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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企者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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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同寶玉都走開了,探春才回頭沖李紈苦笑。李紈道:“坐下喝口水,一會兒珍大嫂子過來,還得商議事呢。”

一時尤氏來了,說起今日賈璉幾個去鐵檻寺燒香祭祖的事。晚間回來,家裏也有一祭,東府祠堂裏還得看著,尤氏又坐了一會子便趕緊往那頭主持局面去了。

探春嘆道:“一個個都忙得恨不得多長出兩只手來,還有軋鬧猛添亂的。”又問,“蘭兒也去了?”

李紈點頭:“知道今日祭祖,昨天晚邊趕回來的。”

探春又一聲嘆,未再言語。

賈母和王夫人從宮裏回來,也是人困馬乏。尤氏又過來,同李紈探春寶釵幾個把今日的家務大事一一稟明,又有兩樣拿不定主意的,問過王夫人意思,這才散了。

回到稻香村,閆嬤嬤同碧月上來伺候,李紈見他倆一臉憂色,遂笑道:“我並不曾那麽勞心,不過日日過去應卯罷了。你麽毋需擔心。”

碧月道:“奶奶,要不還是讓素雲快些回來吧。奶奶如今整日忙成這樣,身邊多個人總是好的。”

李紈笑道:“正因我如今整日不著家,才不用那許多人伺候了。連你,我這兩日還不帶在身邊,又要她回來作甚。常嬤嬤在前頭那幾片地上花了多少心思,這回全不知情地就被弄走了,心裏怎麽會好受。只素雲陪著去,才像個憂思過度需要將養的意思,也是嬤嬤們在我這裏該有的分量。若把她一人扔莊子上了,又叫個什麽事。你且等等,過兩日,讓常平兩口子去伺候去,就換素雲回來。”

閆嬤嬤聽說要把常平兩口子調去莊上,遲疑道:“奶奶,這麽一來,在這府裏可真沒什麽能用的人了,這往後……”

李紈道:“上回不是都說了,到老太爺冥壽那會子,就得放出幾家去。如今看來沒人肯呢。就算我們不吱聲,說不定都要被打主意,索性幹脆些兒,你們都去了吧。我也不短人伺候。碧月素雲我都還留兩年。”

閆嬤嬤聽著這話,總覺不祥,卻又不好深問,只點頭應了。

一時去祭祖的也回來了,先去見過賈母王夫人,才各自歸家。賈蘭進了門,先被閆嬤嬤領去沐浴更衣。剛換了衣裳出來,就聽外頭道“二姑娘、四姑娘來了。”

賈蘭趕緊出去相迎,果然迎春同惜春攜手而來,見了賈蘭笑道:“越發精神了,也不知你們在書院裏都學些什麽,連人都變得一回一個樣兒。”

賈蘭笑道:“二姑姑是說我讀書多的意思?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每回去了學裏,先生們多教我兩本,回來就讓二姑姑看出來了。”

迎春搖頭:“連嘴都貧了許多。”

各人見過,李紈便問:“怎麽不見邢妹妹?”

迎春道:“方才大太太使人來叫了她去,如今尚未回來。”

李紈點頭,想著邢夫人原先對邢岫煙也是半冷不熱的,如今見邢岫煙許了薛家,倒親近起來,不知是怎麽想的。

惜春早同賈蘭兩個又嘰嘰咕咕說到一處去了,李紈咳嗽一聲,笑道:“四丫頭,你還整沒事人一個呢,如今老太太太太可回來了,你就不怕寶玉去告你一狀?”

惜春回過頭笑道:“我巴不得呢。也叫老太太太太看看如今這家裏的形勢——奴才們只要仗著在主子跟前得寵,什麽犯規矩的事情不幹?這麽看來,這規矩倒不是用來管人的,原是用來賣人情的。二哥哥這行事性子,待他掌家了,那樂子才大呢。”

迎春道:“這也不是一日兩日一時一刻的事了,二嫂子她們管家這許久,難道會不知道?你卻去出這個頭,我們本不是這裏的,又是何苦。”

惜春扭頭道:“你當我樂意管?還不是林姐姐,非給我個賤蹄子,腦子不曉得長哪裏去了,竟在園子裏燒紙錢?!咱們這裏可是出過事兒的!最好笑是二哥哥,不止護在頭裏,還扯了我當幌子。卻是因這蹄子劃在我名下的緣故。我自然不肯了。

若說因這丫頭是我的人,那她犯了事,該罰罰,我自然沒話的。若說這丫頭同我沒幹系了,那二哥哥愛怎麽護著就怎麽護著,哪怕他收房裏去呢?!卻不該又扯上我當大旗。故此,我才跟著去了議事廳一趟,好讓管家人們明白處置了,往後大家幹凈。”

迎春嘆道:“你這性子啊!”

李紈也嘆道:“若是這府裏都同你這般想法,這家倒好當了。所謂情弊,便是這些人在處事時候,總要情理夾雜著來。不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反是‘法理不外乎人情’,一樣罪名,處置起來竟也因人而異。如此一來,人人只管尋高枝攀去,只想邀寵得臉,事情到底做得如何倒不要緊了。可不是一團亂?”

惜春聽了點頭,又笑道:“這是大嫂子要煩心的,我們卻不用。大不了我跟著老頭子一塊兒修道去,管他們死活。”

迎春搖頭道:“又說話沒個遮攔了,說你幾回仍是如此。”

惜春笑道:“二姐姐,你只怨我說話沒個遮攔,卻不罵我心性不好。可見你原是同我想的一樣的,不過是不說罷了。”

迎春看她一眼,不搭理她。

李紈嘆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些兒。再說如今這府裏,便道岌岌可危亦不為過。這還是鳳丫頭手段用盡勉力支持的結果。不是我捧她,若非她,恐怕如今更該艱難許多。”

迎春皺眉道:“‘岌岌可危’?不至於吧。”

李紈搖頭道:“往常只一句‘進的少出的多’,究竟如何,卻不深知。這回協理府務,少不得多少要經手一些,窺一斑而知全豹矣,非我言過其實,實是真事。

太太也頭疼得很,只樣樣事情都有祖宗規矩管著,想要輕動亦不能。又顧忌著老太太,深恐惹了老人們到老太太跟前抱怨哭訴去,倒讓老人家擔心。只好盡力維持著體面,只內囊卻快用盡了。

這兩年外頭風雲變幻,起了多少新家望族,帶得如今光各家間走禮這一樣就十分艱難。就算不添上兩分回禮,起碼也該持平。只一個此消彼長,如今要夠著那個格兒來,都十分吃力了。

另一個府裏人口龐雜,一層層的奴才,但凡上頭主子要動彈一分,底下就依著規矩要得一份好處去。如此,一百兩花下去只能辦出七八兩的事情來,不是可笑?這聽著如此可笑之事,卻是日日在府裏照常做著。你們細想想,只這幾樣,是不是也夠得上一句‘岌岌可危’了?”

惜春便道:“這既然都是祖宗規矩,怎麽祖宗當時都懵了?定下這樣規矩來?我們如今改不得,想來當時他們若是覺出不當來,自然能改的。怎麽就這麽沿用下來了?”

李紈搖頭道:“你算算,那時候多少主子多少奴才?如今多少主子多少奴才?那時候多少進項,如今多少進項?實在是賺銀子的越來越少,花銀子的卻越來越多了。再一個,起初定的那許多規矩,一則也是為了讓奴才們跟著沾光的意思,二來那時候跟著的人都是從苦日子裏一起熬過來的,得點好處也是應當的。

可這一代代下來,都把恩典當成該當,倒把當奴才的本分丟了。一個個只顧著爭權奪利,哪兒有好處往哪兒趕,氣急了連主子也敢算計欺哄,當年的祖宗們哪裏能想到今日!

最簡單一個比方,原來一處大莊子上,不過兩個管事,手下七八個執事,莊丁另算。按著祖宗規矩,這兩個管事老了後都要府裏管著榮養的,還要給他們後人安排出路。這本是慮著這些老管事們為了府裏兢兢業業勞累了一輩子。老了不能動彈了,自然府裏也會管著他們。他們又都是做慣了的,自然後頭子承父業都便當。

可如今呢。一個莊上倒弄出三四層奴才來,因他們也是世代相傳的,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交上來的租子比當年定的還少。要知道,如今外頭田畝的產量比原先增了一半不止,我們這裏倒好,一年裏幾處不是報旱就是報澇,使人去問時,更是上下眾口一詞的。這麽著,主子倒讓奴才架空了。那莊子先養著他們,手指縫裏漏出來點兒給主子。就這樣的,還得管他榮養,這榮養銀子還得年年漲!

這只莊子一件,還有府裏各樣采買的呢?庫上的呢?更別說還有借了主子名頭在外爭買田地欺行霸市的了。這其中積弊之重,可想而知。”

惜春道:“既如此,很該改上一改才好。底下的奴才們,得用的留下,不得用的就發賣了。莊上也該清查一遍,定下規矩,每三五年換一回莊頭。橫豎咱們也不短人使。再多分幾個人出去明察暗訪,不怕管不住他們!”

賈蘭接話道:“費那勁兒!我朝律例,為奴者無私產,只派人去自上到下各處抄查一遍,吞進去的自然都吐出來。有犯法違律的一概送去衙門論刑,整家攆了出去。還有什麽不清爽的!”

迎春搖頭對李紈道:“原聽人說‘何不食肉糜’,如今眼前又見著兩個。”

賈蘭道:“怎麽?律法可就是這麽規定的。”

迎春笑道:“若凡事皆可依律而行,天下還有什麽冤屈苦楚,還喊什麽青天大老爺?!”

賈蘭還待說時,惜春攔了他道:“方才不還說了,咱們家裏尚且不能呢。小丫頭們犯了錯,寶玉還要護著。何況旁的?再說了,你不知道香菱?寶姐姐他兄弟還為她打殺了人呢,如今不都好好的!可見咱們想容易了。”

賈蘭搖頭道:“打鐵還需自身硬,為主的先就歪了,又去說奴才什麽。‘上昏昏然不知其弊,下恍恍然不知其病,其何以救之哉!’咱們也不用說這些沒用的,還不如說說符呢。”

惜春深以為然,他兩個便拋下這頭,讓到一旁桌上指點比劃去了。

迎春笑對李紈道:“我知道嫂子也不會是專門來給我講家務事的,定有別的話。”

李紈點點頭道:“你也知道,我自然不喜這些事情。只我想著,既說‘何處不道’,可見這些事裏自然也有道可悟的。這些日子,眼看著拆東墻補西墻,上出政策,下應對策,忽然對一句話有感。才想說給你聽聽。”

迎春忙問是哪句。

李紈道:“就是那句‘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了。方才說了,如今府裏的情形,要勉強維持往日定下的規矩,實在是力有不逮。若非自家先收起來,恐怕到時候要成大禍。餵慣了的豺狼斷了食,哪有不反噬其主的。

以之喻人,也有一比。但凡行事舉止有‘費力造作’之感的,多半難以長久。若是自心不查,反以此為常的,過後必埋下禍患。且這‘企’與‘跨’者皆大費心力,實是有傷命之根本。”

迎春聽了緩緩點頭道:“常人總多欲成為‘非己之人’,或欲更得權勢,或欲多增容色,這其中細品起來,確有費力之感。便是嫂子所言之‘企’‘跨’二字了。”

想了想,又問:“到底這有求總是常態,就沒有離了這‘企跨’兩字的追求之道?”

李紈緩緩道:“既說有‘企’,自然也有‘常’。以形象喻之,這‘常’如同平地,你我非要在某一處造作高企,恰如在其上堆出一個高丘來。然則全部心力所成此一平地,既要生作堆高處,不得已,自然得有失了其土的低窪處。是以這‘高’乃是以往後的‘低’來成就的。”

迎春恍然道:“恰如水興波瀾了,起起伏伏,總走不脫那個水面。”

李紈點頭,迎春又道:“是了!這要真能有所成,就得添裏頭的水量,整個水面高了才是真的高了。”

李紈笑道:“我正要說,你已經明白這意思了。萬事到頭,還是要回到這個實去。若落於人身上,仍是‘心力’二字。心力不足以禦事時,便是勉強為之,也難免仍是一場空。”

迎春想了半晌,面現疑惑道:“凡事皆如此?”

李紈點頭:“凡事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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