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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世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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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小二將話帶了回去,已近夜深,許嬤嬤看了回信便吩咐莊上備車,第二日便坐了車去府裏尋李紈回稟此事。

這日風和日麗,賈母正在庭中擺宴。請的戲班子唱了兩出卻被賈母嫌棄扮相不好讓歇了,這會兒只幾個女樂師一曲連著一曲地奏些《飛花令》、《春喜調》。

寶玉正要給黛玉倒酒,黛玉掩了杯口不讓,湘雲正要咯吱她,一時笑鬧。賈母聽了笑道:“罷了罷了,玉兒酒量淺。”

黛玉聽了如蒙大赦,棄了酒杯從寶玉胳膊底下鉆了過去撲倒賈母懷裏,湘雲同寶玉自然不讓的,便也跟了過來。

黛玉笑著道:“老祖宗,你看看,我臉都紅了,實在喝不下,就寶哥哥同雲兒合起夥來欺負我。”

賈母扶起了黛玉,看她臉上果然已是暈紅一片,便回頭對寶玉道:“寶玉,你就這麽欺負你妹妹的!”

寶玉笑得回不了話,一旁湘雲急了,道:“老祖宗,林姐姐的嘴如何信得,她那臉是笑紅的!”寶玉聽了剛緩過來的又忍不住笑開了去。黛玉也樂不可支。賈母只能拍拍這個,又撫撫那個。

一旁寶釵笑著道:“林妹妹如今的臉色,襯上這衣裳,倒是好一個人面桃花相映紅。”

眾人細看,黛玉今日穿了身淡粉底的窄身方領長褙子,上頭繡著整枝桃花,前襟蝶戀花攢領用的粉色珍珠和羊脂玉,頭上緊貼發絲一對掩鬢,玉嵌水色翡翠流蘇,細看那流蘇都是極細小的白玉鏤雕鏈子,行動間風聲細細。這會兒她笑狠了,恰是面如桃花眼含春水,另一種風流態度。

賈母看了更覺歡喜,笑道:“這身你穿著也極好。”

薛姨媽在一旁道:“見過多少人家,再沒有林姑娘這樣的人品,老太太好福氣。”

賈母笑道:“她還小呢,不過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罷了。”

湘雲也道:“我來了這些日子了,林姐姐還真是日日衣裳首飾不重樣的,難為你耐煩那個。寶姐姐連早上戴個花兒都嫌麻煩。”

薛姨媽笑道:“寶丫頭性子古怪,慣來不愛那些花兒粉兒的,說了多少回,還是那個樣兒。”

賈母笑道:“年輕小姑娘,收拾得鮮亮些多好,看著也讓人高興。”

鳳姐執了壺上前給賈母倒酒,說道:“可不就是老祖宗這話兒?唉,我們這樣的老幫菜,想要把臉塗白些兒,還吃不住粉呢!”賈母笑得跌了筷,罵道:“猴崽子,你這樣就老幫菜了,那咱們可不該是鹹菜桿子了!”

鳳姐忙道:“那如何能一樣?老祖宗這樣的是富貴牡丹修成仙了,說來還不是上回則天娘娘非要冬日裏開花兒,老祖宗您不肯,這才下凡來喝杯酒的不是?”眾人被她說得顛倒,李紈遠遠看了也不由讚一聲好嘴。

湘雲跟著笑了一回,卻還忍不住往黛玉頭上瞧,寶玉便問她:“雲妹妹你看什麽?”

湘雲一指黛玉那對掩鬢道:“我看林姐姐頭上那流蘇,好生細巧,怎麽沒見別的幾位姐姐戴?”寶玉也回頭細看,見黛玉正低了頭輕笑,眸光盈盈,一時哪裏還記得在同湘雲說什麽。

見湘雲面色略沈,寶釵笑道:“雲妹妹這是哪裏話,怎麽瞧著林妹妹戴著好看了就盼著人人都能戴上的?”

湘雲道:“林姐姐的份例不是同二姐姐三姐姐她們一樣的?我卻沒見另外人用過這些。”

寶釵道:“可是孩子話了,你在這裏不也同大家一樣的,那你頭上這對蟬兒簪也沒在別處見過呢。”

湘雲道:“這是我家裏戴來的。”

寶釵道:“那就是了,林妹妹自然也有她家裏帶來的,有甚好奇怪?”

湘雲這才想起林家如今在京裏也有人手了,卻不一定就是賈母私下貼補的,倒是自己唐突了,便笑笑不再言語。

拉了寶釵往賈母近前去,才聽得賈母正在同薛姨媽說南邊的事。“我們雖說也是南邊的根子,卻是根腳淺薄的人家,跟江南那些正經世家不能比。就說臨安伯家裏,萬事講究,那行事舉止旁人實在學不來的。”

鳳姐便湊趣道:“老祖宗也說兩件與我們聽聽,好讓我們也曉得曉得世家的排場,若能學上三兩分,說不得我也增兩分書香氣呢。”眾人皆知鳳姐不曾讀書學字過,偏她這般巧舌坦蕩,不禁又笑又嘆。

賈母嗔著她道:“糊塗說法!若是這麽聽兩句就能學了去,哪裏還說得上世家風範!”

卻到底被她勾起了談性,正見寶玉拿銀挑子挑桃仁肉讓黛玉,便順著道:“比方這個核桃,臨安伯府上除了咱們這裏用慣了的雞心桃、猴腦桃,另有一種極小個頭的山核桃。只在浙府天目山那一帶有,整個大概比龍眼一樣大小,想想看那裏頭能有多大仁兒?他們府上有幾道菜式別家再做不出那個味兒來,就因著他們用的是這山核桃仁兒榨的油。”

眾人都咋舌,賈母見他們都聽住了,又笑道:“說來你們莫要喪氣,咱們家裏養姑娘卻也遠遠比不上他們的。”

薛姨媽搖頭道:“老太太又來說笑了,咱們府上姑娘們我看著就一個個金尊玉貴的了,比這還要強,還能如何養法兒?真當個天仙也就差不多這般了。”

賈母搖頭笑道:“他們府上連姑娘們用的衣裳料子都是專有一群人打點的,哪像咱們,通共來了隨意挑揀上些。飲食也是一人一個法子,依著身體底子不同,跟著節氣換著吃。我們這裏,不過是跟著我這老婆子蹭上兩口罷了。

說個笑話兒,有一回她家宴請,一個外省調來不久的官家千金回去同她娘說,臨安伯府上的繡娘實在了得,在衣裳上繡的花竟是活的!早上還含苞待放著,下晌就開盛了!卻是她家姑娘一色衣裳三身一套,上頭原模原樣的花色,只那花兒卻是從含苞到盛放,一色繡出三件來的。”

聽者都訝異,倒是黛玉默不作聲地回頭看了墨鴿兒一眼,墨鴿兒咧嘴一笑。

眾人都議論開了,賈母笑著看黛玉道:“如今我只看林家送來伺候玉兒的人,倒很有兩分南邊世家行事的樣子。”

黛玉笑道:“老祖宗快別捧著她們了,這一日就折騰得我不成,若得了誇,還不曉得要怎麽樣呢。”

賈母攜了她近前坐了,又好生端詳一通,輕拍她手笑道:“有什麽不對?這當奴才的自當盡心盡力伺候才好。你們都是花朵兒一般的年紀,日日鮮妍明媚的才算不負光陰不失體統。”薛姨媽幾人聽了都連連稱是。

只湘雲在一旁道:“老祖宗,不是都說三代知飲食,四代知穿戴,五代知詩書?怎麽這臨安伯府總在前頭這些東西上下功夫,還好意思稱世家?”

賈母端了茶水的手略頓了頓,看著她笑道:“傻丫頭,你又知道什麽詩書了?!你道賢名在外的就是才華,才叫人看了笑話去!世家行事,追根究底只在‘內外’兩個字。卻是向內的多,朝外的少。那飲食衣著,關系著四季調和,壽夭康健的,自然是重中之重。倒是那些個虛名熱鬧不被放在眼裏。像咱們這樣的人家,為著立足世上,少不得要講究些排場體統,卻是給旁人看的。哪裏能跟他們那樣自在愜意的相比。

你說詩書,在他們,不過是各人能品得詩情了得畫意的體悟心境罷了,誰還特特拿了出來與人看來謀個賢名求個前程不成?這才俗了。”

鳳姐便笑道:“好了好了,老祖宗就莫要拐著彎子罵人了,謀個前程就算個俗,我這日日夜夜算計著銀兩銅鈿的,豈不是比村婦還不如些!”

賈母忍了笑摸摸她道:“你這丫頭有一宗兒好處,便是比尋常人多上那麽幾分自知之明。”說了鳳姐一楞,眾人回過味都笑歪了去。

待散了席,各人歸去,黛玉換了一身屋裏穿的衣裳,笑看著墨鴿兒道:“趁早把那幾件衣裳收起來吧,哪天落在人眼裏,倒要笑咱們充世家面子呢!”

墨鴿兒沏了李紈給的靈茶來,嘴裏笑著道:“姑娘也太小心了些兒。方才老太太還忘了說了,那臨安伯府還每日都吃飯呢,咱們趁早連飯也別吃了才真清高呢。”

黛玉聽了抿嘴笑,墨鴿兒才近了前道:“那一色三身的衣裳本就不是為了日常穿戴使的,都是備著飲宴的時候穿。人多事雜的,誰曉得會出什麽岔子。若是沾了什麽酒漬茶漬的,不換了去卻是失禮,若換了全不同的,誰曉得旁人能編出什麽話兒來。這才有了這‘三醉芳華’的繡法,又不失禮又雅致。南邊這樣的人家並不少的,姑娘不必多心。”

黛玉聽了也罷了,想起來又問:“你可知道那臨安伯府的?”

墨鴿兒道:“姑娘知道我是明州出身的,臨安伯府也聽得人說起過幾回,道是他家族譜可追至北宋,前頭哪一朝時還封過錢王的。不過都是隨口渾說罷了,也做不得準。”黛玉聽了點點頭,到底跟自己沒什麽關系,這半日下來也乏累了,便也丟開了,自往一旁榻上靠著歇息。

梨香院裏,寶玉的奶媽媽正同薛姨媽幾個說話,寶釵讓人端了茶水上來讓道:“媽媽嘗嘗這個茶看,比尋常的柔和些兒,方才用了酒肉的,正合喝這個。”

李嬤嬤趕緊欠了身道:“姑娘要折煞我呢,哪裏能得姑娘讓。”

薛姨媽笑著攔道:“我們住在這裏,也該同你們平日一樣,她一個小輩,有什麽經不得的。”

李嬤嬤謙讓了兩句才又坐下。湘雲亦端了茶喝,笑道:“方才倒忘了問老祖宗,不曉得那臨安伯府如今時候該用什麽茶呢。”

寶釵嗔著她兩句,李嬤嬤正想擺弄下自己見識,便笑著接話道:“姑娘們不曉得,那南邊世家講究多著呢。我們是不懂那些有啊沒的,只知道那些府裏連個下人都眼睛長在頭頂上。前幾回南巡接駕的時候,那些個世家得賜了禦宴,私下卻取笑禦膳‘看著似模似樣,吃著糊裏糊塗,一口富貴氣,半載清養休’。嘲笑皇家富貴土氣,您說說這膽子!偏那時候的先老聖人還不怪罪他們,回京時更是帶了一船子南廚回來。嗐,你說說,這不明擺著讓人罵著了嘛,不知道怎麽想的。”

薛姨媽聽了大樂,又讓同喜同貴上果碟子,李嬤嬤得了臉自然越發話多了,幾回來去同這梨香院都打心裏親近起來。

李紈回去時,許嬤嬤已在屋裏等了半日了,李紈問可用過飯了,回道方才從大廚房取了來吃過了,這才坐下說正事。

許嬤嬤把計良的意思一說,李紈便點頭道:“既如此便罷了,只怕耽誤了他那頭買賣,既他自己在南邊起作坊,自然再好不過的。”

許嬤嬤道:“奶奶該想的不想,不該琢磨的倒愛瞎琢磨。計良如今管著七巧坊,琉璃是什麽價兒,哪裏還在意那幾雙襪子的買賣。倒是咱們這裏,好端端地不知怎麽被鉆了空子,聽人說前些日子鎮上已經有木匠在做那織襪機了。”

李紈道:“是該好好查查,倒不只是這機子的事兒。咱們莊上的東西也不少,這悄沒聲的少了這個,缺了那個的,往後成了例了你們可還怎麽管事。若是尋著那人了,也不必為難他,只趕了出去就是了。”

許嬤嬤心裏有幾分數的,聽了這話也只靜靜點頭。又道:“原先兩年也沒正經收過租子,倒是奶奶賞的東西和采買的多,如今也該正經有個章程規矩,奶奶放心吧。”

李紈點頭,想了想道:“左右咱們那裏有計良那裏來的訂單,也不在京裏買賣。那偷了出去的機子總走不上計良這條道了,這京裏也不少人口,我們不沾手不如做了人情也罷。”

許嬤嬤問:“奶奶的意思?”

李紈笑笑道:“我是個沒能耐的,這樣東西在我手裏也不過為了那時候莊上沒個像樣的營生罷了。如今既有人看出好了,少不得讓真有能耐的人也得看看這個好處。鳳丫頭最是個不怕錢多銀子咬手的,我把這買賣捅給她也罷。”

許嬤嬤想了想道:“奶奶,這話論理也不當我來說的。二奶奶固然好手段,只是那性子……又是那位的內侄女,咱們可賣不著這個好!”

李紈笑道:“不過是幾句話,又不費咱們什麽事。且有她在前頭,就顯不出咱們來,往後真要翻出什麽,也少了閑話抱怨。上回一個土芋番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還招了一通訓呢,這天長日久真金白銀的好處豈不更熱人心?交了出去,白送一個人情之外,恐怕那位也沒那麽容易能得了風聲了。”

許嬤嬤聽了細想,如今賈府越發要緊銀錢,李紈是個沒大志的人,這東西在手裏一年真翻到手裏的不過千把兩銀子,可如今落到了旁人手裏,那就不是這個數了。莊上人多口雜的,今日能把機子給弄丟了,明日誰知道就傳出什麽話去了?若是趁這會兒市面上還沒大動靜的時候給了鳳姐,以她之能想必大有所獲。這東西在李紈手裏難保往後說出來了又招怨恨,若是鳳姐手裏有了,那就不是旁人隨意能打主意的了。想到此處,便也點頭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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