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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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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兒出去打發了事,才進了屋接了方才的話道:“話雖這麽說,怎麽我看著太太總是……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上回魚翅的事兒,後來衣裳料子的事兒……”

鳳姐靠在椅子上道:“她是我親姑姑,我能說什麽來!如今大嫂子又沒什麽要靠著府裏的,自己又有兒子傍身,她行事又從不錯規矩的,太太就是看不上眼,又能怎麽樣?就說方才大嫂子孝敬給太太的東西吧,依著太太的性子,恐怕是要撂在一邊兒不搭理,也算是給大嫂子一個沒臉。可耐不住那東西好啊,那麽大塊的晶透的琉璃,就是太太忍得住,老爺也忍不住。

話說回來,若是東西不好,大嫂子那樣身份,太太要做過了倒顯著自己嫌貧愛富似的,更沒臉了。你看,這麽著,是不是打哪頭算,大嫂子都吃不了虧去?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人吶,不管男的女的,總得自己立得起來才硬氣。”

平兒想了會兒點頭笑道:“奶奶說的真是這個理兒了。細細一想,大奶奶真是不指著府裏什麽,連跟前的人,除了隨身伺候的幾個,再有蘭哥兒身邊的兩三個,餘下的竟都沒在府上領差事。”鳳姐遲疑了下,問道:“可有來領口糧銀子的?”

平兒想了想道:“咱們這裏,凡事家裏有人在奶奶姑娘們身邊當差的,那口糧錢都是一季一給,都按家算了在裏頭領的。早兩年大奶奶身邊的嬤嬤還過來領過,這兩年就再沒來了。”這口糧錢,是給那些已經到了能出工的年歲,還沒有在府裏得著差事的家生子的一點子活命錢,單看雖沒多少,耐不住如今人口多了,也不是個小數。

鳳姐聽了平兒這話,方開口道:“看來是都讓大嫂子給支使到陪嫁莊子上去了。她倒硬氣,也沒說給我們遞個話讓安排個差事。”平兒不由得想起素雲碧月的日常來,淡淡笑道:“莊上說不定還自在些兒呢,大奶奶又不是個較真管事的,那些人去了莊上還不跟當家作主了一樣。”鳳姐卻開始尋思起自己陪嫁莊子的事兒了。

那邊李紈送了鳳姐離開,許嬤嬤幾個才又一起到了東屋,接著說莊上的事。常嬤嬤心細,抽了空問道:“奶奶,方才二奶奶是打太太院子裏過來的,這麽著忙地又去了,可是有什麽要緊話說?”

李紈便道:“沒什麽正經事兒,說是看我們在這陣子逛花園子帶的飲食,擔心亂了廚上茶房的份例。咱們又不從那兒過的,亂什麽份例,瞎操心。”許嬤嬤幾個對視一眼,無奈搖頭道:“奶奶,這哪是份例的事兒呢,恐怕是最近奶奶這行事,太太看得不太入眼,讓二奶奶來警醒警醒的意思。”

李紈笑笑道:“什麽入不入眼的,旁人的心思,咱們如何猜的出來,橫豎又沒有亂了規矩。”閆嬤嬤搖頭道:“話不是這麽說的,太太怎麽說都是正經婆婆呢,老這麽……也不是個事兒。”

這話說了眾人都一陣沈默,獨李紈坦然道:“太太看不上我也不是這一件事兩件事的,打從大爺去了,就越發這般。太太那性子,也不是捂得熱烘得軟的,我何苦找不自在。再說了,便是看不上我,又能如何?若是大爺還在,或者還能給我添添堵,如今人都沒了,我在規矩裏頭自己活得樂呵點,誰也不能說我什麽。

你們擔心,倒要再往下問問,擔心什麽呢?太太看不上我,卻也不能把我怎麽樣。就像今日,打發了鳳丫頭來給我說這個,既然她找了明面上的由頭,我就從明面上回過去,若她還不消停,那就等她再找旁的由頭吧。至於說別處飲宴和府裏宴客都沒我的事,這也是該當的,我的身份也不當做那些,我也不耐煩跟人應酬,這不是兩下便當?

若說我有什麽可拿捏的,大概就是你們這些人還有蘭哥兒了,可又怎麽樣呢?難不成為了給我添堵還要拿親孫子作筏子?她若真的這麽著了,那索性寶玉也別找媳婦了,大姑娘在宮裏也沒想頭了,所以啊,這名聲她看的得比我重。

若是朝你們下手,婆婆管到寡媳院子裏來了,也不是什麽好聽的。能讓婆婆發作身邊的奴才了,這媳婦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兒?這一猜測,我是沒臉,府裏就有臉了?我這都是打比方,我也想不到深處去,這些東西,太太這樣大家子裏出來又做了幾十年孫媳婦媳婦的人,比我門兒清,不會犯這個糊塗。你們看看,這還擔心個什麽?”

幾人相顧無言,良久,常嬤嬤方道:“本來,這大家子裏,靠的就是規矩體面。太太這樣,換了旁人做媳婦,恐怕是憂思苦悶不斷。自古哪有不懼婆婆的媳婦?要不然也沒有多年媳婦熬成婆的說法了。這本該就是這樣,太太冷一冷臉,奶奶就誠惶誠恐,日夜憂心,生怕又做了什麽惹婆婆不快,謹言慎行。

只是這根兒不除,看不對眼的終究不對眼,就這麽小心翼翼地熬到出頭之日,這還得是有出頭之日的。只是沒想到碰著咱們奶奶這麽個性子,你冷你的臉,我該幹嘛幹嘛,你明面上說得出來的,我就明面上過得去,你私下的心思,我不猜也不管。唉,剛才聽奶奶這麽一說,這麽一推演,還真是沒什麽好懼的了。”

許嬤嬤卻想到的旁處,“奶奶如今能這樣,也是托了先太太的福,留了底子,如今又有兄嫂可依傍,章家太太能來往,加上哥兒是個爭氣的,真是丁點不靠府裏。奶奶方才說的,對付奴才,咱們這一群進來,除了近身伺候的沒法子削了去,旁的哪有誰得著正經差事了?便是往年的口糧銀子,也多有不足數的。若是沒有個出息,豈不都是難處?這麽想著,我正該把那莊子好好經營起來,也是個底氣。”

閆嬤嬤在一旁搖頭笑罵道:“我打從遵了家裏老太太的吩咐跟著學管規矩的事兒,就沒見過你們這樣的。‘敬慎曲從,至誠至孝’,‘忍辱含垢,常若畏懼’,女四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常嬤嬤自不懼她,便道:“那都是說的沒法子的時候的權宜之計,‘親侍翁姑’,怎麽公主出嫁了都有公主府?怎麽公婆見了還得先國禮後家禮?怎麽駙馬爺們養個妾侍都得躲躲藏藏,一不小心露了風聲,雞飛蛋打連個聲兒都不敢出?若這規矩是天下頂好的東西,那這天下頂有權有勢的人豈不正該好好享享這規矩?怎麽看著都是反著規矩來的呢?!”閆嬤嬤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眾人看了都悶笑不已。

晚邊吃了飯,李紈留了許嬤嬤在屋裏說話,把得了船隊股份的事兒跟她說了,許嬤嬤笑道:“奶奶這是什麽命兒,旁人整日裏想著錢財,要都要不到,偏到了奶奶這兒,是想推都推不掉。”李紈也笑:“可不是這個話兒!左右這個,人家恐怕瞞得比我們還深,倒不用擔心旁人知道了來鬧。”

許嬤嬤點頭嘆道:“如今我在外頭經見得多了,這錢財真是個要人命的玩意兒,可也不真是越多越好的。”李紈也道:“真多到沒個數了也沒什麽意思,不過這麽個肚子,天天撿著好的吃又能吃多少!衣裳一天換個四五身兒,就穿一過兒,那也還是有個數兒的,一輩子就那麽些年,能用得了多少東西。”

許嬤嬤想起一茬來,笑道:“就說暑月裏奶奶遣人給我送的冰吧,隔三差五地送來,我這老臉上是光彩了,都知道奶奶惦記著我呢,只是那東西可把我愁得不成。那麽些,偏還經用,親近的幾個分了還多不少;真是見者有份倒是不夠,卻也沒那個道理。好在不是旁的,實在不成我給擱屋後頭大太陽下曬著總沒事了。你說說,旁人盼都盼不來的東西,給我添多大煩惱。”

李紈笑道:“每回不過那麽大兩塊,夠幹什麽的,給蘊秋墨雨她們分分也不剩什麽了。”許嬤嬤苦笑著搖搖頭道:“奶奶,那莊子上可不是府裏,主子奴才規矩管著。那裏頭,一家家一戶戶都挨著住著呢,蘊秋墨雨倒是拿了幾回,後來也不要了。也都成了家了,自個兒用著冰讓老人家受著暑熱總不是個辦法。

給公婆拿去了,公婆又心疼嫁出去的閨女沒娶媳的小叔子了,又給了她們。一回兩回的,這擔了個主子恩典自個倒沒舒服上兩回,有個怨言還惹得家裏的心中不喜。何苦來哉的!再有那巧娘子,就拿了一回,就同我說不要了,怕把家裏孩子給養嬌氣了!”

李紈道:“那就真都給曬化了?”許嬤嬤笑道:“我哪兒真能那麽幹了!要那樣,我也一早帶話讓奶奶別給我送了!莊子裏暑月舍涼茶,我都給切了小塊讓人放茶缸裏,也算做個好事。”

李紈這才點點頭,又想起方才的話來,才道:“這可真是沒財沒事,多財多惱了。”許嬤嬤笑笑道:“便是沒惱,也不見得多喜歡。蘊秋墨雨兩個如今的身家也不是一般可比的了,我看還沒有巧娘子一家過得舒心,那家人起早貪黑得一年賺個百把兩銀子,都樂得不成。再看蘊秋墨雨兩個,哪個不是萬貫家財,還得防著這個防著那個,也是說不出來的苦。”

李紈不解道:“防哪個?”許嬤嬤道:“奶奶想想自己不就曉得了。”李紈聽了方明白過來,想著兩人也嫁了人成了家,只是當初那鮮蕈莊子和毛料買賣明面上的工錢是人人有的,年下的分紅卻只有幾個管事的份,也就是許嬤嬤計良段高蘊秋墨雨幾個心腹,恐怕蘊秋墨雨幾個沒同夫家交底。便笑道:“這兩個鬼丫頭,又不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還有隔著肚皮的來分家產不成,弄得一家子不一條心。”

許嬤嬤搖頭笑道:“咱們這樣的倒好了,有規矩要臉面,哪家也沒那個臉去算計媳婦的嫁妝,哪怕過不下去了,拿出來貼補家用是人家的好處,不拿出來也不能說什麽。鄉下地方哪有那麽些講究,婆婆把媳婦嫁妝摟回自己屋裏的也不是沒有。嫂子有家底,小姑子小叔子都敢惦記,給得不合心意還讓公婆不喜歡,人心不足,可不就是個無底洞。不說銀錢了,就是幾件首飾衣裳,還惹了好一場閑氣。”

李紈喃喃道:“這可怎麽說的,我倒是惦記她們,常給帶個東西,如今這麽竟是害了她們了!”許嬤嬤笑道:“奶奶多心了,誰家的日子不是這麽過的,再說了如今有奶奶給撐腰,她們才硬氣呢。再等等吧,等分了家就好了。”李紈聽了瞇了眼,心想著人家至少還能盼著分家呢,自己這裏可連這麽個盼頭都沒有,這話卻不敢說出來,怕招許嬤嬤訓她。

轉日王夫人要去廟裏,李紈也不用跟著去伺候,越發閑了,正好迎春過來看她。“我還當錯了眼了呢,難得你連著兩日都出門來。”迎春聽她打趣,便笑道:“嫂子就不怕我無事不登三寶殿?”

李紈笑道:“我正閑,無事生個非也好的。”兩人說笑著進了屋子,坐定了迎春才道出來意,她道:“不瞞嫂子,自打上回聽了嫂子說的道理,我又想了那麽長時候,竟是個死胡同,哪想到後來得了那天書,”說這裏她停了,想起就沒人信過她那什麽天書,除了她也沒人從那書裏看出點旁的什麽來過,便有些心虛了。

李紈一笑,只讓她接著說,迎春方接著道:“只是那書實在不易學,明明就是這麽一篇話,先前讀的和如今讀的,滋味大不相同。又辛苦嫂子替我尋了那些有關聯的書來,我日日夜夜腦袋裏全是這些東西。自打入了這個門,外頭的什麽日常人情,我都分不出心思去。雖這麽著,還是學得極慢,那日在嫂子這裏,聽嫂子說了那麽些情景,回去映照著細想,竟想通了些東西!我想著,大概學這個,光靠常日裏一遍遍看書幹想也是不成的,還得有旁的東西來做才行,只是我也不曉得做什麽才好,所以就來嫂子這裏坐坐。”李紈起了興頭,忙問道:“那你給我說說,你可都悟到什麽了?”

迎春略想了想,道:“嫂子,這個話說起來可就長了呢。嫂子給我的書,我初時也當是講棋道的,之後慢慢發覺遠不止如此,若要真說起來,當是講陣道的,布陣的陣法之道。”李紈便問道:“陣法?穆桂英大破天門陣,那不是打仗的時候才用的上的排兵布陣麽。”

迎春不由得站起了身,輕輕搖搖頭道:“那也能算一種,卻是頂粗陋的列陣罷了。我說的陣法乃是以一人之力引動天地的陣法。”這麽一說,連李紈都給鎮住了,便是修界也沒幾個能有這麽大口氣,正要問。

卻看迎春驀地垂了頭,喪氣道:“我雖看懂了大概是這個理,卻連想都想不出來那是什麽樣場景。如今我曉得,大概陣法可分三者,一者為死陣,以死物布陣,一旦布定便不再變動,先前我在屋子裏試布的‘四象迷魂陣’就是這類;二者為變陣,那陣法裏頭暗含了數種乃至數十種數百上千萬種的變化,陣法觸動後,因時因事能隨機應變;三者為生陣,這樣的陣法如得天地之力,能自行生長衍化,因此其變動便是布陣的人到後來也難以推演明白。我如今連死陣裏頭也不過剛悟得了九牛一毛,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真正窺其堂奧。”

說了長嘆一聲,聽來好不蕭索。李紈聽了這話,卻忽然想起了在千境居裏所見,那陣法是何等的精妙玄奧,便勸慰道:“飯都得一口一口吃,何況旁的。也沒聽過哪個人一夜讀書就讀成狀元的,何況按你這麽說,這樣奧妙的東西,你就是個神仙投胎來的,也沒有一下子都弄懂了的道理。如今能一天多明白一點,就是在修煉精進了,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迎春聽了自然心服,李紈兩句話打消了她的浮躁,才接著道:“你這麽說來,我這兩天也想呢,同樣是這個時節,怎麽花園子裏逛起來就比這院子裏舒坦呢?想來想去,不過是寬闊些,景兒好些,臨著水風清,旁的還有什麽的?心裏就明明白白地覺著花園子裏舒坦。照著你方才的說法,這個院子跟花園子豈不就像是兩個法陣?”

迎春方才聽了李紈的勸慰剛落的坐,這回一聽這話,蹭的一下又站起來了。微微仰了頭開始在李紈跟前來回踱步,左手幾根手指還不自覺得掐來拈去。李紈正開口還想說什麽,迎春豁然轉過頭來,滿臉笑著對李紈道:“嫂子真是奇才,我怎麽就沒能這麽想過呢,只是這麽一來我想不通的也更多了,我回去好好理一理才行。先謝過嫂子了,待有所得我再來尋嫂子細說。”

說了也不再客套,歡天喜地地帶著繡橘回去了。碧月送了她出去,打外頭進來看李紈也在那裏笑,便問道:“奶奶是給了二姑娘什麽天大好處,打開眼到現在沒見二姑娘笑成這樣過!”素雲在一旁啐她道:“說什麽瞎話!”李紈也瞪她道:“真是,瞎說什麽大實話!”一句話眾人都笑,素雲氣悶道:“奶奶,看,都是你慣得!越發無法無天了她。”李紈笑道:“慣著怕什麽的,到時候都嫁出去,禍害的是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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