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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忙芒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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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尋到稻香村時,鳳姐果然在那裏。回稟了事,鳳姐瞧著她口角利索便欲要了來自己身邊,想先問問她自己樂不樂意。小紅早先也是存了股心氣的,奈何林之孝如今雖頂著個二管事的名頭,卻不能同賈府裏的世仆們相比。那怡紅院裏養著寶玉這個鳳凰蛋,自是各路人馬必爭之地,自己也不算個拙的,卻未見出頭之期。

又有方才寶釵的事情,她心裏想著:“往後若我還在那裏,寶姑娘必是要常來常往的,彼此見了豈不尷尬?倒不如遠遠避了的好。”便笑著說了番話出來,更合了鳳姐心意。又知她是林之孝之女,倒愛那兩口子素日不多口舌的性子,越發中意了,便說定了轉日問寶玉要人去。

李紈在一旁笑看。鳳姐打發走了小紅,正同李紈說吃什麽藥的事,王夫人遣了人來請,便又去了。李紈才對素雲碧月道:“都忙著祭花神呢,你們不跟著玩玩去?不用整日在我跟前守著,還能少了什麽。”

碧月道:“咱們哪裏得那空?且常嬤嬤說了,那些幹開花什麽都不結的有什麽好祭餞的?有那時候還不如幫著照看照看地裏。”

李紈聞言大笑,又道:“是嬤嬤口氣。”

素雲也道:“這幾日把嬤嬤忙得不成不成的。她說了,‘芒種芒種忙忙種,芒種過後白白種’。這會子就該緊著把該種的都種了。前日又得許嬤嬤從莊上運來些番薯種藤,嬤嬤說這個東西沒侍弄過的,親往地裏看著去了。這如今日頭也大了,生生曬黑了可怎麽跟著奶奶出門呢?也是愁人。”

李紈聽這話,只覺其中大妙,不由又笑道:“你們如今也長進了。往常也是五谷不分的,如今連番薯種藤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真是好了。”

素雲聞言倒紅了臉:“整日家聽嬤嬤說這些,能不入耳?”

碧月笑道:“前兒下了雨,素雲還幫嬤嬤去種豆了呢。奶奶,我看準了,素雲姐姐定是要嫁去莊上的,奶奶可要替她多看看才好。”說了一扭腰跑了,素雲回身要捉時已晚,便恨恨道:“有本事今兒別再讓我見著!”

聽她們說得有趣,李紈便往外頭坡上往下看,果然見前頭田間幾個婆子彎腰弓背,正幹農活。杏子林另一邊卻是鶯歌燕舞,彩繡招展。恍然兩個世界。

正看得有趣,聽得幾個小丫頭嘰喳:“哎呀,等她不得,咱們先去吧,完了人家都祭完花神了!”眼見得都在一路小跑,另一個喘著氣道:“你又急什麽?你又知道什麽花神了?”那個道:“認不得花神有何幹,今兒一早嬤嬤們就去過廚上了,花糕沒了可怎麽樣呢?”果然這話有理,耳聽得那腳步聲就遠了。

又走幾步,卻見後山石頭上坐了個小丫頭,正要問她怎麽沒跟著去吃花糕,見那小丫頭神情極是專註,便吞了聲。

暮春初夏時候,日光從桑葉間漏下幾點,恰落在她發間裙上。水蔥一樣指頭捧著本薄冊子,額前留海低垂,稍有風過吹得丫髻上一對蛋黃絹花撲簌簌地抖。也不知她看著了什麽,忽地“咯”一聲笑將出來,越發瞇了眼,卻不知身前站著人。

李紈站著看了一會兒,悄悄退了出來。心中忽起一念:“果然是一人一境。”想那小丫頭一心沈浸在那書裏頭,那書裏所描所述便成了她此時此境。那境中只她一人,旁人便是離得再近,亦不得其門而入。書上以墨沾紙,這兩樣東西卻不知給這丫頭造了個什麽樣的境,才讓她笑得這般開懷。

因知今日姑娘們都在園子裏祭花神,賈母吩咐早飯不用過去她那裏吃了,又特讓廚上做了幾樣新鮮菜式應節點心送進園子裏來。姐妹們一同吃了倒也熱鬧,只是黛玉不在,未免有些不美。

李紈吃完了回到稻香村,正好嬤嬤同素雲幾個用飯。見矮桌上菜心溜肉片、清蒸仔鴨、香幹芹菜、面筋豌豆並一碗筍幹蝦子湯。便問道:“這是你們幾個人的份例?”素雲回道:“是常嬤嬤同我的,碧月才剛說沒胃口,都拿去分給小丫頭們了。”李紈這才點點頭。

碧月給李紈沏了茶來,李紈便問她:“怎麽說沒有胃口?”碧月道:“許是天熱的緣故,總覺著這些菜都沒什麽滋味。”李紈點點頭道:“沒滋味,那好辦,那屋子裏不是擱著好些醬?酸鹹甜辣只怕都有的,你嘗嘗去。”碧月知道李紈逗她,撅撅嘴不出聲了。

一時食畢,常嬤嬤同素雲也過來伺候。又說起碧月沒胃口的事兒,常嬤嬤便嘆道:“直是不知足,卻也是慣出來的。下晌同我去地裏做半日活,保管晚上吃什麽都香了。原來養小孩的有句古話‘若要小兒安,三分饑與寒’。實則養大人何嘗不是如此?一個個總盯著那吃到嘴裏的東西滋味如何、金不金貴、難不難得,混忘了那能吃出好滋味來的唇舌胃口才是真正的根子呢。”李紈聽了一徑點頭。

常嬤嬤又道:“早年我陪著家裏老太太在臨安莊子上住了些年。老太太原也是個極挑剔極精致的,在府裏總是不樂,想了主意去莊上呆著。有時便換了尋常衣裳往莊戶人家村子裏走走,時候長了,也認識些人了。那些村小子們,七八十來歲年紀,一年到頭見著幾回葷腥?得著那家大人高興,午邊給煎一兩個雞子兒,喔喲喲,吃得那叫一個香!回來老太太就同我說了‘尋常只說咱們這樣的人家富貴,要什麽有什麽,如今再想想,哪有人家那個吃什麽什麽香的本事好?’”說了點點碧月,“你啊,如今算是把自己那點本事給糟踐沒了。”

李紈一時聽住了,卻是想到了旁處,一時也沒在意她們說什麽。哪知那之後幾日,碧月每餐吃飯都只半碗,還分毫葷腥不沾,問她便道是在“練本事”,一時成了村裏笑談。頂高興的自然是那些小丫頭們,頓頓多得一份大丫頭份例,可不是高興?只常嬤嬤笑言:“該把誰領了去的都記了賬才好,待碧月神功初成也好一家家去吃它回來。”

再說這日芒種黛玉一早便回了家,回到自己屋裏,容掌事便讓人送來了一個牛皮銅釘的箱子。待打開了,裏頭卻是一個灰緞子大包袱。黛玉一見那包袱眼淚嘩一下就下來了,伸手細撫上頭那結子。那是裏外兩層包袱皮一明一暗勾串著打出來的結子,原是在揚州時,有一日父女閑談時她隨手無意間打出來的,林如海見了有趣,還打趣道“才同你說了幾句個中淵源,你就打出這麽個‘裏外勾結’來”。此時一見,恰如驗明正身,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便不由得淚如雨下。

辛嬤嬤等人趕緊上來勸解,好一會兒才止了淚,纖指細挑將那包袱解開了,裏頭卻是幾本極大的書冊。黛玉將東西細細翻過,卻未見書信,不由生疑。墨鴿兒在一旁道:“姑娘,這東西從海上寄來,也不知要過多少人手,總是保不齊的。”黛玉恍然,遂取過一冊來翻看。這一看便看住了,直到擺飯時才放下。

原來那書裏都是大張的畫,顏色極為鮮艷,不同於此間常見所見。底下蠅頭小楷,卻也認不得是不是林如海的手筆。那畫上畫的皆是些異域風物,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當中又有一本,畫的卻是一人從海上到了一處所在,如何從一地去了另一地,如何與當地人打交道,甚或如何飲食有何奇趣。黛玉一眼認出那人在船上的背影恰似林如海的模樣,便知這是說的自家老爹此番的經歷了。細細看過,見最後畫的是該人得了當地一大族的盛情款待,料想無礙,又放下一重心來。再回看這許多東西,體察老父用心,不由莞爾。

墨鴿兒在一旁伸了脖子看了看,失望道:“聽說那邊有好些滋味特異的果子……”

辛嬤嬤瞪她一眼,媯柳卻聽到耳朵裏了,便問黛玉道:“姑娘可想要那邊的什麽東西?我替姑娘尋些來也好。”

墨鴿兒冷笑一聲:“你要能,直接去讓老爺給姑娘寫封信不好?混吹大氣也要看個時候,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黛玉聽了卻是眼睛一亮。

到了晚間只剩兩人時便問媯柳:“柳兒姐姐,你果真能去我爹爹身邊?”

媯柳想了想道:“若是尋果子的話,左右在那片地上,隨意找找總能尋著的。若是要尋人,就難了些,我神識功力不夠,搜不了多大地方。又沒在老爺身上打過印記,實在不好說。”

黛玉知道媯柳向來不是個藏著掖著的性子,也只好作罷了。只媯柳仍問她:“姑娘可想嘗嘗那邊的果子?”

黛玉便搖頭:“你作法運功也不是白白的吧?總要有損耗。若是為了尋著爹爹也罷了,為著個果子像什麽話。”

媯柳疑惑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裏不是都這樣?皇帝不是還讓人把活樹運來京裏摘果子吃?我還當你們都喜歡這個呢。”

黛玉直不知該如何同她分說了,只好道:“那不是尋常人家做的事。且拿楊妃喻人也有些忌諱的,往後可不要亂說了。”

媯柳苦了臉:“她不是個大大的美人?這裏的人整日裏花費多少精神塗脂抹粉,簪珠佩玉,不就是為了能好看些?既如此,怎麽以大美人比之還不樂意了?那我若哪日說哪個人像姑娘,那也犯忌諱了?”

黛玉長嘆一聲,拍拍媯柳道:“柳兒姐姐,還是睡了吧。”

媯柳也嘆:“姑娘,如何你們都是這般,好好地說著話,說著說著忽然長嘆一聲就作罷了呢。”黛玉蹙了眉看她一會兒,忍不住笑了出來,媯柳自然越發摸不著頭腦了。

且說這裏黛玉得知林如海無恙,直把那幾本書冊當成了寶,一日不知翻看幾遍。想了又想,到底不好帶到賈府去,心下有些悵然。

待再回到瀟湘館已是兩日之後了,去見了賈母,賈母便道:“前兒園子裏她們熱鬧,卻是少了個你,個個到我跟前抱怨。”黛玉撒嬌道:“老祖宗,這在家兩日都要處理些雜事,我卻連祭花神都沒得著空呢。她們一個個玩得樂呵,竟還好意思排揎我來。”賈母大笑:“說說你這張嘴!沒理也被你說出理來了。”留了同賈母一起用了飯,才往園子裏去。

到了沒過多久,探春來了,黛玉見只她一個,便笑道:“我還當多少人來跟我興師問罪呢,還好還好。你倒巧了,正好拿了些新鮮東西來,你來看看?”說了墨鴿兒便取出了幾樣機巧玩意,一樣樣演示給探春看。探春看著有趣,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道:“唉喲,害我把正事忘了。正要同你說呢,這回你家去了,寶玉非說是因他院子裏丫頭胡沁惹了你生氣的緣故,前兩日作好作歹地非要尋了那人出來。”說到此處,便看黛玉一眼,才又道,“只是這人卻也是有來歷的,如今他正為這事兒撓頭呢。”

黛玉聽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便冷哼一聲道:“我說呢,怎麽巴巴地就你一人來了,卻是當說客來的。”輕輕彈了彈指甲道,“你同他說,那日我是當面問他了,他自說了不是他的吩咐,也就罷了。我本問的也不是丫頭而是他。之後我便急著家去,再沒說過一句旁的。他要整治內務教訓丫頭那是他的事,賴不到我頭上。如今作好作歹揪出人來了又下不得手了,反往我這裏尋話頭找臺階來,當我什麽了?!我可沒有平白讓人往頭上扣屎盆子的喜好!”

探春見她動氣,忙道:“是我嘴拙傳差了話了,並不是二哥哥讓我來的。你若因這個惱了他,倒是我的不對了。”

黛玉一笑道:“既如此,便作罷吧。左右這裏頭並沒有我們的事。”

探春前後一想,也確實難再說話。當日是寶玉的丫頭沖撞了黛玉,黛玉沒有要寶玉如何,寶玉自要尋查確實也由他心意,如今查了人出來又舍不得發落了,也仍是他的事。若是犯著的是寶釵,一來走不到如今這一步,二來就算走到了這一步多半也會順勢玩笑兩句撂開了,讓寶玉得個臺階下。卻是犯著的黛玉,依著她的性子,寶玉存了那樣心思,不說招她生氣,還更讓她看不起了。只是這事情自己想明白了是自己的事,照樣沒立場去提醒寶玉什麽,只好也當個看客吧。當下立斷,再不提此事,只同黛玉又玩賞起那幾個機巧擺件來。

且說寶玉若是往常黛玉一回來定是頭一個奔去的,這回卻瞎了火。芒種那日剛得了黛玉家去的信兒便想起了前一日的事,乘著火氣回到院子裏就讓襲人去找鳳姐來,又要拿問那日胡言得罪黛玉的人。

那晴雯是頭一個受不得氣的,當下就站出來了道:“門是我關的,話也是我說的。”完了一句申辯的沒有。寶玉原以為是哪個小丫頭淘氣,拿來做做筏子也罷了,哪裏想得到會是她?一時氣怔,指著她道:“你、你……”襲人度其神色,便把遣去尋鳳姐的丫頭攔了回來。寶玉下不來臺,只先甩出一句:“你先自個兒好好想想!”完了顧自己走了。

這他還沒得著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呢,林黛玉就回來了。這下真不知怎麽好了。探春從黛玉那裏出來,往怡紅院那邊看了看,心道:“二哥哥,我也仁至義盡,實在是不能了。”也往自己院子裏去了。

瀟湘館裏黛玉聽得說探春沒往怡紅院去,便抿嘴一笑,轉念一想又有些氣往上沖。正這個時候,外頭墨鴿兒一聲:“寶二爺來了。”黛玉拿了書在手,低頭看著,也不說話。

見黛玉看也不看她一眼,先哂笑道:“妹妹回來了?”黛玉翻了頁書,一言不發。

寶玉捏捏拳頭,閉一閉眼睛,對黛玉道:“妹妹,那日沖撞你的人我尋著了,你說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黛玉連眼也不擡,淡淡道:“那是你的丫頭,問我作什麽來?”

寶玉忙道:“既是沖撞了妹妹,自該交給妹妹處置。”

黛玉輕笑一聲:“哦?這府上沖撞了客人的婆子丫頭們都是交給客人處置的?好個規矩!”

寶玉一時語塞,喃喃不知該如何接話,黛玉正色擡頭看他道:“寶玉,寶二爺,你的丫頭做了什麽,你覺著該如何處置,都是你們的事。同我無幹。可記著了?”黛玉如今修習青冥時久,又執掌林府,通身氣派已非往日可比,如今這麽淡著神色一句話出來,直讓寶玉有些肝顫。

事到如今,這麽幹站著也很是難堪,想要回身走了又怕惹得黛玉不樂。紫鵑在一旁看了暗自著急,若是像原先那樣兩人拌嘴吵架自己還得勸說兩句,這會子這樣局面,倒不好開口了。片刻,寶玉嘆了口氣道:“妹妹剛回來,便好生歇息吧,我這就去了。”黛玉點點頭,只說了聲:“紫鵑替我送送二爺。”

寶玉出了門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兒,紫鵑不放心,直把他送到了怡紅院。襲人正在門口張望,見了人趕著上來攙扶,又看紫鵑。紫鵑道:“並不曾吵嘴。”

襲人看看寶玉的樣子,苦惱道:“這樣兒雖不曾吵卻看著比吵了還厲害幾分。”又有些埋怨紫鵑,“你在那兒,就不給分說分說?”

紫鵑苦笑道:“若是吵架拌嘴,咱們還能上去勸勸。這兩個人都好好地淡著臉說話,我們橫插一杠子算怎麽回事?再說了,如今,也難有我說話的地方了。”說了也一聲長嘆。

襲人想著瀟湘館裏如今的樣子,倒先紅了臉,沖紫鵑道:“我也是瞎急壞了,並不是存心的,你別放在心上。”

紫鵑笑笑:“好了,你什麽人,我還能不知道?成了,人我也送到了,這就回去了,你好生哄哄吧。”襲人見寶玉的樣子,也不虛留她了,兩相別過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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