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根錘棒被無聲無息崩碎，一個個血蠻戰士如遭重殛，倒飛而出。

蠻人習性，少有知畏知懼，尤其血蠻，殺戮已成本能。

突然出現的光頭雖然有些怪異，顯然也不好易與。

但這一幕反而激起他們的怒火和兇性，更多蠻人湧了過來，一個個身上腥紅血光閃爍，就像是幾道血色的浪頭，從四面八方洶湧拍擊而來。

這些似乎永無斷絕的血浪，沒能阻擋陳亦的腳步，甚至不能讓他有一絲停頓。

金光愈盛，無數沖擊的血蠻戰士連周身三丈都近不得，就被崩飛，手中武器無一例外，盡數化成飛灰。

陳亦一步一步走在血潮之中，絲毫無損。

細心的人卻已經發現，他走過的地方，每一個腳印，都轟然燃起一朵朵金色火焰，像是金色的火蓮。

有身在空中的人看下去，就像一點金光，所過之處，步步金蓮，血潮在自動分開。

短短數息間，盛開的金蓮鋪滿了一路，已經幾乎將半個血潮割開兩半。

陳亦忽地停下腳步，擡頭看向空中那糾纏的三方。

無數粗大的荊棘藤蔓如同巨蟒一般，當空狂舞。

鋪遍戰場的血色妖花，仍在盛開，綻放著妖異血光，吞食著生命精氣，不分敵我。

綠意瑩瑩的草葉搖曳出無數劍氣。

劍氣流洩，同樣有數不清的人死傷其下，甚至死無全屍。

血蠻王已經撐開滿身血眼，密密麻麻，令人觸目生懼。

恐怖的血光鋪天蓋地，竟然和那血色妖花一般，爭奪吞噬著周遭生命的精氣。

生死就在須臾之間，哪怕早已發現下方異象，卻無人停下，更不敢有絲毫分神。

“熊！”

“熊！”

“熊！”

一路盛開金色火蓮陡然暴漲。

有金色火焰爬上那一朵妖異血花，在一瞬之間蔓延。

傾刻之間，鋪滿大地的妖花盡數沒於金色火海之中。

這是夭華燃燒自己生命，最後的綻放。

能撐到現在，全憑荊棘花園吸取生命精氣，強行維持。

如今荊棘妖花於金色火海之中盡數化為飛灰，她連一息都再無法堅持。

身子一軟，便當空墜落。

“夭華！！”

仍在與血蠻王僵持的裴長風目眥欲裂。

此時，他已認定那和尚是懷恨在心，臨陣反水。

否則為什麽要對夭華動手？

血蠻王失去夭華這個最大的威脅，獰笑一聲，渾身血眼暴睜，血光大盛。

裴長風壓力大增，應付都艱難，更別說脫身。

戰場上其餘鎮南龍城的守軍和一幹督軍，也同樣大驚。

若非是這血腥戰場上，處處兇險，處處牽制，恐怕已經向陳亦圍殺過來。

就是這樣，也有不少龍城守軍在向陳亦撲殺過來。

指揮臺上，限於鐵律，王釗不能隨意在界域戰場上動手，只能一直五內如焚地袖手旁觀。

這時見到這副景象，雖是一驚，卻沒有動作。

他相信陳亦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陳亦這是已一步踏出，便身臨半空，袈裟拂動，便將墜落的夭華倒卷而回。

踩著虛空，腳下蕩出一圈圈漣漪，竟就懸空不墜。

“你為統帥，鎮守此城，舍你其誰？若是身死，平生多少變數？”

袈裟卷著夭華，看著她眼角已變成妖邪的暗紅之色，嘴角一縷血跡紅得妖異。

“此物或能覆你傷勢，雖未必能當下痊愈，救回一命，總該不難，這龍城，你既如此掛心，還是你自己去守吧。”

陳亦攤開手掌，一顆血紅色如棗般大小的果實出現在手心，竟然也散發著十分妖異的紅光，更有一道道炙熱撲面而來。

血菩提，重傷必治，無傷增功，為風雲一界中的天地奇物。

夭華虛弱地看了眼血菩提，又看向陳亦，忽然笑了。

露出染血玉齒，十分奪目，眼中更綻放出燦爛異光，

“是我錯了，不知佛爺慈心慈念，不識真佛，一意孤行，致使這許多同袍枉死慘死，夭華罪該萬死……”

“只盼佛爺在死後，發發慈悲，助守龍城，免得家門之後，同胞陷於戰亂流亡，生靈塗炭……”

陳亦眉頭微皺，卻見夭華推開他的手掌，猛地翻身，從他手上翻落。

以他的手段，哪怕是意外，想要制住她輕而易舉。

但在她突然翻出自己手上的時候，便知不好。

從那時起，她體內便鉆出一道道細小的荊棘青藤，屬於她，屬於夭華的生命氣息在這一瞬間就已經消失。

一種濃郁到極致的生機，卻在悄然綻放。

夭華身披染血大氅的身軀在飄落，頭上軍帽早已掉落。

一頭紅得妖異的短發的隨風飄揚。

美艷的容顏一改往日的冷硬，綻開著無比燦爛的笑容。

她的聲音還在戰場上回蕩。

“我的同袍們！”

“夭華此生，不能盡滅欲犯我疆土之異族，於國有愧！”

“不能愛惜軍中戰友，親手葬送這許多無辜性命，有愧死去同袍！”

“無顏茍活！”

“夭華最後一滴血，要為國而流！”

“身死殘軀，也當化作屏障，守我國土！”

“諸位同袍！當留有用之軀，誓死守衛龍城，不使我家園有失！”

“夭華先走一步！”

一朵妖異血花當空綻放。

無數荊棘青藤瘋狂地從夭華身上鉆出，如同巨蟒，瘋狂扭動，穿透無數血蠻戰士身軀，又鉆入地下。

重重覆覆，吸食了無數生命，匯聚了無數血色霧氣。

濃郁的血色霧氣，於那無數荊棘是最完美的養分。

血腥戰場，就是它成長的最完美土壤。

盛開著著血花的荊棘青藤扭曲糾纏，纏繞成了一座巨大的屏障，圍繞著要塞堡壘幾公裏外，漸漸蔓延生長。

“夭華！”

裴長風目睹，當即抑制不住，一口血狂噴出口。

“啊啊啊！”

所有目睹這道荊棘屏障的龍城守軍們，都是雙眼血紅。

口中發出嘶吼，瘋狂地攻擊身邊的每一個血蠻，要將胸中那股悲憤盡數發洩。

那些督軍們，也是目眥欲裂。

他們先前見夭華諸般命令，也能隱隱猜出一些事，只是對夭華的信任，對軍中如山律令的敬畏，都沒有說一句話。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深知一件事，夭華絕對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

她……無愧於國！

如今這樣一個軍中無人不敬的統帥，竟然就這麽突兀、悲壯地死去。

不信、悲憤，令人瘋狂！

兵法有雲，哀兵必勝。

也許在夭華心中，連這點都在算計。

那幾只貪食巨獸在這短短時間內，又倒下了一只。

陳亦看著這一切，發著怔。

現在他才明白，夭華死前眼中綻放的光芒，並不是因為那能使她傷勢盡覆，救她於瀕死之前的神藥。

對於夭華真正的目的，也是現在才隱隱明了。

對於夭華來說，血菩提不足一提。

只有陳亦表現出的能力，才是她所看到的希望。

她眼中綻放的，那是希望之光。

她所求的，從來就不僅僅是讓陳亦幫助他們贏得這一場戰爭，不僅僅是鎮守這一座龍城……

而是……

想要他擔負起責任，擔負起帶領大華戰士，在與異族的鬥爭中，贏得勝利！贏得最終的和平！

誰也不知道，她一直以來，霸道的外表下，潛藏著的絕望。

她守衛龍城，與異族爭戰已經有近十年了。

若是算上與神州界打交道的日子，那是整整二十年！

這一座鎮南龍城，已經是她守衛的第三座界域關口。

雖是殫精竭慮，可她始終能力有限。

令她絕望的是，她在這些年經歷的戰爭中，看不到一絲獲勝的希望。

隨著時間的推移，哪怕大華越來越強，這種絕望，在她心中卻越來越重！

但如今，她終於看到了那絲希望！

既然有人比她更合適，更強，更有可能帶領身後戰友同胞贏得勝利，贏得和平。

她又有什麽理由放過？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她都要將這一絲希望留下。

哪怕是背負罪孽，哪怕是……

所以，從陳亦出現，引動水晶樞紐那一刻，出於對陳亦的了解，對血蠻的了解，夭華就已經定下了如今這一切。

陳亦千算萬算，還是沒有能完全想到這一點。

他感嘆的，更多的是這女人心意堅冷如鐵至此。

感嘆她的算計之中，不止是別人的命，還有她自己的命，有他自己的性格……

明知自己的冷硬態度、自己的算計，都有可能讓他心生不滿，

所以最後，還要用自己的命，來洗掉他的不滿，好讓他心甘情願……

只是……

何必呢？

我真的不是那種無情人……

我真的很善良的……

陳亦長嘆了一聲……

無論如何，夭華這女人的決絕、犧牲，讓他欽佩。

盡管她的做法，在他看來，太過激烈，太過極端。

生為人傑，死亦鬼雄！

她當得起……

陳亦搖著頭嘆息，一直清明的雙眼中，竟出現了一絲迷茫。

平原大地上仍舊燃燒著的金色火焰，雖然著他的思緒變化，竟然在漸漸向著深紅的顏色在變化……

他錯了嗎？

他不是不想出手，只是心中有著自己的打算。

只是夭華的手段，太極端，太猛烈，完全不讓人有回寰餘地，讓他猝不及防。

也許，他是聖僧當得久了，以為自己真是神聖了？

也許，他是路走得太順太快，不知不覺間，已經自覺高人一等，世間一切，都能盡在掌握了？

或許，他應該一開始就表明態度。

或許，他不應該想得太多……

陳亦在心中不斷地念著，不斷地回想起過去種種。

以前，他嬉笑怒罵由心，涅槃真性之後，怎麽反而有些像是蒙了塵一樣？

放不下高手架子，放不下聖僧外皮……

是了，這哪裏是我的真性？

目光再次落到那道仍在成長的荊棘屏障，眼中迷茫漸去，清明漸覆。

“阿彌陀佛……”

“終究是小僧之錯，讓爾等視小僧為薄情寡義之人……”

“夭華，你之意我已明了，只是守土衛國，拋灑熱血，是你的道，不是我的道……”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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