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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假語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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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賈府裏,眾人正等著看那位姥姥到底是何等人物。就見平兒領了人進來。一個老婦人,面色黢黑,上頭皺紋密布,尤其額頭上深深幾道擡頭紋,好似拿刻刀刻在玄武巖上的。身上穿著一身青布長衫,底下灰布裙,眼見著是簇新的。頭上包著塊青布頭巾,露出來花白的發髻,只一雙眼睛仍晶亮著。她手裏緊拉著個娃兒,也是一身新做的布衣裳,梳著兩個小揪揪。這會子正死命往那老婦人身後躲去。

老婦人上來看了一圈,向賈母跪倒行禮,口稱“老壽星”,賈母也起身讓過一回。又讓人給安置了座位。見那孩兒十分認生,便讓人拿了錢帶他外頭玩去。自有小幺兒領了差事,這裏留下這位姥姥說些鄉間趣事,倒把一群人都聽住了。

鳳姐見這劉姥姥投了賈母的眼緣,便張羅著讓她住下。用了晚飯,鴛鴦讓人帶了二人各去沐浴,又換了衣裳,才又帶上來陪賈母說話。

劉姥姥說起鄉間軼事,她道:“原先咱們那裏有處荒山,土層薄,什麽也長不住,就生得滿山的茅草,那個地方就喚作茅草嶺。自打也不曉得什麽時候起,那邊有人收茅草繩兒編的小筐。精巧些兒的一個兩三文錢,那山又無主,草又不消花費,不過費些人工。茅草繩搓起來多快,便是老奶奶們晚上就著月光都能搓上一捆。

這麽著,過了些年,有個外鄉人到屯裏尋人。尋了半日也沒尋著地方,著人問了,才曉得並沒有尋錯。只是這茅草嶺早就被拔完了茅草,光禿禿一個了,叫他哪裏尋那個‘滿是茅草的山東腳’這樣地方去!”

眾人聽了都笑,李紈一口茶差點沒噴自己裙上。耳裏又聽那姥姥道:“如今一下雨,四下沖些泥沙碎石下來,倒不如原先荒草沒人的時候幹凈了。”

幸好轉眼又說起因緣果報的事來了,李紈方松了口氣,心裏暗暗盤算著。

片刻,忽又聽道:“要說也得虧那些心思巧的人。如今咱們鄉下地方也多了許多新鮮玩意。也讓人得了好處。比方說這兩年剛出的一種發絲兒面,極細極細,就喚作‘一窩絲’。只拿開水一泡,撈起來拌點秋油鹽水就能吃了。且價兒還便宜。原先到了農忙時候,家裏要做飯也只能指著下不得地的老頭老太和半大孩子。若沒個合用的,少不得還得饒上半個人工。如今有了這東西,可不就便當了,只一鍋熱水的事。”

惜春忽開口問道:“你們那裏的人都吃這個面?”

劉姥姥搖搖頭:“家裏有人能給做飯的自然還是吃自家的糧食,像我們家裏,連我在裏頭也不過三個勞力,剩下的兩個娃兒又小,實在騰挪不開的,便都用這個應付了。”

惜春又道:“你方才不是說那面便宜?既便宜,何不就都吃這個?”

劉姥姥笑道:“咱們自家要做出那般細的面來,是不能的。切面切不得那麽細,抻面要好面才抻得起來,咱們家裏那些一籮到底面是抻不出來的。這般比著,那面實在是便宜。只是若同家裏半幹半稀,半菜半粥的比起來,自然自家地裏出的不花錢,更便當。”

惜春聽了點點頭:“你們很該著實算算。若那外頭買的比自家做的便宜,何不就用外頭買的,再把自己多餘的糧食賣了去,兩下一差,又是賺頭。”

劉姥姥笑道:“姑娘說的是,只是咱們莊稼人,腦子笨,算不過那些事來。只知道一個理兒,那就是——但凡能不花錢的便不花錢,自家田裏地裏擺弄得出來的,都不消銀錢,就都緊著這些吃用。”

惜春在那裏說得頭頭是道,這邊她奶娘恨不得上去捂了她的嘴,又偷偷看上頭賈母。果然見賈母神色淡淡的。待她說完了,賈母便問:“四丫頭這些學問都是打哪兒來的?這滿嘴又是銀子又是錢的。”

惜春仰了臉笑道:“老祖宗,我這都是聽蘭兒給我說的呢。說是九王爺還要帶著他們著書,講的都是農人莊戶的日子怎麽過的學問。蘭兒說,原先他在書院這些時候,早把那裏頭的藏書看了個七七八八,只當自己學問了得了。結果這會子做起這個來,才曉得什麽叫做‘紙上得來終覺淺’呢。我今日也問得了兩句,待他家來是再告訴了他,或者也有用的。如今我也算知道點經濟學問了。”

賈母聽了這話,面色大霽,笑道:“總聽得說蘭兒同他四姑姑最親,今日看來果然如此了,連這樣的‘大事’都同你商討。”

惜春點點頭:“怎麽說我也是長輩,總得在要緊關頭指點指點他,才不枉他朝我行的禮。”

賈母聽了大笑,方才那點子不虞自也散了個幹凈。只劉姥姥耳聽著這府裏這麽個小姑娘一開口說的都是八王爺九王爺的,一顆心都激靈了,更生出幾分敬畏來。

坐著說了一通,眼見著天色已晚,才各自散了。

稻香村裏,碧月同常嬤嬤幾個說起今日劉姥姥所言,多是些因果報應之事。常嬤嬤笑道:“倒也難為這姥姥了,這片刻時光,編出多少故事來,還得投了老太太太太的脾性。這在她們鄉間,想必也是個能人。”

李紈笑道:“讓嬤嬤說著了。我剛還問鳳丫頭來,既說是同她們連的宗,怎麽就喚作劉姥姥。這才曉得,原是她女兒嫁了姓王的,她孤老婆子一個,就索性搬去同女兒女婿住了。看上回敢帶了孩子來府裏認人,也是個心氣足膽子大的。”

閆嬤嬤也道:“若常理,這樣身份,怕日子難免過得縮手縮腳。這姥姥能如此,確是難得。這回又能投了老太太的緣,太太自然待她不同,少不得要破費些兒。卻不知到時候奶奶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

李紈笑道:“再看吧。太太那是正主兒,這說來還算是娘家親戚。鳳丫頭也沾著這個王字。老太太或者有,也是見面禮的意思了。我們小輩,又不沾親帶故的,太往前湊了倒不好。若這姥姥家裏果然困苦也罷了,如今看著日子也算好過。非得都像咱們這樣才算好了?老太太的意思,怕不得明日好好逛逛園子。一日相處下來,果然有什麽需得咱們幫忙的,再說不遲。”

常嬤嬤也道:“且論不上咱們呢。再一個,這樣的若一味給銀子,倒不是親戚意思,反把人看低了。明日看了再說也好。”

便又說起下午的螃蟹宴來,李紈道:“若讓咱家這小子知道了,估摸著又得鬧!上年府裏兩回吃螃蟹他沒趕著,嘴裏嚼咕了得多半月!”又吩咐,“今兒莊上送來的果子,趕空兒挑揀挑揀,過兩日咱們蒸社飯吃。”

常嬤嬤笑道:“這個主意好,且跟前地裏好些瓜果也當時,蒸這個最好。”

閆嬤嬤也道:“這個容易,明兒主子們飲宴,咱們也沒什麽事,剛好把那新下的核桃、白果、栗子、榛子的,都給剝出些兒。蒸這個飯也不用去廚上,咱們自己院子裏就都辦妥了。”

果然說起節令飲饌來,才是最沒有分歧最不起齟齬的好題目。

瀟湘館裏,幾個人正伺候黛玉梳洗。紫鵑正給黛玉通頭發,媯柳在一旁站著看,嘴裏還不停:“姑娘,那姥姥說的話可有什麽好聽的?你們一個個都聽住了!那可算是什麽稀奇話兒呢?哪有我說的好聽!姑娘樂意聽,我給你講啊!浮塵集市裏多少稀奇事兒呢!我這就說一回‘天妖進犯南荒渡,將軍巧布定波亭’!……”

墨鴿兒趕緊攔著:“得了,得了,你歇會兒吧!誰要聽你說的那些破事兒,跟咱們一點關系都沒有。還定波亭……你咋不說風波亭呢?!再說了,誰告訴你我們姑娘愛聽那些閑篇兒了?不過是看老太太太太愛聽,陪著坐會子罷了。這叫孝道,懂不懂?!禮節,哼,算了,你哪裏懂這個。”

紫鵑也道:“方才說的那個老奶奶誠心拜佛,佛祖菩薩賜了個孫子給她們家這事兒,我看老太太太太都聽住了,太太還只念佛呢。”

媯柳越發不忿了,她道:“這算個什麽!要人聽住了還不容易?只合了這人心事自然就聽住了!給老爺講講一君子為官如何方正不阿,後來品行上達天聽,聖上大喜,連升三級,成一代名臣。給東府敬老爺講講世家子如何修真成仙,給咱們府裏大老爺講講房中術益壽延年……”

“吧唧”,她話未完,被辛嬤嬤一個巴掌打腦袋上,喝罵道:“越說越沒規矩了!在姑娘跟前混沁什麽!你再這般,我就做主把你攆了出去,管你多大來頭多大本事,咱們也消受不起!”

媯柳委屈上了:“怪道大奶奶說‘實話不容易聽’呢,連說都不容易說。我不過打個比方。”

紫鵑也罵她:“打什麽比方!老太太就不說,太太素來信佛虔誠,連院子裏還特設了個小佛堂呢,這都是好事善心,能同你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比?!”

媯柳搖頭道:“哪裏好事?哪裏善心了?這分明是個最黑心不過的買賣!”見眾人正欲齊聲聲討她,忙快嘴道,“太太整日求神拜佛,無非是拿點小恩小惠妄想著同神佛菩薩們換些大好處罷了!這哪裏善心了?往廟裏送百十兩香火銀子,求各個莊子上風調雨順大豐收;點個心願海燈,白白燒掉幾斤香油,求娘娘隆寵合族富貴。你們自想想,天下還有這般黑的買賣沒有?

若神佛真有知,氣也被氣死了,就沒見幾個同他們做買賣不是起黑心來的!你若是佛,有人每日給你點上幾根香,就要你保佑他們家裏不管善惡賢愚的老老小小都要平安康健,最好少的讀書能中榜,老的長壽永享爵,男的當官步步高升,女的掌家日進鬥金……你是菩薩,你幹啊?!”

眾人被她一通狂轟濫炸,說得啞口無言。媯柳乘勝追擊,“比方上年天時不好,咱們家裏怎麽弄的?先說可能有旱災,就一早讓人淘井的淘井,加鑿的加鑿,備了能抗旱的糧種。又有南邊多雨,緊著修渠固堤,還特尋了上好蕎麥種子備著萬一遭了災好補種。掌事們連同姑娘都操了多少心!到了太太這裏呢?往幾處庵廟裏多送了幾回香油錢!我且問問你們,天下還有比這更省事更好賺頭的買賣嗎?!只那佛菩薩大約是沒同太太做成這回生意罷了。”

一時都無言以對,黛玉咳嗽一聲道:“你越發沒規矩了,怎麽好論起親戚家長輩的是非來?罰你三日不得說話,以儆效尤。”

媯柳忙道:“姑娘,吾並不敢論是非也。是者何是,非者何非?吾所論者,不過以吾之陋見照世間事耳。所謂各人各見,即嬤嬤們自有嬤嬤們所見,姐姐們自有姐姐們所見,姑娘自然有姑娘所見。雖是一物,入於各人眼目卻成象各異,此妙趣也,此道之所修也。姑娘,當世天子尚不禁人論道說佛,怎麽姑娘倒罰起我來,豈不有違世訓?嘿嘿,嘿嘿……”

她還待往下說時,就見黛玉回了頭涼涼看她一眼,遂住了嘴,只嘿嘿罷了。

辛嬤嬤笑出聲來,撫掌道:“好了!丟開手吧!憑你掉書袋子也一樣該罰的!姑娘,你罰她不說話的主意是好,只是她不說話,卻不曉得要把這說話的力氣又變出多少種淘氣的法子來,我們倒防不勝防了!”又對媯柳道,“只你今日所言,太也駭人聽聞了些兒。旁的我也不說你,只要你記得做客的規矩,沒得在人家家裏吃著住著,還要編排人的道理。在親戚家罰不得你,若叨登出來,反大家沒臉。待回了家再同你算賬,你自記著吧。”

媯柳苦著臉道:“嬤嬤,不如要打要罰你趁現在吧!還要等那許多時日,我這就像頭頂上懸了道符兒,不曉得什麽時候就起驗了,哪裏還得一刻舒心的時候?嬤嬤,打鐵趁熱,罰我趁早,趕緊,趕緊。”

黛玉也笑道:“嬤嬤這主意好,便是先給她記著,待回了家,讓掌事嬤嬤們同她好好算算。咱們都不說話,只看著她去。”

媯柳倆嘴角都拉下來了,墨鴿兒稱意:“總算也有治你的法兒了,讓你天天狂的!”

紫鵑也道:“都是一嘴子的胡話!眼前明擺著的看不見。太太一心向佛,才有了寶二爺銜玉而誕,還養出了一個娘娘來。便是珠大爺去得早,還有個蘭哥兒這小年紀就得了名聲呢。這不是善心善報是什麽!慣愛由著性子胡說八道瞎編排人!”

媯柳回嘴:“你也說是眼前了,誰曉得之後呢!”

黛玉一瞪眼:“還說?!”

媯柳立時閉了嘴,只瞇了眼沖黛玉笑。眾人也拿她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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