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9章 天運

關燈
待許嬤嬤領著如意出得府去,已是將近黃昏,李紈自賈母處回來後,便坐在東屋榻上透過碧紗窗看著園子裏的花草。去年栽種在瓦缸瓷盆裏的銀杏梧桐都未見長大多少,不過綠葉亭亭也十分有趣。

今日給如意的,是她與那風雪夜歸衣一起從蒼庚號裏一個鋪子內得來的,那個鋪子專門販售些獵獸的裝備,這護身符共有兩串,叫做“獵蛟符”,那底下墜著的兩枚珠子,一枚叫做“定風”,一枚叫做“避水”,光聽這些名字,便知道是那些修真人士獵取海中妖獸時佩於身上的。到底也沒有親身試過,不知道有多大用場,只是自己能幫上的忙也就如此了。

賈府中一院數人每日裏尚大小事不斷,這外頭更是風雲變幻,尤其這年,挨過了春寒料峭,自打開始正經熱了便憋著不下雨,臨街人家日日灑水都免不了漫天黃塵,各地旱情頻發。一方大員拜廟求雨,欽天監蔔算了一回又一回,戶部忙著籌算賑災,工部擔心著久旱必澇。

入伏之後,旱情更甚,聖旨令四五皇子前往旱情最甚地祭天祈雨。或是天人有應,竟真的下起雨來,實在是久旱逢甘霖,百姓狂喜。只是這雨一開始下了,便不再停,大半月後,旱情轉澇,江淮一帶更是堤潰水漫,田毀屋塌,牲死人亡。聖旨又令幾位皇子前往各處監督賑災,七皇子與十皇子便去了災情最為嚴重的江淮一帶。

京城雖也屢降暴雨,卻並未成澇,李紈等深宅婦人,只日日聽說外頭如何如何,到底不曾親見,難知疾苦。得知計良等人所在處並無大礙,李紈也略感安心,讓許嬤嬤與計良道若能出力時必要不惜財力以賑濟災民,只記得莫要顯了名聲招了人眼。

半月後便收到南邊來信,道是天災恰逢人禍,豪商巨賈囤積居奇,災備糧倉缺糧嚴重,雖是皇子坐鎮,奈何底下官員盤根錯節精於應對,賑災之事竟是艱難異常。好在早在災情蔓延時,四海商行等早已開始籌資備貨,從暹羅、南掌、蘇祿等洋商手裏換來數萬石大米,正解燃眉之急。

另有九洲商行等幾大商行今年出海貿易大宗恰好也是糧食,正逐批從廣州北運。江淮地區糧價因而驟降,囤積糧食以備大發一筆橫財的商人已經開始販售糧食。計良那頭也通過四海商行出了價值兩萬餘兩的茶葉換取大米參與賑災。

不說天下如何天災不斷,賈府內,七月初六這日鳳姐忽然發動,到第二日產下了一個女嬰。賈母與王夫人都道先開花後結果,各樣賞賜流水一般進了鳳姐的小院,洗三滿月也是辦得風風光光。有等著看鳳姐笑話的,卻沒料到這般情形,只在暗地裏啐幾口“賠錢貨”罷了。

邢夫人倒無所謂鳳姐生男生女,生女兒倒省了她太大破費,也是幸事一樁。只鳳姐滿心要強,只想著頭胎便逮住條“大鯉魚”才好,卻沒想到天不從人願,雖說有賈母與王夫人表態在先,在人前也不肯示弱,背地裏卻暗自傷神,這月子便坐得不好。賈璉雖也想著兒子,不過鳳姐與自己都年紀甚青,來日方長,倒也沒有旁的想法。待鳳姐出了月子,王夫人又將管家之權交予了她,依舊過起了管家奶奶的忙碌日子。

賈家出自金陵,南方大澇賈母與賈赦賈政商議了,要派人去看看老宅及南邊莊子的情形,更要緊的是在南邊施粥贈藥,商議一回又派人將賈珍請了過來。賈珍一聽,便道自己也正有此意,只是這事情得派個妥當的人去。尤其這回,京中皇子都去了好幾個,只遣賴大來升等人只怕很多關節打點不來。

賈母聽了也覺甚有道理。賈珍便道東府可讓賈蓉前去,也是歷練歷練,這邊本來該當是賈璉,只是如今鳳姐剛剛生產,倒不太合適。這事賈政不便開口,賈赦閉口不言,賈母便遣了王夫人去與鳳姐說項。鳳姐沒能誕下麟兒心情郁結,又聽說這個當口要遣賈璉去南邊水患處,心裏便不太樂意,只說待與賈璉商議再定。

賈璉聽說了,心裏卻是另一番打算。一來鳳姐懷孕生產,雖說有平兒收了房,礙著鳳姐到底不能盡興,如今得個機會出去,又是去金陵這樣的地方,自是一腔歡喜;再則,這施粥贈藥打點關節,哪個是不要錢的?旱澇連災,這米糧價格都是個沒準的數,一時一個樣,豈不都是可活動的地方?這麽一想,真是財色兼收的一趟好差事。

只他深知鳳姐性格,又有幾分憐惜她生產艱難,便深藏了喜色,將那大道理扯了一篇講來,末了又提了兩句銀錢的事。果然,鳳姐聽那家族根基行善積德的道理時,尚面有不愉,待到聽得“都不是小數的銀錢,交給旁人如何放心”等話時面皮便松了下來。

只是到底舍不得夫君遠行,賈璉又一通好哄,待得第二日,兩人便說都商議好了,總是大事為重,賈璉與賈蓉一起前去金陵。賈母與王夫人自然又對鳳姐一通誇讚,賈璉便開始忙起先行準備的諸般事宜。

賈珍回了府,把賈蓉叫到書房,說起南邊事務來。“哪裏想到會把皇子派了去,還派的是那兩位。本待好好發上一筆又賺個大人情的,如今倒不好說了,也不知那幾個商行是什麽來歷,恐怕與那兩位有些關聯,怎麽就尋了那麽些米來!

你此番前去,先緊著把施粥贈藥的事情敲定了,便說天災難測,一次多進些米糧以免後手不接。定了量,便從餘家采買,這事你拖著點你璉二叔,他素性不愛管這些,這次不過沖著銀子去,左右咱們自吃自回是不虧的,那頭賺的稍漏些給他便是。”

賈蓉問道:“璉二叔若是問起來呢?”

賈珍笑道:“問?問什麽?不過是趁著做個事撈些好處罷了,你以為他不想?他還能問出什麽來!你只把餘家介紹他認識,餘家的人自會帶著他游金陵勝境,你當他還有心思來問什麽。你只作是你們二人之事,連我也是不知道的,便罷。”

賈蓉道:“若璉二叔也有想要采買的商家呢?”

賈珍道:“西邊大老爺原先的舊識都在行軍打仗那一路,二老爺倒是結交些文人,哪有識得經商的?倒是有薛家,那可連著二太太呢,你璉二叔能有膽子尋人家要添頭?你啊,少想些有的沒的,讓你怎麽做你便想盡辦法做成便是。幾萬兩銀子,打了水漂你的日子就能好過了?”

賈蓉聽了忙低頭唯唯。賈珍又道:“甄家可能會尋上來,如今正是亂的時候,咱們雖都是那頭的,走的卻不是一條道,只當個老親來往吧。”賈蓉又問及些施粥贈藥的瑣碎來,賈珍懶得多費唇舌,只讓他與管家們商議。

且說賈璉賈蓉這頭打點了行裝,前往金陵。揚州城內鹽課後衙,林如海正與一名身著玄色長袍的文士對飲。桌上不過幾個酒碟,溫酒的老蒼頭與守茶的僮兒早已被遣了出去。

林如海執壺給那文士滿上一杯,低嘆一聲道:“如今這江南真是個泥潭了,我卻尋不著個出路。”

文士笑而不語,林如海又道:“不知上頭的天色什麽時候能定。”

文士執起杯來喝了一口,說道:“林兄愁這些又有何用,不如想想如何離了這個火凳子方是正理。”

林如海道:“左右到今年便滿了,明年總可以松動一下。”

文士笑著搖頭道:“林兄太過想當然,如今這天色風起雲湧,江南是重鎮,這鹽稅又是大頭,一時半會能讓哪家痛痛快快地插手?我看,十之八九都說少了,該說是十成十的,明年這鹽課還是得點老兄你啊。”

林如海苦笑道:“唉,我亦想不出可以替換的人來。所以才盼著天色早定。”

那文士又搖頭道:“林兄又想偏了。這定或不定,不是一個位子一個名的事兒。如今各自羽翼已豐,便是真有所謂‘定’,只怕反倒是‘亂’的開始。便看看如今的江南,老百姓不過是水裏的餛飩,生死都是旁人的籌碼。這還是都收著呢,若真的撕了開來,恐怕天下都是籌碼了,哪裏能有林兄想要的‘定’?”

林如海道:“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文士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我可不是慈善人,亦不以天下為己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仁,不過是你們這幫儒生哄人的幌子罷了。百姓苦不苦,何曾放在心上?若放在心上時,必是百姓之苦已經要苦到你們了,方做一做戲罷了。”

林如海苦笑道:“與你實在說不通。”那中年文士自斟了一杯,神態悠然。林如海道:“聖人尚在位,底下就已經鬧成這樣,這位子難道還真是爭出來的?”

文士笑道:“生成了那處的人,又偏偏是個男兒身,若是母族再有些力氣,便是自己想要不爭亦不可能。惡狗群裏掛著的一塊肥肉,哪個不想從你身上蹭點油?沒了朝臣巨賈相挺,你又有什麽資本裝清高?或者單人成勢,成不得勢的便被人裹挾,若是既無勢又不從勢,或者年紀尚幼還能逃過一劫,不然,難免做了勢力間較量的肉盾。”林如海聽了,長嘆一聲,默默不語。

文士飲盡杯中酒,道:“林兄如今總該知道,這求‘無事’對有些人來說,比求‘有事’要難得多了。”

林如海苦笑數聲,轉開話頭,說道:“如今看來,四五之勢甚大,恐怕難得善果。”

文士放下了酒杯,拿起一旁的扇子,搖搖道:“林兄果然與旁人不同,如今那些依附四五的人只怕正喜笑顏開,林兄卻看出了其中險惡。當日傳授星象世影時,老頭子偏偏選在大比之年,獨我一人得了傳承。我請問林兄,若帝位禪讓該當如何?”

林如海聽了此言,猛地起了身,呆立片刻,方緩緩坐下,問道:“此言當真?”

文士笑道:“我可說了什麽了?什麽真假?”

林如海閉目思量起來,好一陣子,方道:“如此的話,四五更無機會,只是卻如墨兄所言,再無寧日了。”

文士道:“這七巧卻有點子意思,竟能想到以商破陣,這自古以來士農工商,多少朝代都將商入了賤籍。他倒不拘泥,果然巧的很。”

林如海道:“看這行事,便知道在朝堂中恐怕無甚扶持,才出此下策。”

文士挑眉道:“下策?嘿,這若算下策,就沒有上上策了。”

林如海道:“此話怎講?”

文士道:“你們那套都把腦子學成泥疙瘩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你若有十七八個兒子,幾千萬兩的家產,年老體衰底下爭得厲害,你待如何?找個合適的,趁著自己還能活幾年,幫他把位子坐穩了。

只是你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難道找一個跟底下大掌櫃打成一片,隨時能讓你安安耽耽做‘太上掌櫃’的能幹兒子?又不能找個呆頭笨腦的,到時候自己閉眼都不敢去見祖宗。如何最好?自然是忠厚又伶俐,腦子還算活絡只是根基不足的,最是恰當。你說說,可是這個理?”

林如海道:“那些業已成勢的兒子如何能善罷甘休?”

文士笑道:“說的好像治天下以仁是真的一般。既得了勢,正了名,三五年布局,砍其胳膊斷其腿,不過找些由頭罷了。能當上大掌櫃,有幾個是幹凈的?便是……手足相殘也不過是殺個有些子血緣關系的人罷了,不過是個人,有甚要緊?”

林如海道:“此言差矣,唐太宗如此功績,尚要背玄武門一輩子,手足相殘如何與天下交代。”

文士哈哈大笑,道:“背玄武門一輩子?請問林兄,何處有背?是阻了他當皇帝了還是礙了他收弟婦為妃了?與天下交代,哈哈哈,不能將天下玩弄於掌心的才坐不上那個位子。林兄啊,這就是你們這些讀壞了腦子的臣子揣度堅持的可笑之處了。”

林如海想了會兒,緩緩道:“且不論這些,若真如此,我這位子真是個斷頭臺了。”

文士也站起身,搖著扇子微笑道:“兵家必爭之地也,”拿扇子一點林如海道,“泥菩薩也。”林如海搖頭苦笑,又擡眼看他一眼,道:“你若要裝神仙,何不弄個羽扇?拿個蒲扇到處招搖,還指指點點,實在別扭。”

文士翻個白眼,道:“我搖扇子非是扇子搖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