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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千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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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邢夫人睡沈了,那伺候的丫頭裏一個給另一個使個眼色,倆人悄悄退了出來。那個道:“方才你怎麽不讓我說話,明明就是我一開始說的那個!”另一個淡淡道:“說這些做什麽,就顯你能?太太就是這個性子,信過哪個,你能賣個什麽好來?你啊,還是安生點兒,別處處想顯出自個兒來,到時候落不得好。”

那個不樂意了道:“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又沒做錯什麽事兒,怎麽到你嘴裏就沒個好了?若不是仗著你姥姥是陪房,誰聽你的話?!”那個淡眉淡眼的丫頭嘆了口氣道:“這話旁人也就心裏想想,就你會說出來!我是當你個人兒,才跟你這麽說的。咱們這府裏,越不顯出自己來的才有好日子過。你想想太太身邊的那幾個人兒,流雲、粉桃、吉祥、美香……如今都在哪兒呢?你自己想去。”說了還是淡淡地神色,顧自去了,她也不往屋裏伺候,只在外屋輕手輕腳打掃擦抹。

且說賈璉跟裏頭胡鬧夠了,賈赦另有奇寶要與密友鑒賞,就讓小廝們把賈璉轟了出來,賈璉正好趁機脫身。既來了又走,還得往邢夫人跟前應個景兒。剛到外屋,就被一丫頭攔住了道:“二爺請留步,太太這會兒剛歇下呢。”

賈璉醉眼乜斜,嗤笑一聲,又覷眼看那說話的丫頭,正是好年華,身材倒也窈窕,只是那臉太過一般,遂冷哼一聲,揚聲道:“給太太請安了,老爺還有旁的差事交待,不便久留,還請姐姐傳達一聲。”那丫頭淡淡臉道:“不敢擔二爺如此稱呼,二爺請吧。”賈璉這才斜了歪步地往外去了。

平兒正領了鳳姐的命回屋子取東西四下送人,遠遠見賈璉邁著醉步回來,她心知這位爺的脾性,若是見自己在屋裏,恐怕得不了好,到時候又惹得鳳姐不快,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心念電轉,對豐兒道:“幾位姑娘那裏你們送一趟,完了就去回奶奶,剩下幾處我送去。”豐兒答應了聲便去了,平兒也領了人往外走,只留了兩個剛留頭的小丫頭看門。

她幾個腳步飛快地往另一頭去了,這一頭賈璉回了院子,卻見冷冷清清,便尋了人來問道:“你奶奶去哪兒了?”那小丫頭剛得了平兒的囑咐,忙回道:“奶奶今兒跟太太招待幾位夫人,恐怕晚飯後才能回來,平兒姐姐豐兒姐姐她們幾個都領了差事出去了,完了還得到前頭伺候奶奶去。”

賈璉怒道:“伺候奶奶伺候奶奶,爺就不用伺候了?!”見一屋子大丫鬟都走個幹凈,真是一腔邪火沒個可瀉處,靈光一閃,忽又一喜,對那小丫頭道:“你去胡天家看看,若胡天媳婦在,你就說二奶奶讓她來回個事兒。”說了又從荷包裏取出個蓮開並蒂的玉佩來,道:“你把這個給她,她就知道了。”

那小丫頭領了命就去後街胡天家裏,正巧胡天媳婦在家,那小丫頭便道:“胡天家的,我家奶奶讓你回事呢。”胡天家的正摸不著頭腦,那小丫頭把玉佩往她手裏一塞,那媳婦子低頭一看,立時了然,便從桌上拿了兩塊糕點遞給那小丫頭道:“你且等等,我換了衣裳就同你去。”說了進屋裏裏外外都換了,才跟了那小丫頭往院裏去。

且說平兒讓人把東西拿了分送到薛姨媽王夫人等處,自己也不帶人,獨個兒往李紈院子裏去。進了院門,四下靜悄悄的不聞人聲,只樹間枝頭幾只鳥兒偶或啁啾。這日王夫人帶著鳳姐在外應酬,卻沒有李紈什麽事,看這動靜,莫不是在歇晌?便放輕了腳步。

正往裏走,一邊出來個小丫頭,見了平兒忙行禮道:“平姑娘來了,奶奶正歇晌呢。”平兒便問:“素雲碧月幾個呢?”那小丫頭笑道:“素雲姐姐跟碧月姐姐在後頭呢。”說了就往前引路,帶著平兒穿過游廊轉到屋後,遠遠便見素雲跟碧月倆人正半卷了竹簾在廊下剝蓮蓬呢。

後頭還是李紈早些年收拾出來的,不過間屋子大小的地方鋪了絨草,邊上都是陶盆瓷壇種的小小松柏翠柳之屬,又夾些素馨梔子玉色茉莉,如今又搭了幾個花架,沿著些碧翠的藤蘿,垂絲搖曳,更增閑趣。再看素雲碧月兩個,一個一身雪青紗衫,底下系著牙色透繡百褶裙,另一個粉白紗衣外罩了個竹青比甲,底下月白蓮葉裙,一人坐一個繡墩,圍著個矮桌,那桌上一個青竹元寶籃,堆著鮮蓮蓬。這後頭背陰又通風,正是個避暑納涼的好所在。

兩人見是平兒來了,都起身笑道:“怎麽這會子有空過來?怕是有什麽急事。”平兒也近了前笑道:“奶奶剛得了些新鮮洋玩意,讓我們往各處送來,我就特領了好來你們這裏逛逛。”碧月笑道:“那你可來著了,這大熱天的,正好這裏涼快涼快。”又轉頭對那先時領了平兒進來的小丫頭道:“妙兒,上個涼茶果子來。”

那小丫頭脆生生應了,片刻回來,提了個螺鈿填漆八角食盒,從裏頭端出一盤果子、一盤糕點並一壺茶,又從底下一層取出三副刻花帶耳杯碟往三人面前放了,一一給斟上茶。平兒讚道:“好利索的丫頭!”妙兒擡臉笑笑,提著空食盒退了下去。素雲便道:“這丫頭誇的人可多,卻不是我們的功勞呢,原是這府裏的幾代家生子,規矩差使自然都教的好。”平兒搖搖頭道:“話不是這麽說,幾代奴才忘了奴才樣兒的多了去了,這家子倒規矩。”

碧月不願意妙兒讓人惦記上,忙扯開了話頭道:“你好運道,這鮮蓮蓬是今兒剛采來的,快嘗嘗。”平兒奇道:“咱們院子裏不也有荷塘,怎麽這個就稀奇了。”碧月笑道:“你自己剝了嘗嘗就曉得了,這是奶奶莊上送來的,這青蓮蓬啊,有個怪處,隔了夜就沒那股子鮮靈勁兒,就不好吃了。這莊上都是一大早帶了露水采了,趕早送來,才有這個味兒呢。”平兒笑道:“你這說道一套一套的,我倒要嘗嘗了。”

說了拿了一個自剝了吃,破出蓮子來,拿指甲劃拉開一道口子,將那青皮去了,又細細撕了裏頭的白衣,這會子嫩,蓮心都是嫩黃色的,也不苦,索性都納了嘴裏,一嚼之下果然滿口清甜,讚道:“你們這地方好,連剝個蓮子吃都比旁處好味道。”素雲笑著又讓她道:“你再嘗嘗這茶水。”

平兒喝了一口,讚道:“好清爽!”碧月便道:“是蓮花蕊、荷花蕊配了綠茶浸出來的,奶奶說叫歇夏茶。”平兒笑道:“府裏日日備著香薷解暑飲、綠豆消暑湯,偏你們講究,琢磨出這麽些東西來。”素雲笑道:“府裏也不是處處送的,還得去茶房打招呼要,不如自己動手做還便當些。”

平兒聽了暗暗記在心裏,又問:“怎麽大奶奶歇了你們不用在裏頭伺候著?倒跑這裏躲清靜來,可見大奶奶真是把你們疼歪了。”碧月道:“我們奶奶歇息時不要人伺候的,咱們在這屋後頭,奶奶醒了咱們自然聽見響動。”

說話間,幾個人都湊近了,平兒細瞧二人,首飾穿戴都較旁人更顯素凈,卻也樣樣精致——素雲一對明珠耳鐺,上頭的珠子也有指尖大小,行動間瑩瑩光華,襯著臉色也好看幾分;碧月一對耳墜是細細金線垂著兩滴翡翠,濃綠映著赤金,配著她一身素淡衣裳,點出幾分靈動——心道大奶奶果然是極疼這兩個的。

忽的鼻尖聞著一股子幽香,因笑道:“你們帶的什麽香?怎麽這般好聞;府裏的香粉都是經了我們手的,卻沒有見過這個味道。”素雲也抽抽鼻子嗅嗅,狐疑道:“我們平常要給哥兒做個吃食,帶了香怕染了雜味,便從來不帶的,你聞著的是什麽味道?”

平兒道:“一股子像是花香氣,又比花香更清淡清爽些,又好像有點果子的味兒絲兒,唉喲,我也說不好,眼睛有看走神的,難不成我的鼻子也走神了?”碧月恍然道:“哦,是了,是那檸香皂的味兒吧。我聞著味兒好,就拿來洗衣裳了……”她話未說完,平兒跟素雲都湊近了聞她脖領子,呼出氣息撲到她脖子裏,觸癢難耐不禁咯咯咯笑將起來,又起手推兩人,一時嬉笑。

因這日王夫人跟鳳姐都要應酬外客,李紈只伺候賈母用了飯就回了自己院子,素雲幾個伺候著用了飯,閑話了幾句就回屋歇下,待眾人散去,四下清靜了,才起身去了珠界。她雖說心裏知道修行的事情急不來,有道是“正在那有為無為處”,若是一味“勇猛精進”,就是著了相,過於用力,也不是道之所在。

話雖如此,那太一無傷經和太初訣上一個“境”字總那麽紋絲不動的,對比著之前引靈入體、長養心力、磨練神識的時候,總有些一潭死水的惶然。人事如此,最難處常不在那“有為”時,空空然無所事事才是消磨心性的軟刀利刃。

也是心有所念,她乘了那雲舟,盤腿散坐著想事,不知哪裏來的風,這雲舟飄飄蕩蕩地就到了一處所在——但見空中浮著一座小島,島上不見花木,只平平一片灰白砂石中立著小小一座屋舍,恰如粗灰釉陶盤裏放著孤零零一小塊紅糖松糕——與此間處處草木繁盛香花落果的樣兒大大不同。

因停了雲舟,往那小島上去。近前了,才看上頭寫著“千境居”三個字,打著大千閣的標記,看來正如那臨風閣一般,都是大千閣的買賣。這其中一個“境”字讓李紈心中一動,她向來不是個貪多好物之人,雖入了這浮塵集市,又有大千閣多少華美居所,也不過采花摘果四下游走,若要住下,也就是歇在那臨風閣一處,今日見了這個“境”字,倒起了心要探個究竟了。

還是將阿土喚了出來,才往裏頭走去。那一地灰白,皆是些散亂石塊砂礫之屬,中間一條蜿蜒小道,鋪著層層硬木,邊走邊看,李紈漸漸發現那些砂石竟似乎暗含著重重陣法,欲要細探,卻不是自己那點道行能明白得了了,只模糊覺著這小小方寸之島,竟是罩了千百萬個大小陣法。心中一凜,更小心腳步沿著那木道走著,生怕一不小心觸動了什麽天羅地網,又想,這般“嚴陣以待”,恐怕是個了不得的藏寶處了。只是那“千境居”又作何解?

行至屋前,相對兩扇暗沈木門緩緩打開,也沒個應門的侍從傀儡,李紈稍等了片刻,方緩步而入,迎面一排絲絳從頂上垂下,恰好拼作一對陰陽魚,無風自動,狀若悠游。兩邊各有一案,上踞異獸,其狀若生。繞過這絲絳,方是正房。

從島外看時不知究竟幾間房舍,進裏細看,原是幾間屋子圍作大半個弧形,外圈一色空心冰格紋的木扇窗戶,裏圈一大半都是晶透的琉璃,配著無色紗的窗屜。從島外只能看到外頭這一面,這會才看見裏圈環抱了個小小花園,也是一片白褐相間的砂石,還有幾汪極小的水池,其間所布陣法,竟比外頭還覆雜許多。

再看屋裏,這大半個弧形,實在也說不好有幾間屋子,從一頭開始的一半都連在了一處,支著桌椅幾案,沿著琉璃窗攢三聚五地放著些矮榻,一色尺厚的深赭硬木,上頭連個坐墊椅袱都不曾放置,配著地上鋪的細琢青石,只“天然冷硬”四字可概括之。穿過一個月洞門落地罩就是剩下那小半屋子了,一間小小書房,一間臥房並一間凈室而已。

許是這修真界與人間到底不同,這裏凈室總連著個差不多大的屋子,多置櫃閣箱架,看那形制應是放置衣物處。只是在外頭,哪怕賈府的姑娘奶奶們,也沒有這麽單開一間屋子專門來放衣裳首飾的,平日裏用的不過那麽些,旁的就收在庫裏,哪裏用得著這般陣勢。

卻是她不懂,那修界的配飾可不是光為了好看的,那都是性命交關的裝備武器,一身從頭到腳,都要合著物性生克來,還要配著自己和對敵的功法,自然不是一個首飾匣子能裝得下的了。

又細看那凈室,倒有幾分意思,一個青石砌的四四方方的池子,裏頭汪著清水,另一邊地下一張碩大的蓮葉,往上伸出一人多長的蓮枝,到頂倒垂下一個蓮蓬,另有兩枝蓮花,一高一低,一花面朝上,一立如人臉,都是青白顏色。那朝上花面的蓮花花瓣層疊,正合成一個盆盤模樣,裏頭也滿著清水。

李紈走近了,細細把玩一通,這洗浴處這般模樣,也是巧心多費了。又看那臥房,跟小住自然不能比,比之臨風閣也逼仄了許多。只一張木頭大床,看那料子,與外間的凳榻一般無二,立著四根床柱,卻不見帳幔衾枕。倒是有一窗,形如圓月,對著內庭小園,床下有一圓桌,桌邊有一極為寬大的圈椅並兩個厚木的圓凳。心裏想著:此處若月夜讀書,倒也有一番趣致。

四處都看了,才又回到方才進門時的正廳裏,揀了個椅子坐,想起方才念及這“嚴陣以待”該是個藏寶處,如今看來竟是個十分簡素的地方,哪有什麽財寶。正想離去,就見那廳中間的大桌上放著本極厚極大的書,似有隱隱光華。

走近了看,只見那書上寫著《點境譜》三個字,翻了開來,裏頭盡是些“孤峰臥雪”、“驚濤獨航”、“暗夜微塵”之屬,每一個都配著個小小的圖畫,那圖畫經神識觸及,便在空中幻化出一個景象來,這每一個名稱後頭還都標著些價目,如“十靈石每開,五靈石每轉”之類等等。

李紈這才恍然,怪道說“千境居”,原來是這麽個所在。忙翻了那書往後找,想著適才進來前,外頭酷暑難捱,就選了個“秋深日斜”的境來,按著書上所示打出一個法訣。只覺眼前一花,再看時,早已不是方才的模樣。

外頭分明光禿禿的枯寂山水霎時換作夕陽黃昏的模樣,橙紅暖黃的餘暉從琉璃窗間灑下,庭院裏青松蒼翠,襯得幾株銀杏扇葉金黃,中庭一株火楓,那葉如著焰,偶或飄落幾片,映著夕照,片片金紅。更有不曾見過的草木,橙、金、朱、赤、赭、碧,不可勝數,那紅也不是都一般顏色,或紅葉鑲金,或朱赤染橙,或絳點老黃,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恰似一舀濃彩潑了山林,映著晚霞餘暉,十足秋意。

李紈忍不住推開了窗,晚風裹著涼意撲面而來,風裏尚帶著枯草黃花的氣息,發絲炮袖隨風而舞,忽念那句“有暗香盈袖”。不禁緩緩坐下,只覺身下和軟,再看時,那木榻都包了極厚軟的墊枕,荼白底上暗褐閃金的花紋,地上也鋪著茶色豐登紋的氈毯。更妙處——面前矮機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老根茶盤,一盞茶煙裊裊,端了手裏細細品飲,蜜色茶湯厚滑甘潤,幽香如桂,更增秋意。再看四下,帳幔俱全,蜜柑郁金細絨薄綿,都是秋令之選。臥房裏也一樣秋裝,倒是那間梳妝室仍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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