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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寄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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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等人到時,賈母正跟賴嬤嬤幾個抹骨牌,迎春幾人請了安先各自回房,李紈作陪片刻,總不如鳳姐說笑來的熱鬧。賈母接過鴛鴦遞過來的牌,打了出去,回頭問道:“蘭哥兒的藥浴都泡好了?這可好長一段日子了。”

李紈回道:“是,到今兒都完了。足足九個月,三個顏色的藥包,每旬一泡,每料九包,這麽下來泡完一料就是三個月。”

賈母點頭道:“剛好明兒個請太醫過來,寶玉也泡了幾回了,一總兒聽聽脈。”

李紈道:“那正好,雖說除了胃口大點沒見別的什麽,到底還是懸著心,讓太醫看看心裏也有底。”

賈母道:“前幾回來看時,都說蘭哥兒壯實,想來是不妨事的,你也不用擔心。”又打一張牌,問道:“你那些藥料的藥包都給你太太了?”

李紈道:“除了最初做香囊的兩個,餘下的都送過去了。”

賈母點頭道:“到底是老底子的東西,如今的看了都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倒不是我厚古薄今,只是這好些東西終歸是老的好。”

賴嬤嬤接了鴛鴦的眼色,打出一張牌來,笑道:“老太太這話可說著了,別的我們不知道,前幾日我大女兒給我送來幾匹衣料做冬衣,道是如今難得的。我一看,嗐!全不如當年老太太賞我的,她說難得的,卻不知是不是哄我呢。”

賈母笑著指她,與眾人道:“聽聽,聽聽,好大的口氣!可憐你閨女白受這冤枉了。他們年輕輕的,能有多少見識,巴巴的得了好東西來孝敬你,你還挑剔起來了,可見你也是被慣的。”

賴嬤嬤笑道:“我這是慣的,卻不是小輩慣的,是跟著老太太那麽些年,見過的好東西太多了些,這眼光也就稍微高了那麽一些。”一席話引來眾人笑罵。李紈見賈母處亦沒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便起身告罪,轉出去看看黛玉幾人。

行至廊下,遠遠傳來人聲,只聽一小丫頭脆嫩嗓音:“這些媽媽們太也不像了,別人要她們買東買西的,那是別的事兒。我們沒什麽要支使她們,她們倒發起牢騷來!真是一個個都掉到錢眼子裏去了!”

便有人喝止她道:“休得胡言!來前老爺如何交代的?如今我們是客居,你還是給我省點事兒吧。她們如何是她們的事,你且不理不就行了,少說幾句,禍從口出不知道?!”小丫頭聽了猶自不忿,卻也不敢再高聲,只憤憤嘟囔了幾句便不再做聲。

李紈識得正是雪雁跟王嬤嬤,離得甚遠,也只她能聽見,便作不知。到了近前,王嬤嬤看是李紈來了,忙迎上來請安問候,又打了簾子讓進屋裏。

李紈進了屋,雪雁待要通稟,李紈搖手止住了她,示意素雲碧月留在外頭,自己進去看黛玉。只見小小人影,呆坐於桌前,眼圈尚有微紅。

紫鵑站在一旁,見李紈忙行禮,上前攙扶住,道:“正好大奶奶來了,勸我們姑娘幾句吧,也不知聽了什麽,坐這兒就淌眼抹淚的,憑我們說什麽,只一聲不出的。”

李紈拍拍她的手,道:“好丫頭,給我沏茶來。”紫鵑看李紈眼神,便出去沏茶去了。黛玉見李紈進來,忙起了身,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來。

李紈笑著攜了她的手,只覺一片冰涼,嘆道:“你摸摸你這手,都涼成冰坨子了。這入了冬,你又是個柔弱的,不顧著自己身子,倒跟些沒要緊的人生起氣來。”

黛玉聽了,眼圈又一紅,低頭不語。李紈想起剛才遠遠聽到的雪雁她們的話,便道:“我也不問你是受了什麽氣,這些話原也不是能說與你這樣的小孩子家聽的。只是,我向來覺得你是個靈慧的,若一味哄你,只怕倒讓你多心。

咱們府裏,雖說大,到底就是這麽個院子,裏頭擠著上千號人。有道是,百姓百姓百條心,何況這一千口子人呢。總有不長進的,或貪圖小利,或捧高踩低,都是慣有的,打也打不盡,管也管不牢,你若要為這起子人生氣,可還有個完?

我也不怕人學嘴,前兩年時,我與蘭兒重孝在身,言行謹慎,守著禮節,也怕人忌諱,自是少與人往來。你猜如何?便為如此,伺候的婆子媽媽們便明著嫌棄我那院子沒油水,什麽刻薄難聽的話說起來都不用背著人。

去年除了服,我又領了老太太太太的命,看顧著你們幾個姑娘,又偶爾得點子東西孝敬老太太太太,這事情多了,他們也得些油水了,立馬我又成了菩薩奶奶了。你看這些人,不過是為了從我身上得利罷了。又何必為她們沒得著利的出言不遜氣惱,也不必為了她們因你得利而感恩戴德覺著舒心。她們眼裏只要個利,跟你又有什麽關系了?”

李紈說了一長串,黛玉到底年幼,且亦未有人將這些事情與她說得如此通透直接,兀自思量起來。李紈也不再多話,待紫鵑端了茶上來,接了茶慢慢喝起來。那一大段子下來,確也需潤上一潤。紫鵑奉了茶,自出去外屋與素雲碧月幾人說話,只盼著大奶奶能勸回自家姑娘。

良久,黛玉輕輕道:“我是客居,投奔來的,自沒有什麽好處與她們,她們嫌我也是應當的。”說著又掉下淚來。

李紈嘆道:“我這反倒把你勸歪了。你說她們嫌你,卻不是嫌你客居,不過是嫌好處不夠多罷了。你若要她們感激,多多地給了賞錢,自然博幾句好聽的。你可願意?你若願意,這可容易得緊。”

黛玉搖頭道:“我要買人好話作甚,她們愛怎麽說便怎麽說!”

李紈笑道:“那你又掉好些淚珠子做什麽呢?”

黛玉臉微微發紅,輕輕道:“總是我客居的緣故,若是在自己家……”說到此處,微微咬了嘴唇,看李紈一眼,咽了下面的話。

李紈輕輕摟過她,緩聲道:“說你是個呆子呢,我若說你只管將這裏當自己家,倒是敷衍你了。”略一沈吟,道:“等你長大些便知道,這人吶,在何處都是一樣的。你看看你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這可都是在自己家,又如何隨心所欲了?便是你在你自己家中,你父親忙於公務,可有誰能保證沒有刁奴欺幼主呢?”

黛玉細想一回,又覺得有幾分道理。李紈笑道:“我教你一個乖,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過得樂呵的本事。若凡事只往傷心處想去,那人人都可大哭整日了,這可怎麽過日子呢?”黛玉聽了若有所悟。

李紈心知黛玉素性多心多疑又好自傷,這卻非一日半日能勸轉的,且在這府裏,話說多了說過了,也不是什麽好事。便不再糾結此事,說些初冬的飲食調理之道,慢慢引開了她的心思。待前面擺飯時,黛玉已經說笑如常,只眼圈微微泛紅,若不細看卻也看不出什麽。

不幾日,便聽說賈母命人每月往黛玉房中送些制錢,與她打賞下人用。黛玉分例已然比肩寶玉,如今這卻是額外的獨一份,只是這全自賈母房裏出,於官中一分瓜葛也無,只好說賈母偏疼外孫女,卻說不得其他。又有寶玉發作了幾個婆子,道是突然進了他屋子唬著了他,賈母跟王夫人做主都打發了出去。日常瑣碎,樁樁件件的,天氣亦一天冷似一天。

這日李紈讓素雲幾人將先前說過的如意猸皮子都收拾了出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給毛皮好呢還是做得了東西再送去好。常嬤嬤看了道:“奶奶這皮子也不是常見的,給了整的,剩下的保不齊又被要去幹什麽。橫豎我們這兒人手足夠,不過幾個姑娘一人一件大衣裳罷了,不如做得了一總送去。”

李紈聽了也覺得有理,閆嬤嬤在一旁道:“正是這個道理,雖說是奶奶自己的東西,到底一大家子人住著。要是皮子,姑娘們都得了,單單寶二爺沒有,倒落人口舌。這要做成了衣裳,就是奶奶看顧姑娘心疼她們,是做嫂子的心意。再沒有埋怨大嫂子不管小叔子衣裳的,反倒省心。”

李紈聽了點頭道:“要說東西,我也不差那麽一份兩份的。只是寶玉那裏老太太太太沒有想不到的,我這錦上添花倒也不必了。”

碧月聽了,便停了手裏的活,摸著那如意猸的皮子,道:“奶奶真是的,也太大方了些,這多好的東西啊,不給蘭哥兒留著,老想著這個那個的。”

李紈聽了笑出聲來,對賈蘭道:“聽聽,有替你抱不平的呢,如何說來,你可心疼娘給出去的東西?”

賈蘭正窩在炕上翻書,聽了這話,搖手笑道:“我是爺們,娘說過,最要緊的是打鐵自身硬,自己身子骨養好了,扛凍扛寒才是本事。那皮子什麽的,我的衣裳盡夠了,給四姑姑她們做了穿不是更好?等我長大了,尋了貂皮猞猁猻給娘做衣裳穿,碧月你就不要心疼這點子東西了!”

碧月聽了越發不服,扯了那皮子讓賈蘭細瞧:“蘭哥兒你瞧瞧,這個可不是什麽貂啊猞猁啊的能比的,這可不是外頭常見的!”

賈蘭看了,自炕上站了起來,點著碧月的額頭,道:“你說說你,管他常見不常見的,你留著它還能長出小皮子來不成?又不是給旁人,姑姑都是自己人,你如何這般小氣呢?是了,定是你自己喜歡這皮子,讓娘給你也做一身不就得了。”

碧月急道:“我們是什麽名牌上的人,哪能穿這樣的東西!蘭哥兒上了學,越發會掰歪理了!”賈蘭繼續埋首看書,不再理她。

李紈笑道:“好了好了,我看碧月是真替我心疼。真是個呆丫頭,你奶奶我是自己吃不飽飯偏要大宴賓客的呆子不成!你且放寬了心吧,凍不著咱們屋裏的人。”

素雲扯過碧月,道:“也怪不得她,奶奶的東西都是我掌著,她心裏沒數,看奶奶一個勁兒地往外騰挪,可不是擔心嘛。”

碧月見眾人都看著她樂,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只想起妙兒說二奶奶跟太太都緊著要賺銀子,直替自家奶奶著急。可看眾人又不似著麽回事,一時想不明白,兀自嘟囔不休。

且說李紈幾人議定了,又尋了銀紅品紅酡紅和玉色的妝花緞暗花緞來依著各人尺寸裁剪縫制。幾樣顏色,是給三春準備的,黛玉尚在孝中,雖是寄居不好穿重孝,到底也沒有披紅掛綠的道理。李紈選了玉色暗花緞,繡了青竹覆雪,與她做了件鶴氅。三春分用銀紅品紅酡紅妝花緞,繡了玉蘭牡丹海棠,亦做的氅衣。待都得了,已是多半月之後,撿個日子,讓素雲等人分別送去,幾人接了衣裳自是歡喜,又都過李紈處來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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