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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燈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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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多話多。賈母憐惜那戲班裏一個醜角兒一個旦角兒倆小孩子,特叫到跟前說話給賞。鳳姐湊趣,言說其中一個扮上活像一人,眾人一聞皆悟,到底不好這般打趣便都笑而不語。只湘雲說道:“像林姐姐的樣子。”寶玉便沖他使眼色。黛玉心思,卻非旁人能知,她又心細,把這都看在眼裏。寶玉因怕兩人失和欲居中斡旋,哪想到反落得裏外不是人,越發心灰了。想著眼前不過這兩個人,尚且調劑不開,往後更了不得了,竟是一腔苦心隨流水的意思。

李紈席間也在,鳳姐說話時她便著意看著黛玉,卻見黛玉面上淡淡的,並不放在心上的樣兒。稍後卻氣咻咻地回去了。想著林如海臨行前的托付,少不得晚些時候要去勸慰幾句。哪想到到了黛玉那兒,見黛玉同湘雲兩個正拿了張箋子在看,相顧輕笑,哪有半點芥蒂。遂放了心,上前笑道:“這聽了一日的曲兒,還看什麽詞來?”兩人都起身見禮,黛玉又讓墨鴿兒上茶。稍坐了片刻,賈母打發人來問湘雲,湘雲便帶了翠墨去了。

李紈對黛玉道:“先前我還怕你惱狠了,待過來勸幾句的。哪知道你倒是心大得很,怎麽素日裏專聽得你行動愛惱小性子的話呢?可很該讓他們來看看。”黛玉笑道:“我自有我該惱的人,卻不會錯賴了誰去。”李紈一想,笑道:“怪道方才見你們兩個笑得嘰嘰咕咕,定是合夥欺了寶玉去,才惹他寫出這話來。所謂‘煩惱即菩提’,可見他是走運,碰著你們兩個大煩惱,只能往開悟菩提的路上去了。”黛玉聞言大樂。

李紈又問:“怎麽你不惱鳳姐不惱雲兒,反倒拿寶玉這實心腸的孩子作筏子?”

黛玉聽了細想想,才正色道:“尋常人事浮於面上的何止太多?我與人論,卻只論心。鳳姐慣愛打趣說笑的,不過是為老祖宗混個熱鬧。且那小戲扮上後確有兩分似我,這也不是假話,怎的還不許人說了?便是沒人說出來,那小戲也還是同我像,這便是改不了的事。此之為實有。旁人雖不說,卻個個都看出來了,雲兒看出來便說了。這兩個說與不說,那心都是一樣,都是看出了那個‘實有’罷了。若要這樣論起來,最該受責的豈不是我同那小戲二人?誰讓兩個長得真有兩分相似呢?!”李紈聞言點點頭。

黛玉才又道:“那寶玉卻另是一事了。一則他同雲兒一樣,都看出那小戲有兩分似我。這點來說,他同眾人是一般的,同雲兒自也是一樣的。他卻偏以自己‘不訴之於口’為高。這不是欺心?這還罷了,他又同雲兒道,原是怕我惱了雲兒才給雲兒使眼色,讓她住口的。他這樣想來,豈不是又有了欺我之心?”

李紈搖頭:“此話怎講!”

黛玉道:“那小戲同我相像,是實事。寶玉亦心知肚明。他卻怕要是說了出來我會著惱,因此還是裝作不知蒙混過去的好。這一來,豈不是存了欺我之心?且這人人都看出來的事情,莫非獨我看不出來?這是當我傻子呆子呢?還是說,只要大家裝聾作啞,我便會滿意高興了,這又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故此,雲兒可恕,寶玉卻不可輕恕。”李紈聽後苦笑道:“怪道尋常只聽人說你難纏,果然是的。這麽論來,常人哪個受得住你。”黛玉只笑著道:“嫂子你只說說,我這說得可有道理?”

李紈只好點頭:“以心問道。若換做是我,大約頭一個怨的是鳳丫頭。沒事尋事,竟拿我同戲子比著取樂,該打!再一個便是雲兒,口沒遮攔渾說一氣下了我臉面,也是該打。倒是寶玉,一心想著維護我顏面,怕我著惱,卻是個好人。”

黛玉道:“寶玉定也是這樣想來,才倍覺委屈。他卻不想想,他在席前給雲兒使眼色,卻是拿雲兒給我作情。回頭見雲兒惱了,便說是怕我惱了雲兒、怕她得罪了我才出手阻攔的,卻是拿我給雲兒作情了。這來回來去,橫豎雲兒同我都不是好人,獨他一個是好人!我若認了他這個情,才真是自輕自賤了呢!”

李紈被繞的頭暈,只好點頭:“原來人說‘舌頭底下壓死人’便是這個意思。你這嘴好生厲害,被你這麽一說來,我都覺著寶玉用心可恨了。可見這人世裏,道理是最論不得的,果然是‘說不得,說不得,一說就錯’啊。”

黛玉笑道:“嫂子你也論起禪來了!”

李紈小心瞥她一眼,合掌道:“阿彌陀佛,我算是知道寶玉的心思了。碰上你們這樣的,也只能往佛祖身邊尋條活路了。”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待得次日寶釵還席,見黛玉、湘雲連著寶釵、寶玉幾個又同原先一樣有說有笑未見半點不睦,想著果然少年心性,轉眼便和好了。倒是鳳姐悄聲對李紈道:“幸好幸好,若是寶玉同林妹妹雲妹妹真別扭上了,鬧到老祖宗跟前,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李紈笑她:“你也曉得怕了?讓你嘴快愛打趣,這可不是扇了嘴了!”鳳姐笑道:“切,你自己嘴笨,這會兒是又羨又妒吧?”

一日,賈蘭打書院回來了,剛進屋換了身衣裳,沒得說兩句話呢,外頭道:“宮裏娘娘賜出燈謎來讓大家猜呢。”賈蘭擡頭看看李紈,李紈沖她笑笑,對素雲道:“去細問問來。”片刻素雲回來,回道:“宮裏娘娘賜了燈謎出來,讓各人猜了寫好封進宮去,再每人寫一個燈謎也送進去。”賈蘭道:“橫豎沒我們什麽事。娘,還是商議商議晚間的吃食吧。這天兒這會子還冷成這樣,我倒想吃炭火鍋了。咱們不要那陶的,就要那個中間燃炭的大銅鍋。擺個大桌在中間涮,這才敞亮。”李紈笑他:“你還能少了吃的?偏惦記這個起來。”賈蘭撇嘴:“那些雖好,也只得我一個人吃了,有什麽趣兒。這才想吃個火鍋呢,才熱鬧。”正說著,外頭賈母遣了人來叫賈蘭也過去猜燈謎去。李紈便帶了賈蘭同去。

到那兒一看,連著賈環也到了,只賈琮還太小認不得字才沒來。一時都寫了謎底又作了燈謎,一同封好了,交予那太監送去宮裏。

散了往回走時,賈蘭故意磨磨蹭蹭磨到惜春幾個同行,拐過後夾道,才悄悄對惜春道:“四姑姑,你吃火鍋不吃?”惜春一轉眼睛:“吃,怎麽不吃!”說完倆人攜了手又去叫迎春。待到李紈往王夫人那裏去了回到院子,幾個小人已老神在在聚坐在那裏了。李紈笑道:“怎麽這時候過來逛逛?”迎春便看賈蘭一眼,李紈立時醒悟,忍不住笑道:“我哪裏就會賴你那一頓了?!至於巴巴得跑去拐你姑姑們來?”賈蘭只嘿嘿樂。李紈便把常嬤嬤同碧月叫進來,一徑吩咐下去。又讓素雲去取散碎銀子給廚上送去。

賈蘭一轉眼珠子,沖李紈道:“娘,我還從外頭帶了些料來,正合吃火鍋。”又沖李紈屋裏一指,“方才我擱那屋裏了,娘也讓人收拾了吧。”李紈狐疑著,往自己屋裏去了,哪裏有什麽東西!一想,“好嘛,都會扯謊從我這兒脅迫吃食了!”卻是賈蘭自有了龍衣境之後,往前思量李紈所行,便知道李紈定也有這樣東西。又想起李紈說的祖上修仙的話來,心道原來還有這好處,也不知外祖母當年是不是也有一個的。片刻見李紈拎了個細篾籃子出來,便吐舌低笑,又見李紈抽冷子瞪他,越發笑得開心了。

“蘭兒,你不叫你林姑姑去?”賈蘭正樂,聽惜春問他,便回道:“咱們又不是喝茶吃果子,叫林姑姑來做什麽。涮鍋子自然要吃肉才夠味兒的!”轉頭同惜春嘀嘀咕咕說起如何大銅鍋子鐵粗炭,片卷羊肉嫩切雞的話來。

迎春轉頭沖李紈道:“嫂子,蘭兒好似同從前又不一樣了。”李紈正把那籃子東西交給常嬤嬤,叮囑兩句如何收拾的話,聽了迎春所言,便回頭笑道:“在山上待時候長了,就有股子山寨氣,不像大宅門裏的哥兒,倒像綠林中的響馬了。”惜春卻道:“嫂子,綠林裏頭那叫好漢。”李紈點點頭:“得,有你這樣的長輩護著,他更長得好了。”說得迎春也笑。

晚間元妃又頒下賞來,那謎只迎春同賈環沒有猜著,賈蘭還張羅著把自己得的賞讓於迎春,倒讓眾人一笑。

乘了興,轉日賈母便令人速做了圍屏,令各人作燈謎掛於其上,又拿玩物出來當個彩頭。如此又湊了一回賞燈小宴。賈蘭原想開溜,哪知道賈政特遣了人來叫他,也只好去了。賈母賈政同寶玉原在一席,如今賈政帶了賈蘭也坐在這裏,把些果子與他吃,又問他些書院的事。賈母一向少見賈蘭,只當他還小,這回見他說起事來也頭頭是道,便添兩分憐意。只可憐寶玉,被賈政三兩句話擠兌得坐立不安。直待賈政先去了,才算解了鎖。

李紈同鳳姐在裏頭也有一席,到底不得坐。這會子前頭都吃好了,凈手上茶,重上糕果,倆人才在後頭得空扒拉幾口。李紈拿湯泡了一挑子飯吃了便撂了筷子。鳳姐笑道:“你這都快趕上林妹妹了,能頂個什麽?”李紈不理她,另尋了事問:“白日裏看周姨娘帶了個丫頭,竟是眼生得緊。”鳳姐道:“什麽眼生,也進來好些時候了。早先咱們不是把一處宅子借給官府收容災民了?後來開春回暖了宅子要收回來,有幾個道是家裏都沒人了,也沒地方去,求賣自身。照理說咱們府裏也不買這樣的人,只老太太太太都心慈可憐她們,便留下了。有些年紀的都派去莊了上,只三兩個丫頭看著還算整齊就留在裏頭。周姨娘那裏正好走了一小丫頭,她倒也不理論,就從那裏頭領了個去。如今算來也有些日子了,只他素來少出來走動,你才覺著眼生。”李紈聽了點點頭,心裏想著方才見著的那丫頭,雖是頂個小丫頭的名兒,可也不小了,看著也得十五六歲,生得卻著實不差。說道:“我還當是趙姨娘給環兒尋的呢。”鳳姐冷笑:“她才不肯要這樣沒根沒基的丫頭呢。”說話間都用完了,忙忙漱了口,又往前頭伺候去。

卻說賈政從賞燈小宴上回來,心裏總想著方才幾人做的燈謎。元妃所作爆竹、迎春所作算盤、探春作的風箏、惜春作的佛前海燈連著寶釵的更香,個個都透著不祥意味,這樣年節興盛時候,緣何作如此悲語?思慮輾轉,不得安心。到了外頭,恰是朔風蕭蕭時候,更增淒清。枯坐了一回,往後頭姨娘院子裏走去。

從來家宴場面,周姨娘趙姨娘是不跟著王夫人伺候的,倒不是王夫人如何,卻是賈母不喜這些人在跟前。這裏周姨娘聽聞老爺已經回來了,想著稍待片刻得了老爺歇下的話便也好各自安置。卻不曾料到賈政往自己屋裏來。

忙迎了進來,親手打水執帕,伺候周全。見賈政神情懨懨的,也不多言,先從貼身荷包裏取出兩丁清心香焚上了,讓丫頭們將自己的茶具取來,又吩咐眾人都退下,這才燃爐燒水,預備烹茶。賈政聞著鼻尖一點幽香,耳聽得水作松聲,心下也漸漸安寧,才嘆氣道:“果然沒來錯你這裏。”周姨娘將一甌茶遞了過來,輕聲道:“能有甚事,且喝茶。”賈政聞言心裏一松,笑道:“正是這話,卻是我庸人自擾了。”兩人便對坐飲茶,說些閑話,當夜賈政便歇在了周姨娘處。

賈母那裏卻直鬧到漏下四鼓才散,賈母自吩咐了眾人明日免了早省,連早飯也不用人伺候。卻不料轉日一早便道寶玉身子不舒爽,一時都慌了手腳。待王太醫來看過,道是秉性柔弱,這陣子又玩鬧狠了,需得稍稍進些補湯才好。府裏還差這個了?偏寶玉古怪,凡覺有異味的東西一概不吃,連聞一聞都要作嘔,哪裏用得來補湯。幸好王子騰那裏得了信,讓人捎來一個古方,王夫人忙讓人拿去配了一料來。那東西金貴,怕給多了他胡亂糟踐了,便只讓襲人來取了十丸過去管著他吃。總算萬幸,這藥他倒吃得。只鳳姐拿了賈菖賈菱送來的單子苦笑:“果然是個玉人兒,一帖子藥也吃掉幾百兩去,幸好滿府上也只這一個鳳凰蛋罷了。”平兒聽了笑:“奶奶怕什麽的,凡是寶二爺要的東西,便是官中沒有,還有老太太太太那裏呢,管保夠他當飯吃都不怕的。”鳳姐聽了也笑:“才說是個鳳凰蛋!”

薛姨媽也讓薛蟠從自家藥鋪裏拿了些藥材派人送去王夫人那裏。同喜送了藥回來時見寶釵正同薛姨媽點算年禮,上前行了禮回稟道:“太太,姨太太那裏有官家夫人在說話,我便把東西交給金釧兒收了。”薛姨媽點點頭,便讓她下去了。寶釵問道:“媽又讓人送什麽去?”薛姨媽道:“讓你哥拿了些藥材回來,寶玉這陣子不是不好?就拿些過去。”寶釵道:“他們那裏還能少了這個?前日還聽襲人說太太給配了藥了。”薛姨媽道:“缺不缺的,在人家裏住著,知道了總要有個動靜才不失禮。”

清點登錄完了,薛姨媽讓人收了禮冊,才同寶釵往另一邊炕上坐了閑話。

“總算都消停了。這年節連著娘娘省親,真是忙得暈頭,我看你姨媽白頭發都要多出好幾根。”薛姨媽接了同貴端來的茶,飲了一口嘆道。

寶釵道:“要說還是鳳姐姐,真是立得定。那幾日,旁人還得空歇上一歇,她卻難。連著娘娘省親完了,各處都神疲力倦,她也還得前後盯著。真真不容易。”

薛姨媽點點頭,想了想才道:“也得會璉兒取了鳳丫頭,若還照著珠兒媳婦那樣的,你姨媽可就沒法了。只璉兒同鳳丫頭到底是那頭的人,也沒有管這裏一輩子的道理。這往後啊,還得看寶玉媳婦,若是娶個不經事的寶二奶奶,那就擎等著亂罷。”這話寶釵卻不好接了,便顧自端了茶來喝。

薛姨媽才又道:“那日看娘娘的樣兒,真是把個寶玉疼到骨子裏。往後說不得就是個國舅爺。看看如今太後娘家那兩位,嘖嘖,真是皇親國戚的派勢。”

寶釵知道深淺,忙道:“媽,這可不能混比,宮裏還有正宮皇後呢,哪裏輪得到這裏論起國舅來。”薛姨媽一行點頭:“知道知道,不是在家裏嘛。我就那個意思。”兩人又說起元妃省親時的種種,讚嘆一回,薛姨媽便往前頭去了。

寶釵卻想起元妃那日說起的令嬪來。那日回來,寶釵便讓薛蟠在外頭悄悄打聽這位令嬪的事。宮裏的事是傳不出來,外頭眼見的卻瞞不得人。這柳令柔升了嬪位沒幾日,她娘家一兄一弟都得了出路,連著老子都升了一級,雖則還是個五品的銜兒,卻是一州知州的實缺。也難怪那日元妃都要提起,眼見著是極得聖寵的。想來,當日不過一樣一身宮衫立於人後的待選女侍,如今卻天上地下了。不經意低頭碰著了胸前金鎖,心嘆:“卻不知這有玉的究竟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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