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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賞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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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常嬤嬤帶了小丫鬟先往秋爽齋送了端陽玩物,又往蘅蕪苑去。順著石道進到院子,恰好薛姨媽也在,聽說是李紈讓送些玩意過來,忙讓鶯兒收了,又取了荷包賞常嬤嬤,另給了跟去的小丫頭幾串錢。

待人走了,鶯兒幾個開了那匣兒,一樣樣拿出來看,薛姨媽就著文杏的手看兩眼,笑道:“怪道老太太總讚這位奶奶,果然有心思,□□樣樣都合這個時節,又都是輕巧玩意,年輕姑娘們哪有不愛的。”

寶釵穿了個家常寬袖紗衫兒,一伸胳膊,露出戴著的香藥數珠兒,薛姨媽見了便問道:“怎麽沒戴娘娘賞的紅麝串兒?”

寶釵不耐道:“旁人都是青黃數珠兒,我獨戴那個有什麽趣兒!”

薛姨媽深看她一眼,問道:“嗯,我聽著,早前你同寶玉林丫頭兩個在上房有些齟齬?都說寶玉被你噎得滿臉通紅,連飯都沒吃兩口,可有這事?”

寶釵聽了坐直了身子,一回頭往幾個丫頭身上瞧去。薛姨媽拿扇子敲敲她:“得,得,你少牽扯她們罷。她們哪裏敢跟我傳你的話了。是鳳丫頭那裏說的。你直同我說說,有這事沒有?”

寶釵哼了一聲,一扭頭道:“我哪裏牽扯林丫頭了?她倒是在那兒樂,卻不是笑話我的意思,我管她呢。寶玉也不是我要說他,卻是上趕著找罵來的。若我不吭聲,往後更要上來了,還不定說出什麽話來呢!”

薛姨媽又細問了,才知道寶玉說話造次,惹得寶釵不快才有此一說。便忍不住嘆氣道:“他原比你小,小子又不比姑娘,知事又晚些的,這一來一回,可不就不懂事些?往常他胡亂言語的還少了,偏這回當著老太太的面兒你氣性倒大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鶯兒幾個見她娘倆說私話,便都往外去了。

薛姨媽飲了口茶,又道:“你啊,雖常日裏看著穩重,保不齊什麽時候一股邪火就沖出來!憑先前多少好,只一遭不好,瞧在人眼裏也是不好。上回你姨媽還同我說起那和尚……”

寶釵霍的站了起來,摔手道:“媽再不要同我提這個!”

薛姨媽嚇了一跳,差點沒打了茶碗,忙上前拉了寶釵手道:“這好好的又是怎麽說的!”

寶釵低了頭,撲簌簌淚珠子滾將下來,抽噎了半日,鼓了氣道:“再不要說什麽和尚道士的混賬話!那日打醮,老太太的話媽難道聽不明白的?媽就這麽看輕了我,非要一次次這麽著?旁人看著倒是沒皮沒臉了,我就問問媽,要如此糟踐我,究竟於你有什麽好處了!”一時思及底下人的議論紛紛,又有此前寶黛二人爭鬧時整家人擔心,和好處又闔府開懷,那兩人之間密密實實,哪裏有自己的所在?!卻偏偏自家還要一回回拿那子虛烏有的和尚道士說話,真是要把自己踩到泥裏去了。越發傷心起來,墮淚不止。

薛姨媽倒沒料到寶釵如此心思,她心裏認定了和尚所言,自然把這個事當成個十足十的。且自家姐妹眼見著也是這般心思,更有宮裏娘娘支持,自然的命定姻緣。賈母之不樂同黛玉之心,不過是尋常的好事多磨罷了。這命數都在自己這邊,同他們計較個什麽?卻沒想到寶釵問出一句“究竟於你有何好處”來,一時也有些傷心了。

便紅了眼圈道:“我的兒!你這般問我,可是把娘當成什麽人了!我們家雖不比往日,也不是真沒落到何等地步了,難不成我還要賣女兒不成!為娘的心思,自然是樣樣以你為先的。莫說旁的,就說你哥哥,若是為了你,我也寧可舍了他去!你如今這麽問來,敢是疑心我不疼你的?這可是要挖我的心肝了!”說了也嗚咽起來。

寶釵見薛姨媽如此,悔悟過來自己說話說重了,也顧不得一時心思,忙上前扶了薛姨媽道:“媽!我不是那意思……唉,你不知道,他們說的多少難聽,倒像是我們來算計什麽來的一般!媽,咱們家去吧,搬離了這裏,索性清靜!”

薛姨媽拿帕子拭淚,嘆氣道:“莫要孩子氣!你方才說的,也是我大意了,你如今又住在園子裏,咱們娘兒倆說話的時候都少了。老太太的心思,是明擺著的。那有何妨?寶玉如今如何,那也是小孩子心性,林丫頭那性子,長年累月的對著,哪個受得了?這都是空話。我同你說吧,當日我還在家時,因你姨母先配了這邊府裏。二房那裏的意思,就該把你四姨嫁去薛家,才算公平。倒要把我說給一個窮翰林,倒是說得好聽,什麽書香世家,怎麽把他家女兒嫁去就不肯了?你外祖母就十分心焦,那時候老太爺偏寵二房,這事兒眼看著要成。你外祖父卻道我同你姨媽三歲時都定過姻緣的,我合該嫁到大富之家且兒女雙全,這決不會有錯。後來一次金陵清荷宴上,恰碰到了你祖母,那時並不知道的,我們姐妹幾個顧自說話。月餘,薛家上門來提親了,還提的就是我。這才有了後面的事。”

說了看看寶釵,忍不住笑道:“唉,你看看,為了開解開解你,連我自己這底都刨出來了!這人同人之間,因緣早定,半分改不得的。你還瞧這府裏老太太行事心裏難過,我卻另一重難過呢,卻是替她們傷心。再如何百般算計較量,終究敵不過天命的。”

寶釵默默半日,卻灰心道:“天命若定,我就這般苦命麽?非要同一個一心圍著旁人打轉的牽連上了?若真如此,這命……不要也罷……”

話未說完,薛姨媽早上前握了她嘴,急道:“如何能說這樣話!唉,投作女兒身婦人命,哪個不是如此?難不成你還做了一生一對的夢不成!趁早睜了眼四下看看吧,老太太那樣人物,還不是養了三個庶出女兒?林丫頭娘當年多少風光,也算夫婦和樂了,林家不也有幾房姬妾?你早先還起過心思去那人上人的地方,更不得了了。怎麽事到如今,反倒糊塗起來!這一輩子,哪個不用算計著人心過活?尤其高門大戶,更是如此了。你看看你姨媽,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鳳丫頭那樣脾性人物,配個璉兒,都讓人背後笑是醋壇子,就這樣,還得舍了平兒出去呢。人心浮動,哪裏有個準數?就是沒了這個,遲早也會有那個。既是人心浮動的,能往旁處浮去,自然也能漂了回來,有什麽要緊?!你倒說出這樣沒道理的喪氣話來!”

寶釵聞言心裏一動,不由得紅了臉,咬了嘴唇低頭不語了。

薛姨媽緩過神來又見她這般模樣,忽然笑道:“哦……果然是。娘還能害你?別說這府裏的門第,只說那人品性子,也是難得的了。不過……”

寶釵也顧不得羞了,開口道:“媽越發胡說的沒邊了!對了,好好的大節下,我剛還說要家去看看呢。這幾日不正是各處要賬結賬的時候?媽怎麽倒往園子裏逛來。”

薛姨媽知道她羞極,怕再打趣真臊著了她,便順著話頭道:“哪裏得閑?剛聽個婆子來說,你姨媽不知怎麽的動了氣,好好的把金釧兒都給攆了出去。她素來行事不逼到墻角上也不會露半個指甲尖兒的,如今這樣動靜,想是氣狠了。我過去瞧瞧她去,開解開解說說話兒,也是我們老姐妹情誼。順路過來瞧瞧你,問你晚上家去吃飯不去。”

寶釵趁機道:“明兒就是節下了,自然要家去的,這還用來問?好了好了,姨娘那邊既有事,您老人家就趕緊過去吧,別在這裏生耽擱著了!”說了起身拉了薛姨媽往外走,薛姨媽一行走一行笑,她道:“讓都來看看你現在的樣兒吧,竟是只有五歲最多了!”

送了薛姨媽出去,才又回身在窗前坐了。想一回方才的話,不由得低了頭把臉都捂到胳膊裏,只覺得雙頰發燙,又忍不住笑出來。鶯兒恰掀了簾子進來,見寶釵如此,笑道:“姑娘可是撿著什麽寶了?這樣高興。”寶釵聽了這話正中心病,越發紅了臉,鶯兒這丫頭自來嬌憨,卻並未十分覺察,顧自說道:“外頭傳話來,道是後兒個恐怕雲姑娘要來呢,這下又熱鬧了。”寶釵聞言擡起頭,又細問起來,兩人對著說話。

李紈從迎春惜春那邊回來,繞過紅香圃去看芍藥,大朵盛開著。碧月忍不住道:“奶奶,咱們掐些回去插瓶可好?”李紈笑道:“罷罷,這也是今年最後一茬兒了,你若實在喜歡,便自采些去吧。只一個,可別往我屋裏放,你們自己如何我也不管問。”碧月聽了便自往花圃深處尋那半開未開的,李紈同素雲索性先回去了。

到了稻香村,剛坐下不會兒,常嬤嬤幾個也回來了,回稟道:“各處都送去了,三姑娘這會兒不在屋裏。林姑娘那裏我看也收拾呢,恐怕待會子還得往我們這裏送。”李紈點頭笑道:“恰合之前嬤嬤的話了,如今是真正一戶門庭的行事。”果然下晌媯柳同墨鴿兒送了端午節禮來,紈扇香囊錠子藥,一色都是南邊新鮮花樣。

吃了晚飯回到園子裏,碧月沏了茶上來,對李紈道:“方才聽小丫頭們說,金釧兒被太太攆出去了。”

李紈一驚,忙問道:“何時的話?我們在老太太那裏也沒聽說這個。”

碧月便道:“就是今兒下晌那會子,後來薛姨太太也過去了。聽那邊院子裏傳出來的話,好似同寶二爺有什麽關聯。”

李紈嘆息道:“這就是了,太太輕易也不會發作人。寶玉卻恰是那逆鱗了。”

常嬤嬤便道:“寶二爺素來同丫頭們調笑無忌的,太太當面也不曾管過,今日這般大陣仗,想是另有內情。”

李紈卻道:“那也未必,原先到底小著呢。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自不同從前。總不能打發兒子,只好打發丫頭了。”

常嬤嬤搖頭道:“不該如此。太太若真打算這麽著來,只要寶二爺心性行事不變,只怕太多該打發的丫頭太太忙不過來呢。”眾人猜測紛紛,到底不知根底,也就罷了。

那裏鳳姐受了人托,又有轉日端午家宴的事要去問王夫人主意,她道:“老太太前兒打醮有些累著了,連東府相請也不去,咱們這裏怎麽弄,讓我問太太呢。”

王夫人此時哪有什麽心緒,也只搖搖頭道:“就照著往年的樣兒來吧,老太太明兒有興頭就一起熱鬧熱鬧,若是懶怠動彈,也罷了。也沒有外人,只請你姨媽同寶釵過來坐坐。”

鳳姐聽說如此心裏有了計較,看王夫人面色不好,又道:“太太,金釧兒……”

王夫人看她道:“怎麽?她家裏人求到你跟前去了?”

鳳姐一笑不語,王夫人想了想道:“你也別吐這個口,你認了下來,我也不認的,到時候反傷了你面子,何苦來的。這丫頭我是再不要的,沒打一頓攆出去已經是念了這些年在我跟前服侍的情分了。如今只當是發還本家,讓他家自己做主吧。”

鳳姐原想著王夫人向來慈和的,這事兒倒不難攬,沒想到竟到了這樣地步。王夫人見她神色,又想起往後管著那起子心思活絡之人,總少不了要鳳姐助力。索性就把午間的事說給鳳姐聽了,垂淚道:“那日你同那孽障都生挺在床上,唬得我魂兒都飛了去。好不容易來了個神仙菩薩,道是那玉果是個罕物兒,卻被‘聲色貨利’所迷。我想著,那貨利二字恐怕還沾不上,只聲色卻難防。如今他一日日大了,雖有勤謹本分的人看顧著,到底防不住那起狐媚子們作亂。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弄出這樣情形來,讓我怎麽不憂心?只利索這一回,也是叫他知道知道厲害。往後再有逾矩的,少不得一頓打了出去。他不是愛惜女兒家的?就看看到底怎麽個愛惜法兒吧!”說到這裏,卻是動了氣了。

鳳姐忙勸道:“太太千萬自己保重。寶玉那邊,卻也不用太多心了。他那性子,從小兒就是要長得整齊的丫頭們抱,婆子們一沾身就哭,也叫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只是一個,他雖同丫頭們親近,卻不是我們家二爺那般下流種子的行事。倒像老太太說的,怕是上輩子也是個女兒身,總不像少爺丫頭,倒像小姐丫鬟的意思來的。太太這回立一立威也好,只是一則到底沒什麽大事,二則真鬧大了恐反傷了寶玉名聲。不是我說,盼著寶玉倒黴的也不是一個兩個呢,早先那麽些事太太都忘了?方才我隱約聽著,都已經有傳……傳是寶玉□□未遂……太太使的遮眼法兒……”

王夫人騰地就站起來了,厲聲喝道:“誰?哪個說的這話?給我夾起來狠狠地打!啊?你、你說說,到底是哪個?!……”一下子氣得手也抖起來,話也不成句了。

鳳姐忙上前勸道:“人心人口,哪裏堵得住?我看太太還是冷他兩日,過些時候還讓進來伺候的好。若不然,這話在人嘴裏打轉,咱們倒不怕,就怕老爺聽風就是雨的可就要害慘了寶兄弟。”

王夫人跌坐椅上,垂了臉,深深嘆氣。半日,沖鳳姐揮揮手道:“我知道了。原也不能都怪到那丫頭頭上,總是寶玉自己行止不端的緣故。要我說來,倒要叫老爺好好打上幾回才是。”

鳳姐扶了王夫人,又給端過茶來,笑道:“當娘的都是豆腐心,太太也只嘴上說的厲害罷了。”

等從王夫人院子裏出來,就同院外一邊立等著的一個婆子低聲道:“都勸回來了,過些日子還讓進來伺候。”那婆子面上大喜,也不做聲,緊著跪下了磕頭。鳳姐迎風輕輕一笑,也不多話,顧自帶著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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