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三生河畔。

鬼差從來沒有這麽驚恐過，生魂忘了前進，孟婆忘了盛湯。他們的目光都投向站在忘川河裏的女子，她手中拿著一把曼珠沙華，一臉愉悅地哼著小調。

忘川河裏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銅蛇鐵狗，站在奈何橋上都是一股濃烈的腥風。墮入忘川，將受銅蛇鐵狗咬噬，沒有鬼魂能受得了這般痛楚。太多不願喝下孟婆湯的鬼魂投入忘川，以為自己的執念可以逆天，可終究沒有幾個能撐下千年。

像眼前這個女子這般，踩著忘川的水，沒有絲毫痛苦，還能哼著小調，著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算是閻王，也不能做到如她這般從容淡定，畢竟那可是忘川水啊！

女子終於從水裏上了岸，在昏黃的燈光裏，她一步步走向奈何橋。

所到之處，生魂無一不讓路，最先醒過來的一個鬼差伸出手攔著了她：“地府豈可亂闖？速速退下。”

女子拿著花妖嬈一笑：“有勞通報閻王一聲，就說故人求見。”

鬼差看著女子心裏直打鼓，這女人根本就深不見底，恐怕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鬼差回道：“閻王並不在地府，聽說天君召見，此刻應該還在天庭。不知姑娘是哪位神仙，等閻王回來屬下也好回稟一聲。”

女子想了想，嫣然一笑：“也好，他若回來，就叫他到夕瑤山找我。還有，告訴他，我叫扶疏。”

送走扶疏，鬼差終於長籲一口氣：“你們可曾聽過這個名號？”眾鬼差都搖搖頭，這個人物竟無人知曉。”

夕瑤山，竹影斑駁裏，搖曳在風裏的小茅屋依舊是搖搖欲墜。一旁的一顆大樹上，樹屋看起來都要比這小茅屋結實得多。真乙從來不給屋子上鎖，推開門裏面陳設依舊，只是不如她上一次來到夕瑤山那般荒涼。

真乙應該已經回來很久了吧，那段時間他消失去哪裏？而今若是見到她如此，是否還能坦誠相待，還是……還是介意她為邪魔除之而後快呢？原來太多事情，都回不去了。

六百多年前，她還清楚的記得，挖心取血熬藥的前一天，她親自給真乙做了一桌飯菜。今日她也想再做一桌飯菜，不管以後是敵是友，這一座飯菜就當先禮後兵了。

只是想想她心中卻十分唏噓，上一次的她做飯是為了告別，這一次也是為了告別。只是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告別也許是刀劍相向。

暮色四合，扶疏點起了燈籠。在漸漸昏暗的夜色中，星星燭火暖不了扶疏的心。望著躍動的燭火，扶疏有些恍惚。過去的時光，都像一個個片段在腦海裏閃過。最後，都定格在她浴火重生。她想得太入神，竟然沒有發現腳步聲。

扶疏撐著腮幫子發呆，桌上的燭火映照著她的側臉。此刻的她像極了以前那個扶疏，沒有戾氣，只有小女兒家的難解心思。

真乙站在不遠處，一口氣吸了半天也沒吐出來。眼前這人，真的是扶疏，真乙難以置信。

眼前的一畫面都像極了那一晚，那是他最後一次見過扶疏。她給自己做了飯，後來就不辭而別，直到……聽說她被千離打下封幽。

他掐了自己的臉頰，十分疼痛，這果真不是夢！

“扶……扶疏。”真乙喚了一聲，聲音有些哆嗦，他生怕這只是在夢中。

扶疏沒有反應，他又喚了一聲。

扶疏坐直身軀，真乙回來了嗎？她站起身，昏暗裏真乙就遠遠站在那邊。她微微一笑：“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輕輕四個字，這中間卻隔著千山萬水與悠悠時光。

真乙得到一句回答，鼻頭也忍不住發酸。他遲疑半天，才挪開步子走過去。走到扶疏面前，話還沒說，先是看到了扶疏那雙血紅的眸子。曾經積壓在心裏想對她說的話，如今都不知從何說起。

扶疏看到了他震驚的眼神，這雙血紅的眸子她瞞不住，只是真乙若是容不得她，她除了傷心也不能再做什麽。傷害過她的人，她不會放過，可真心疼愛過的她的人，她又如何能去傷害？

他依舊不言不語，扶疏只好先開口：“多年不見，你可還好？”

扶疏語氣裏充滿了關心，只是眼前之人卻找不回以前的影子。這個看起來那麽從容冷靜的女子，哪裏還有當初那個又吵又鬧的扶疏影子？如今這世上還有什麽事，還能讓她情緒失控呢？

“扶疏，當年……”

真乙最想知道的，莫過於當年之事。只是他還沒問完，扶疏就打斷他：“真乙，你相信是我殺了染月嗎？”

真乙搖搖頭：“我自然是不信，只是當年太多人都認定是你，千離他……”

扶疏又一次打斷他：“這世上還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我就知足了。吃飯吧，飯菜都該涼了。”

桌上三副碗筷，真乙遲遲沒有坐下：“扶疏，這……”他指著另一副碗筷，扶疏回以微笑，轉臉又望向竹林，真乙了然。真乙的目光在燭火裏閃爍，扶疏給他夾了個大豬肘子。

一陣風歸吹來，吹動檐角玉碎，清脆聲響。

他來了。

不用回頭，扶疏也知道。他的氣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真乙站起身，看看遠處屹立不動的千離，又看看噙著淺淺笑容的扶疏：“扶疏……”扶疏剛仰起頭看他，須臾之間只見一抹紅色身影如鬼魅一般閃過，扶疏一瞬間已經站在千離面前了。

真乙一臉震驚，半天也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六百年再相見，原來是這樣的心情。扶疏不言，千離亦不語，在竹影搖晃的幽光裏相互靜靜對視。

仿佛過了半世紀那麽久，千離才緩緩開口：“你……你回來了，真好。”

真的好嗎？扶疏勾起嘴角：“在封幽下都沒死，你是否有遺憾？”

扶疏粉頸低垂，掩面一笑，眉眼上揚十分嫵媚。千離搖搖頭，眼前的扶疏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認識。

氣氛凝結，十分尷尬，真乙清清嗓子沖僵持著兩人喊道：“先吃飯吧，有什麽話都吃過飯再說吧！”

扶疏對千離擺出一個請的姿勢，千離雖然疑心重重卻只好先放下。席間只有碗筷觸碰和微微咀嚼的聲音，三人吃得十分沈默，但這樣的情景卻總是讓人恍惚。依舊是燭火搖曳，依舊是三人成席，可是如今卻是各懷鬼胎。

千離最先放下碗筷，積壓在他心中的疑慮實在是太多了：“扶疏，當年的事……”

扶疏放下碗筷，真乙也吃不下了。紅袖一揮，桌上的殘羹剩飯，已經自己洗好整整齊齊地擺放好。千離總說，事情還是親力親為的好，過分依賴法術並不好。如今，她可不這麽認為了。

“當年的事不用提了，當年的扶疏也已經死了。今晚這頓餐飯，算是祭奠也算是告別，就算他日刀劍相向也都無需顧慮。”扶疏平靜地說完這番話，對面的千離表情淡漠，真乙卻是吃驚地看著扶疏。

“好，這樣也好。這六百年來，我日日活在痛苦的折磨裏，償你一命也算死得其所。”千離起身，沒有絲毫猶豫，若不是天君他早就去死了。如今扶疏要報仇，那些恩怨都由他來了結好了。

真乙夾在中間，不知說什麽好。千離決然，但他不相信扶疏真的會殺他。

“扶疏，你聽我說，當年的事也不能全怪千離。那時候他根本就不記得你……”

扶疏冷笑，不記得她？是啊，他身邊有嬌妻，哪還記得她呀？扶疏冷冷打斷真乙：“夠了！當年的事，我不想聽了。”她又轉向千離，“我問你，你真的相信是我殺的染月嗎？”

千離這一次沒有遲疑，這個問題他想了六百年，最後的答案都不會是扶疏。他問真乙，真乙想都沒想都篤定不是扶疏幹的，而他呢？他信了，比起真乙的純粹，他心中的顧慮太多，反而看不清真相。

“很好，難得你相信我。那你的命，我就暫時不要了。不過，有些人的命，我還是要收的。”扶疏明明笑著，卻透出一股冰冷。

真乙有些忐忑：“扶疏，你……你變了，這六百年你到底是怎麽過來的？那些，那些精魄口中的妖皇……可是你？”扶疏眼神越是冰冷陰鷙，那雙血紅的瞳孔就越發紅艷。

扶疏苦笑一聲，這六百年上是怎麽過的？

生不如死，卻又不能放棄生路。逐鹿說最快五百年可沖破封幽，可她還是用了六百年。在封幽下的日子，有多痛苦只有她知道，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卻在高枕無憂，這叫她怎能不恨！

看著扶疏怒氣上揚，血紅的眸子就在夜色中發了光，千離知道她這六百年一定不好過：“扶疏，當初打你下封幽的是我。如果我的死能化解你心中的恨，我願意一死，只求你不要禍亂蒼生！”

蒼生？他心裏最重要的，從來都只是蒼生。

離不知，這只會讓她更加生氣：“你想死？那我偏不讓你死，我就要你眼睜睜地看著我如何禍亂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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