了。

時候不早,她領葉小娘子回前廳繼續吃席。

兩人途經廊廡,徐徐送來清寒的早春夜風。

夜色朦朧,長廊攏著一團混沌的白霧,唯有小兔兒燈懸在檐下,照亮青石板。

葉小娘子被風激了個哆嗦,她躲到蘇芷身後,探頭探腦,問:“蘇姐姐,我聽爹爹說,明日你要同官家一塊兒去巡狩了嗎?”

蘇芷:“是。”

“你會狩獵老虎和狼嗎?”

“會。”

“蘇姐姐好厲害。”葉小娘子滿眼崇拜。

蘇芷彎唇:“不算什麽,只要多練箭術,熟能生巧,便可百步穿楊。”

葉小娘子憧憬:“待我長大後……”

蘇芷以為她要說嫁一個武藝高強的郎君。

豈料葉小娘子後半句便是:“也要習武!挽弓射大雕!”

蘇芷腳一崴,險些踩空了。

“……”她不作聲,不予評價。

只求葉小娘子別出賣她。

若讓蘇母知道,蘇芷是婉兒長歪了的啟蒙事例,那她鐵定得挨罵好久。

蘇芷頓了頓步,又回頭,對小孩道了句:“如果你喜歡,那就學吧。”

她沒有否定葉小娘子,她不想斬斷任何人的路。

蘇芷不會看不起任何人,相夫教子的賢惠婦人也好,挽弓射虎的女臣也罷。只要葉小娘子想,那便去做,隨心所欲便是。

蘇芷此生言行雖荒腔走板,為世人所不容,卻不至於離經叛道到自個兒也厭棄。

她喜歡如今的瀟灑日子,倘若葉小娘子有足夠勇氣接受旁人的指摘,那小姑娘也可循她的步跡,一路上青雲。

蘇芷是頭一個走荒山野嶺的人,她攔著風言風語,擋著口誅筆伐……山徑已被蘇芷踏平,後人的路,不會難走了。

蘇芷把葉小娘子交付給葉家夫婦,受了一場風,孩子已經睡著了。

今夜大家夥兒吃得盡興,蘇母和葉家人都早早回屋裏入睡,唯有蘇芷和沈寒山兩個年輕人互看一眼,搖了搖酒盅,欲相約去喝一場春日酒。

本來沈寒山打算和蘇芷一塊兒出門買些物件,被疾風兄妹一攪和,到底沒成行。

不過府上用物應有盡有,沈寒山出門采買,只是想尋個由頭,請蘇芷出門逛逛而已。

今晚,沈寒山能同蘇芷約酒,樂意之至,倒也不虧。

他笑問:“芷芷想去何處吃酒?”

蘇芷瞥了一眼不遠處探墻而來的粉色花枝,道:“去你府上吧,我看你院子裏有一棵日月桃開得很盛。一面賞花,一面喝酒,聽起來就很愜意。”

“好,都依芷芷的。”沈寒山無異議,心裏倒是叨念一句:能誘得蘇芷入家宅是喜事,幸好沒砍了。

自打上一次衢州一行,沈寒山舍命相陪,蘇芷對他沒了那樣重的疏離感。

她視沈寒山為可以交心的摯友、兄弟,不再拒他於千裏之外。

故此,今夜吃酒也是。

難得風雅一場,她想邀沈寒山同往。

夜風拂面,院子裏縈繞著桃花的清苦味。

一瓣花被打落了,浮於蘇芷的酒水面上。灼灼的一點粉,溶入酒裏,盈滿月亮。

很有物趣兒。

蘇芷微笑,含著花葉,一飲而盡,任由那點淡淡的苦澀,自舌尖蔓延開。

本該是很舒適的夜,蘇芷卻無端端想到了陳風來府上的事。

她不明白陳風為何要將官家不曾下達的賜婚旨意告訴她,這個行為有什麽深意嗎?

他想做什麽呢?

蘇芷越想越煩,愁上心頭,悶頭喝酒,一杯緊接著一杯。

她忽然看向沈寒山——這廝聰慧、處事通達,或許能為她解惑。

只是,有點難以啟齒。

蘇芷想和沈寒山傾訴,欲言又止。

沈寒山瞧得分明,酒過三巡,他出聲,問:“芷芷可是有什麽心事?”

蘇芷抿了抿唇,喃喃:“倒是有一樁,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我關系非同尋常,但說無妨。”

“兩三日前,大殿下來府上探望我了。”

聞言,沈寒山挑眉,嗤笑:“大殿下倒是懂見縫插針,公差一有閑暇便往下屬家宅裏鉆。”

他對陳風似有成見,總在她面前指摘。

蘇芷知他人後的乖戾秉性,不欲同他爭辯,又往下說:“我從前初初登皇城司官署,大殿下曾給我遞來一碟子酥油鮑螺。那時,我不明深意,還猜是招攬部下的照拂之舉。前幾日,他忽然同我開口,說幼時我入宮面見皇後,偷拿過他的點心,正是一碟子酥油鮑螺。而且官家曾有意,將我許給他,做皇子側妃……”

她的話音剛落,沈寒山手中酒盞便輕輕磕到了石桌上。

清脆一聲響,震起酒水漣漪。

好在沒碎。

沈寒山垂眉斂目,良久不語。

他是極為韶秀的眉眼,此時八風不動,添了幾筆從容,如墨色工筆畫上的風流文人。

蘇芷很慶幸,她這番糾結心事,是告知了沈寒山——唯有他見多識廣,不會一驚一乍,能很好顧全她的顏面。

然而,蘇芷看到的僅僅只是沈寒山的表象。

沈寒山平靜無波的皮囊之下,浪潮傾起千丈高。

他心尖微澀,似吃了蓮子芯,略略發苦了起來,再一嘗酒,連口齒也生澀了。

這算什麽?同不相幹的親友,談論心儀郎君別出心裁的一舉一動嗎?

蘇芷……是真不懂情愛,還是故意欺負他?

沈寒山扯了扯唇角,言不由衷:“大殿下有潛龍之質,實屬良配。”

他實話實說,世上鮮少有郎君,家底殷實到能和天家爭女人。

蘇芷聽得這話,一時無言。

果然吧,沒有人覺得陳風不好。

就連沈寒山聽到,都以為是錦繡良緣,世人更是認為蘇芷高攀。

沒有人能理解她的抗拒。

沈寒山心裏太苦了,他猜不透蘇芷心思,以為她是屬意於陳風,只是受阻於官司身份,在等他說些動聽的話,勸諫她多多考慮皇家。

沈寒山落寞,問:“你覺得大殿下為人如何?”

蘇芷甕聲甕氣地答:“大殿下謙恭下士,溫文儒雅,沒有哪處不好。”

她不擅長背地裏議論人長短,而陳風,沒有深交,只是公事上的幾句言談,蘇芷也挑不出錯處。

這話落到沈寒山耳朵裏,卻讓他會錯了意。

真真如匕首錐心,戳得心肝脾肺腎鮮血淋漓。

沈寒山原以為,他已經足夠露骨直白。若有朝一日,蘇芷開了情竅,必然會懂他心意。

如今看來,不是蘇芷不懂,而是不願洞悉。

她聰慧,深谙陳風情誼,卻獨獨對沈寒山的獻.媚,熟視無睹。

只因她不在意。

不稀罕,便不會過心,可棄之如敝履。

沈寒山苦笑一聲,想說什麽,未盡之語又消散入風。

隔了許久,他涼涼問了句:“芷芷,我在你心裏,便這般不好嗎?”

蘇芷一怔,不明就裏地望向沈寒山。

沈寒山,究竟在說什麽呢?

他為什麽要露出那樣茫然無措的眼神?又為何明明在笑,卻像是哭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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