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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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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就是謊言,無論善意與否,在揭穿的那一刻,接受的那方第一反應逃不過被欺騙的感覺。

“是嗎?”許連雅幹巴巴應了一聲,甚至沒有準備好質問的臺詞。

受到傷害時,人總不自覺回想起上一次類似的傷害。許連雅一時拿不準該提醒他,第二次撒謊了呢,還是先問緣故。思緒混亂了一瞬,她還是被“醫院”這個帶著一半不詳意味的詞壓倒了。

“大半夜的,怎麽還在醫院,受傷了麽?”

“沒有……”趙晉揚說,聲明什麽似的,“連雅,我沒有受傷。”

“沒再騙人?”

“我沒有騙你了。”

隔著千山萬水,許連雅也不能拿他怎麽樣。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有就好。”也不知指的是“沒受傷”還是“沒騙人”。

趙晉揚接著說:“今晚抓了幾個人,帶來醫院驗血驗尿。我沒有事的。”

“你早說在醫院就好了,何必……”

“只是不想讓你多想……”

“怎麽辦呢,現在想更多了……”

“……”

那頭的緘默讓許連雅愈發懷念那個與她扯嘴皮的阿揚,現在的沈重叫她迷惘。那個人像一罐多味糖果,她先嘗到了甜的,便忍不住繼續品嘗;直到甜的完了,只剩下苦的或酸的,甚至其他奇怪的口味。

談戀愛就像買整罐出售的糖果,你不能只自私地享受對方身上的甜味,那些苦的、酸的,既然你承認這個人,就得一並收了,哪怕皺著眉頭——誰讓廠家就是這個配方,誰讓你就偏偏看對眼。

許連雅乏了,說:“好了,騙你的。”

“……”那邊似乎更是無語。

“你什麽時候回去睡覺?”

趙晉揚說:“快了。快搞完了。”

許連雅分辨不出是否敷衍,只好說:“那我也準備睡了……你除夕,除夕夜能給我打電話麽?”

趙晉揚說:“一定要除夕麽?”

“……也不是。”許連雅說,“除舊迎新,好兆頭。”

“我每天都給你打。”

許連雅的頭發似乎被什麽扯動,喜鵲不知幾時蹦上床,正從她腦袋邊拱進被窩。許連雅擡了擡被子,讓它進來。

趙晉揚沒聽到回覆,嗯了一聲,“連雅,我每天給你打電話,行麽?”

“……我說不行你還不打了?”

那邊笑,她聽出來了,仿佛破譯了一種新語言般欣喜。

許連雅說:“趙晉揚,你今晚真的很反常。”

她沒發火,可能讓他心安了,無所謂的聲音講:“你就當是吧。”

許連雅也只能口頭威脅,“要我發現你還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瞞著我,回頭當心我收拾你。”

趙晉揚笑了兩聲,盡顯輕佻,“哦?在哪收拾?”

聽到這,她確定了這是她所認識的阿揚。她偏愛他的灑脫,因為那背後是一個真正開心的人。她是希望他保持無憂無慮的樣子。

“手術臺。”許連雅說。

“……”

許連雅覺得差不多了,便催他完工早點回去睡覺。

趙晉揚說:“晚安。明天見……電話裏見。”

許連雅掛電話前忽然莞爾,她覺得趙晉揚有時透著一股傻勁,也不知道是不是戀愛中男人的通病。這樣的他少了幾分棱角,顯得平凡很多。

許連雅第二日回了舊家。八十年代中期的房子吸風飲露,已經滄桑不堪。自從父母離婚,許連雅跟著母親搬離了這裏,只留雷毅獨守了幾年,他南下而去後,從此再無人居住。

許連雅進小區不久,就看到路邊一個托著藍色購物車的老奶奶站定,蒼老得像一臺年久失修的老紡車,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珠子隨她而轉。

“哎,你不是那誰家的……”老奶奶一只手擡起,指向她。

許連雅叫了一聲,“繁奶奶。”

“噢噢——”繁奶奶一拍腦袋,“小雷警官家的……”

許連雅點頭,“是。”

繁奶奶費力地拍了一下她肩膀,說:“長那麽大個了!”

又尋常地寒暄了一遍婚姻、學業或工作,繁奶奶才放她離開。

這裏有幾戶是雷毅以前的同事,繁奶奶就是其一的家屬,後來斷斷續續搬走了,許連雅許多年不串門,也不知道還剩下誰。

六層的小樓,舊家在五樓。一口氣爬上去,許連雅有點喘,打心裏佩服起負重勇登二十七樓的趙晉揚來。

打開門,一股沈悶的氣息幾欲將她撼倒。屋裏家具都蒙著白布,灰塵零落,看著孤獨又悲涼。許連雅打開通往陽臺的門,一層樓高的仙人掌也有了枯萎的勢頭,她去澆滿了水。

回到客廳許連雅把蓋在電視桌上的相冊扶正,那是她小學時代和她爸爸的合照,背景是桂林市區的象鼻山。相片上的男人正值大好年華,器宇軒昂,走出來不會比趙晉揚差。

許連雅花了一個上午收拾幹凈,又曬了被子,吃過晚飯才從現在家裏晃過去。

假日時間飛逝,除夕來得特別快。許彤下了通牒,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要全家一起跨年。許連雅應了,算不上妥協。她說:“回去上班前我會一直住家裏。”許彤才算滿意。

趙晉揚曾問這樣做的意義。許連雅並不是在緬懷什麽,要說最大的意義,她想了想後老實告訴趙晉揚——

“為了少聽我媽媽嘮叨。”

趙晉揚在電話那端不由笑了。

他如約每天一條電話,時間不定,但真的一天不落。

許彤閑聊時提起科室裏小年輕們談戀愛的趣事,有個男醫生天天午飯後給女朋友打電話。許連雅偶然問起,她爸爸年輕的時候會不會也天天給她打電話。

許彤的眼神有瞬間楞怔,許連雅才想起失語。

其他人家家裏,老人含飴弄孫的時候可以雲淡風輕地與後輩提起往事。許連雅卻要避開雷區。

“應該不會吧,爸爸那麽忙。”許連雅亡羊補牢地說,想匆匆結束話題。

許彤說:“談戀愛了?”

“嗯?”

“我說你。”

“沒有……”許連雅說,“我只是……我只是突然好奇……沒有別的意思。您要不想說,就當我沒有問吧。”

許彤哪能聽不懂她的意思,隨意一擺手說:“都過去十來年了,有什麽不能說的。我都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難道還看不開麽。”

許連雅無話可答。

“你那個爸爸啊,忙起來幾個月不見人影,尤其那時候打電話還很不方便。”

“也是。”

“不過有一次,應該是你幾歲的時候,他在外頭,托人給我捎了句話,說,要過大概多少天才回來。我就好奇了,以前他都是要回來就直接回來,從來沒有過預告。”

許連雅聽著,上身不由稍稍前傾,催促著:“然後呢?”

“然後啊,然後我就問送信那人老雷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許連雅心裏不由跟著咯噔一下,幾乎無意識地跟著問:“出了什麽事?”

許彤朝腹部比劃一下,“挨了一刀。”

許連雅縮了縮脖子。

許彤有點牙癢癢地笑了笑,“嘿,送信的也是年輕人,經不住我逼問,就全招了。你那個爸爸,怕我擔心,不敢告訴我。可後來還不一樣知道了。兩個人處久了,一丁點異常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

許連雅莫名有股浮在雲端不著地飄忽感,“你去看他了嗎?”

“去啊,不知道我肯定不去,都知道了難道還能不去?”許彤說,“我見到他就先把他給罵一頓,要瞞著也不瞞緊一點,放什麽煙霧/彈。”

許連雅默默垂眼,看著擱在膝蓋上的手指頭,想到了別的事。

她雖然見過趙晉揚的朋友,卻跟任何一人都不熟悉。她跟他像兩個相切的圓,唯一的交點是她與他的聯系。如果有一天聯系斷了——她有直覺會是他先斷的——她和他的整個世界也脫節了。

許彤站起來,順手理了理衣擺,說:“準備出門買菜,你也來幫手吧,今晚要夠忙的。”

許連雅只好將自己從泥濘的小世界裏拔/出來,應聲:“好。”

何家老人早已不在,何家三兄弟每年春節輪流到其中一家相聚,今年輪到老大何彥鋒。所以吃過早飯,家裏就要忙開了。

何津工作後,也是輪流在爸媽家過除夕和初一,今年是在爸爸家。

下午三點,陸續來人。許連雅忙著給大人倒茶,給小孩端點心。

除了何銳,許連雅在何家排行最小。兩個哥哥在談論工作,兩個嫂子在聊著育兒經。照看小侄子的任務便自然落到許連雅身上。

知道她養了貓,小侄子吵著要看。貓躲在被窩,他去掀被,一團影子嗖地躥出來,躲進了床底。小男孩受到驚嚇,哇哇大叫,驚來了他母親。他又趴在地上看貓,被他母親訓斥著提起來,拖出了客廳,伴隨著小男孩不樂意的嗷嗷哇哇,可謂雞飛狗跳。許連雅幫著哄,喊何銳來帶他打游戲,小男孩才停歇。

不久,許連雅開門迎來何津,像迎來了同類,謝天謝地般說:“你終於來了。”

何津了然,說:“才一個小孩就讓你這麽苦惱,以後你怎麽辦。”

許連雅說:“又不是我的小孩。”

何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進門和其他人打招呼。

吃飯時候,何銳嚷著要坐何津和許連雅中間,被許彤拽到了旁邊。何津滿足了一個渴望長大的男孩對於成年的憧憬,英俊高大,舉手投足優雅迷人,何銳很喜歡他哥哥。他糾結再三,最後坐到了何彥鋒和何津之間。

許連雅和何津作為同輩裏僅有的兩個單身的,免不了挨了一番轟炸。同在大齡單身問題上,大眾對男人的態度比女人的寬容得多。許連雅成了關心與好奇的焦點,她有點惱,有幾次忍不住就招了。後來想想幸好沒有,不然將是一場更猛烈的狂風暴雨。

何津今晚留下過夜,於是放開了喝得兩頰通紅。

酒足飯飽,一桌人進入閑聊階段。何津靠在椅背上,伸了一個懶腰,長臂自然搭在許連雅的椅背上。

許連雅也吃得懶了,輕輕往後靠,肩背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她往後瞧清了,不由又挺直腰。何津慢騰騰收回手,欠了欠身,低聲與她說:“真單身?”

酒氣伴著熱氣,吹得許連雅耳朵有點發癢。她不自覺縮了縮脖子,回他:“不然像你一樣假的?”

何津眼睛瞇起來,笑容更迷離了,“我是貨真價實。”

“我也如假包換。”

何津不置可否,換了個話題,“聽阿姨說,你自己開車回來的。”

她嗯了一聲,何津說:“什麽時候回去,載我一程?”接收到許連雅疑惑的眼神,又補充:“我出差了,直接飛回來的。”

許連雅點頭,說:“好啊,又多了一個司機。”

桌上茶壺裏水倒得差不多,許連雅端著進了廚房。

水燒開斟上,剛好手機震了一下。許連雅以為又是拜年短信,隨意看了一眼。

就這麽一眼,她仿佛沈入水裏,跟外面的聲音隔絕了。

為什麽會想到水,許連雅事後也想不明白,也許是因為初遇那個濕漉漉的雨天,也許是月夜海上的那條小船,無論哪一種,那一個世界裏只有他和她,安安靜靜,沒有紛擾。

短信內容很簡單,趙晉揚說:“你什麽時候有空,就打電話給我。”

“你上街買水呢,那麽久。”何津不知幾時飄到許連雅身邊,輕悠悠來了一句。

許連雅合上手機,匆匆塞進衣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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