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夙瑤而今已是最高境界，離飛升亦不過半步之遙。但是她畢竟不願傷人，在動手時只守不攻，且戰且退，不留神竟被困入了鎖龍陣。

鎖龍陣遇強則強，運轉陣法的靈氣來源就是困入陣中的人，夙瑤雖有翻覆山川之能，也不過使得這個囚牢更加堅不可摧罷了。

雖然她大概能猜到解陣的辦法，但——又何必呢？

親故皆視她如仇敵，她想要保護他們之心卻不改，只要不拿起望舒，所有悲劇都不會發生。

她為之灌註半生心血的瓊華，她必要繼續守護。

雖然玄霄用盡一切言辭，試圖打動她，但那也都是聽來著實可笑的話語。

成仙又如何？一個人一生，總有不願失去的東西。

於夙瑤，便是瓊華了。

幻暝界一旦錯過，就又是十九年，她有足夠的時間證明自己的正確。

她看著玄霄微微一笑，“師弟此次來，又要說這些話麽？我早已說過，不願執劍。”

望舒就懸在陣法外，細長的劍身，寒氣源源不絕地湧出，不愧是與羲和匹敵的神劍。只是靜靜放在那裏，就仿佛凜冬將至。

她的眼睛裏，沒有那把劍的存在。

玄霄嘴角微抿，眼神中，不受克制的猩紅色猶如經年凝固的血跡，沒有了夙瑤靈力的壓制，他體內的羲和炎陽一直在反覆灼燒他的筋脈，令他越來越失控。

“夙瑤，你縱使不情願，也由不得你。”

他伸手一拽，慕容紫英的要害被他扣在掌下，人還昏迷著，就這麽暴露在夙瑤的視線中。

……！夙瑤勃然變色，“紫英？”

她稍微一動，身上的金色光芒就仿佛靈活的蛇一樣層層緊縛，令她不得不放棄。

但她的聲音還是驚醒了慕容紫英的意識。幾乎是瞬間，他就意識到了自身的處境，臉色青白。

“——師叔，你想要做什麽？”

玄霄自然不理他的質問，只是看著夙瑤的反應，“你猜，慕容紫英能經受住幾個燃冰焚炎？”說著，掌心已經開始靈力擾動，火光漸起……

夙瑤用力閉了閉眼睛，“玄霄！你豈可如此……簡直卑劣！”她毫不懷疑玄霄會殺了慕容紫英，為了成仙的執念，玄霄已經瘋了太多年！

玄霄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慕容紫英趁機施展出仙術，卻被玄霄一揮手打散。

“這般弱小的掙紮，就不必施為了。白費力氣罷了。”

他反手一擊，慕容紫英硬是躲開了，“沈水術！”

水柱呼嘯而去，玄霄連躲都不躲，那水柱在他面前三寸，化作飄飄的青煙。

下一刻，熊熊火光在慕容紫英腳底燃起。

“蚍蜉撼大樹，倒也有趣。”玄霄將慕容紫英困住以後，對夙瑤淡淡道，“如何？”

夙瑤面色已經完全冷下來了，並不回答。

在心中念了三遍清心咒，將戾氣驅逐，夙瑤才慢慢地說，“師弟，此事與慕容紫英無關。”

“無關麽？”

只要稍一回想慕容紫英看夙瑤的眼神，玄霄就發現了此人的心思。之前未曾註意，只是並不在意罷了。但如今，用到他的地方不就來了嗎？

“既然無關，那殺了吧，你說怎麽樣？”

慕容紫英終於按捺不住，怒道，“縱使是拼卻一死，我也不會讓你威脅掌門！”

夙瑤沈聲道，“不要做傻事！”

事未到絕境，怎能夠輕言生死？

玄霄並不在意二人的反應，在他看來，過程並不重要，最要緊的是結果。

“我數三聲，你若不答，慕容紫英就可以提早往生了極樂去了。”

“一”

“掌門，不論他說的是什麽，你都不要答應他！”

夙瑤心內苦笑。離開肖府之時她還對紫英之說斥為胡言亂語，此時她倒是要為了阻止雙劍而犧牲他性命了？世事簡直荒唐可笑。

鎖龍陣困住她手腳，她無法動彈。玄霄看出她的心思，挑眉道，“你縱使知曉破陣之法，又能如何？”

地上滿地血汙，他的笑意帶著邪氣，令人毛骨悚然。

的確，夙瑤一早就知道該如何破陣，從被關入陣中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玄霄也曾被困，他是如何脫困的？也並無旁人相助，他就這麽出來了。

答案就在滿地的鮮血裏。

這些血不是夙瑤的，是玄霄的。

陣隨人變，他功力強，自然被困得緊，那麽只要削弱自己的功力，陣法的威力自然也就隨之衰減。他的火靈之氣都蘊含在血液筋脈中，只要放出血……他很簡單就出來了。

夙瑤並非沒有自傷的決心，但……靈氣盡失，縱使出來了，她也走不了多遠。

原本她只要安靜地坐著，玄霄他們就毫無辦法，但如今慕容紫英要怎麽辦？

她無法坐視他死。

身邊的白狐黑豆一樣的眼睛擔憂地註視著她，口吐人言道，“不要沖動。”

夙瑤低頭與他對視一眼，瞬間明白過來——他是讓她先虛與委蛇一番，保住慕容紫英再言其他。

“掌門，你別管我了。”慕容紫英站在火光中，對她喊。

玄霄的燃冰焚炎落在他身上，慕容紫英的衣服開始起火，他的內傷本就重，此刻甚至沒有多餘的靈力護體，火焰很輕易地開始吞噬他的身體。

怎麽辦？要答應嗎？

夙瑤心中一痛，眼中竟有了淚。

直到溫熱的液體滴落下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是哭了。

她，不想慕容紫英死。

玄霄不會在意慕容紫英的一條命，沒了他，他還可以尋到更多她的弟子來威脅她，慕容紫英真的會死在燃冰焚炎中。

慕容紫英整個人已經籠罩在火光中，看不清表情，但他現在還活著。但只要火焰再燃燒半刻鐘，他肯定會死。

夙瑤就要忍不住答應時，耳邊忽然傳來了慕容紫英的聲音。

他用盡了最後的一絲靈力，傳音給夙瑤，只說了兩句話。

——“主陣人是我。”

——“你為了我流淚，我很歡喜。”

火光開始減弱，他跌在地上，沒了聲息。

隨著他的倒地，鎖龍陣的金色光芒竟也大為衰減——這是自然的，失去了布陣人，陣法的威力已經減損了大半。

夙瑤流著眼淚，站了起來。

玄霄愕然，匆匆擋住了一道沈水，但還是被震得後退三步，勉強站定。

夙瑤的衣裳無風自動，白狐輕輕一躍，隨她踏出了陣法。

“咯——”她身後揚起無數金色的粉末，陣法化作了齏粉，她屈膝，俯下身，慕容紫英身軀上的火焰閃爍了兩下，不甘地熄滅了。

慕容紫英……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並且不會再睜開。

她一生見過無數死亡……至愛親朋，離她而去。原以為不在意，就不會再失去，原來只是逃避而已。

生而為人，縱使不去想，也並非可以不動情。

為了成仙，她犧牲太多，失去太多了。

不能把握的，從來是命運。

從前是，現在還是。

她少年立志掙脫羅網，而今回首看去，何處不是羅網……

如今，連慕容紫英也離她而去了。

生，然後死。

既已身為人啊……終有死亡日。她畢生所願，連挽留都已太遲。

她輕輕握住了慕容紫英的手。

聞道百……以為已經仙路可期，翻雲覆雨，俯瞰眾生皆在腳下，就以為不會再痛，不會再失卻，不會再有不願看到之事。

她求道，問道千百遍，道答她以一身寂寥，百年孤苦。

可笑啊，可笑。

她生之日，是否註定了這一刻，痛斷肝腸，無可奈何？

眼淚，一滴滴落在二人交握的雙手上。

玄霄震驚不已，“你是怎麽出來的？”他在夙瑤轉過來的目光下，握緊了羲和。

濁欲熏心，一身凡骨，要如何飛升？

生死間，有大恐怖。

而她一直執著的，不舍的，遮住了她的眼，蒙蔽了她的心。其實她從未真正感受過自己的此時此刻。

此生此世。一世奔忙，一世問仙，也一世不曾真正張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看看自己身邊，究竟站著誰。

最後的迷障，破。

她輕輕啟口，足下絢爛金光灼灼生輝，陰暗的屋中，忽然降下了神光。

她踏著蓮花，破屋而出，九天之上，已是彩霞滿天。

奇異的香花一朵朵飄灑下來，瓊華宮籠罩在一片光彩中，甚至壓住了昆侖天光。

看到這一異象的弟子心神皆震，“是掌門！”

“……掌門回來了？這是……”

“天，這莫非、莫非是飛升……？”

青陽重光也感應到了浩瀚的仙氣，只看了一眼就驚住。

“沒想到……竟是夙瑤。”

飄渺的綸音響徹昆侖，雲層中香花飄飄，一道接引的光落在夙瑤身上，她踏著蓮花，手中卻還緊緊抱著慕容紫英的屍體。

此時此刻，此生此世，這是她與世間最後的、唯一的羈絆。

她即將飄然飛升而去了。

飛升的光灑滿一身，她的身體竟隱隱有些透明，半身骨骼已經是金色，牢不可摧。

“仙骨將成，修道者，你為何遲遲不肯飛升？”前來接引的仙子啟唇曼聲道。

——“凡念未絕，不敢言仙。”

夙瑤看著慕容紫英，一個字，一個字，終是說出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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