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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番外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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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周翡楞了楞,過了一會,又有點不放心地問,“可那李婆婆不是向來懶得擔事嗎——我娘怎麽說?”

“姑姑說了,他們愛怎樣怎樣,只要別把人都招來四十八寨裏亂就行。”李妍側身坐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雙手端著個烤得肉是肉、水是水的貝殼,吹了兩下,一口倒進嘴裏,燙得眼淚差點沒下來,“嗚嗚”半天,哆哆嗦嗦地憋出一句,“好、好吃,姐夫,太好吃了!”出一句,“好、好吃,姐夫,太好吃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允默默地坐在一邊守著火堆烤貝殼,這是個細致活,他一個人烤趕不上那兩位吃,忙活了半天沒顧上自己,手裏就剩最後一個,剛想下嘴,被李妍這句橫空出世的一聲“姐夫”叫得心花怒放,於是自動把最後一顆讓給了她。

李妍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一點也不跟他客氣,只恨嘴不夠大,不能把整個東海裝進肚子裏帶走。

她心滿意足地吃完了最後一個貝肉,順手將殼扔進大海,從礁石上一躍而下,問道:“我的話可帶到啦,姐,你到時候去不去?”

周翡道:“楚楚的事,我砸鍋賣鐵也得過去,何況又不遠。”

剛說完,不遠處的陳俊夫沖李妍招了招手,問道:“小丫頭,魚幹吃不吃?”

李妍聽聞,二話不說,撒丫子就跑,丟下了她英俊的姐夫和更加英俊的姐,義無反顧地投奔了一個百十來歲的老頭子。

南北歸一那年,趙淵改了年號為“乾封”,此時正是乾封二年,謝三公子經過了兩年的艱辛歷程,恨不能將四十八寨所有沒人願意管的瑣事都一手包辦,才總算換來李大當家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年秋天,周翡陪著謝允回東海,探望師長並祭奠先人。

“先人”總共有兩位,一位是那位舍命救過謝允的小師叔,另一位是梁紹。

梁丞相的屍骨被木小喬誤打誤撞地炸了,連同山谷一起灰飛煙滅,到底是塵歸塵、土歸土,謝允便在蓬萊小島上替他立了個簡單的衣冠冢。

想來那梁公生前轟轟烈烈、機關算盡,死後也該清靜了。

他倆探過了老人,又掃完了墓,正打算走,李妍就不請自來,還捎來個口信——吳楚楚這幾年四處搜集整理各派遺跡,已經頗有些成果,正好李晟時常被李瑾容放出去聯絡各方,交游頗廣,便不知怎的突發奇想,牽頭替吳楚楚四方發帖,打算在這一年中秋要辦個“以武會友”的集會,沒帶什麽噱頭,只說近些年整理了一些流落各處的典籍,想借此機會叫大家來喝杯薄酒,願意來湊熱鬧的,說不定能遇見一些新朋故舊。

地方定在了柳家莊,李晟嶄露頭角便是從柳家莊圍剿十八藥人開始的,自那以後,他同柳老爺倒是成了忘年交。

帖子和消息是行腳幫幫忙發出去的,本以為響應者寥寥,多不過請來幾個老朋友過來湊個熱鬧,誰知也不知怎麽居然鬧大了,一傳十、十傳百,四方豪傑一大幫一大幫地往柳家莊趕,比之當年永州城中霍連濤弄出來那場鬧劇還熱鬧,小小的柳家莊已經不夠安排,眼看把濟南府的大小客棧都擠滿了,滿大街都是形態各異的江湖人,鬧得李晟有些發慌,不得已派李妍來叫周翡這把“南刀”過去給他撐場面。

“這個麽,倒不意外,”謝允道,“這麽多年了,先是活人死人山,再又有北鬥、殷沛等人橫行無忌,仇怨相疊好幾代人,四處烏煙瘴氣,好不容易大魔頭們都死光了,中原武林這潭死水也該否極泰來了,你哥心機手腕出身背景一樣不缺,更難得為人謙遜,不把自己當回事,據說在老一輩中人望很高,都在捧他的場,這回恐怕是各大門派的人有意推波助瀾。”

周翡詫異道:“難不成他們還想把他捧成下一個山川劍嗎?”

謝允問道:“有何不可?”

周翡總覺得有些奇妙,她是未曾見過當年山川劍風采的,只是聽這個說幾句,那個說幾句,從只言片語中大概得出個模糊的印象——那位前輩的德高望重,一柄重劍鎮住了整個中原的魑魅魍魎。

在她心裏,如果說殷大俠是仰止的高山,李某某就是礙事的小土包,如果說殷大俠是鎮守一方的聖獸,李晟就是哆嗦個尾巴嗷嗷叫的串種小野狗——總而言之,除了都是人、都是男的,好像沒什麽共同之處了,她實在有點難以想象。

周翡思索片刻,便憂心忡忡道:“他?武功也拿不出手,純會耍嘴皮子,萬一遭人嫉恨,想害他,連陰謀詭計都不必使,直接打死也費不了什麽事。”

謝允:“……”

怪不得李少爺分明是年輕氣盛的年紀,身上卻總有不把自己當回事的“超然”氣質,原來從小成長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中。

周翡將熹微在手中轉了個圈,好似很嫌麻煩似的說道:“嘖,我還是多叫幾個人去給他壯壯膽吧。”

謝允忙見縫插針地溜須拍馬道:“周大俠宇內無雙,天下無敵。”

周翡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姓謝的好像又在諷刺她,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仰起頭的時候顯得下巴很尖,眼睛半睜不睜地略微上挑,是個頗不好哄的小美人,謝允佯做無辜地與她對視片刻,便憋不住手嘴齊賤起來,他略一彎腰捏住周翡的下巴,低聲道:“我要是早知道這周大俠最後能便宜我,當年夜闖洗墨江的時候一定打扮會漂亮一點,輕功也一定能再飄逸一點。”

周翡似笑非笑道:“去見個水草精,你還想打扮成什麽樣?”

謝允眼珠一轉,彎腰湊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不知怎麽下流無恥了,說完他就立刻蹦開,剛好躲過周翡戳他肚子的刀柄。

他以手撫胸道:“小生提了六次親,被你爹娘軟硬釘子餵了十二顆,生生嚼出了一口鐵嘴鋼牙,不料娶回家來天天挨揍,苦也——”

最後倆字,謝允謅出了唱腔,連說帶唱也不妨礙他轉瞬躥出了一丈多遠,還回頭對周翡道:“趙淵至今叫我一出‘白骨傳’唱得睡不著覺,你要是再欺負我,明兒我就寫一出‘南刀傳’去,揭露某大俠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一言不合就虐打文弱書生……哈哈,阿翡,你輕功還欠練啊。”

周翡輕功確實不如他——畢竟先天不足,脖子下面不是腿。

兩人一追一逃,轉眼跑出去半個島。

忽然,謝允腳步一停,在一塊礁石上微微一點,渾似不著力一般,塵土不驚地落在上面,背著手沖周翡微微擺了擺。

周翡探頭一看,發現他們兩人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那兩座墓前。

那兩座比鄰而居的石碑在三面環礁處,好似被天然林立的礁石環繞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幽靜,開闊的一側面朝浩瀚東海,一眼能望見海天交接處。

同明大師正拿著一柄長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兩座墓碑上的浮灰。

老僧與石碑在濤聲蕭瑟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寧靜。

謝允沖周翡打了個手勢,拉著她的手輕飄落到一邊,兩人從大礁石後繞著走開了,沒有驚動同明大師。

走出老遠,謝允才輕聲道:“我師父身份特殊,他們那一支人自從亡國後,便一直隱居東海蓬萊,其他幾位師叔都是當年隨侍的忠臣之後,若不是因為我,他老人家根本不會離島,倒是幾位師叔偶爾出門跑腿——當年陳師叔幾次三番受山川劍所托,替他做盔甲兵刃等物,你也知道,陳師叔天性懶得應酬,都是小師叔替他跑腿當信使,一來二去,同殷大俠有了些交情。”

他話說到這,周翡已經明白了,便接道:“後來他對殷大俠之死有疑慮?”

謝允點點頭:“山川劍、南刀——老南刀,還有當時我的事,他至死都一直耿耿於懷,遺願便是要我去追查海天一色,找一個交代……如今他們兩位比鄰而居,想必可以面對面地交代了。”

周翡腳步微頓。

“海天一色”像一個好似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互相牽制的由頭,所有人都想利用這個由頭,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四十八寨原本人就多,後來周以棠又帶回來一批心腹回家,堪稱人多眼雜,有些話至今她都沒機會口頭問清楚,此時在東海之巔,四方視野平整,周遭一目了然,她才斟詞酌句地含蓄道:“那位真的不姓趙嗎?”

謝允微微彎了一下眼角,同樣含蓄地回道:“我們趙家這幾代人,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特別容易熱血上頭,凡事想當然耳,吟風弄月的本領不錯,紙上談兵也都是好手,上不了真章。從先帝到我爹,再到我,都是一路貨色,沒出過這麽有出息的人物。”

周翡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眼,然而視線被墓碑擋住了,她看不見那兩座比鄰而居的墓碑:“梁紹到底圖什麽?”

“當時箭在弦上,”謝允輕聲道,“南邊策劃許久,集結了數萬大軍,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被人發現……必定四下潰散,大昭就真的亡國了。”

周翡詫異道:“那個誰都不姓趙,這就不算亡國了嗎?”

謝允伸了個懶腰,順手勾住周翡的肩,懶洋洋地將手搭在她身上:“輿圖未曾換稿,滿朝文武未曾改志,江山未曾易姓,最重要的是,先帝當年所思所願,還有實現的餘地,梁公與先帝心心念念的新政,能在江南鋪開,而新帝年幼時只能倚仗梁紹,等他翅膀硬了,縱然梁紹已死,也有‘海天一色’陰魂不散,只能永遠在他設想中的既定路線上走下去,一兩代人之內,天下必有安定時,屆時你登礁東望,茫茫一片,天海相連,又有什麽分別?”

謝允說得不痛不癢,語氣抑揚頓挫,只缺個小桌案和驚堂木,不然講到這裏可以收彩討賞了,親自為周翡表演了一番趙氏後人是怎樣爛泥扶不上墻的。

接著他的爪子又十分不規矩地輕輕撓了撓周翡的下巴,湊到她耳邊道:“咱們先去柳家莊,等看完熱鬧,我帶你去舊都玩好不好?過了冬,咱們再去塞外看新草和嫩羊。”

周翡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滾,有點正事沒有?就知道玩,大當家要是有事差遣我去……”

謝允笑瞇瞇地打斷她,悠然補充道:“還可以高價買幾只小羊羔就地烤,外焦裏嫩,根本不必放許多香料,少許一點鹽便滋味無窮。”

周翡:“……我去給我娘寫信說一聲。”

番外完,謝謝諸位,下篇文見

有匪 婚後番外:夜深忽夢少年事

(一)

他聽見風與浪不分彼此,時而近在耳邊,時而又遠在天際。那是海的聲音,他自幼聽慣了的,身在這小小的島嶼上,隔絕塵世喧囂,一眼能望見天際。

天際,何其浩渺,而礁石上的凡人,就如同身陷囹圄的螻蟻,終身逡巡盤旋,過上三寸晨光,這一生,便走馬觀花似的匆匆掠過了。

謝允在半夢半醒間伸手一撈,沒碰到人,一楞之後,他清醒過來,這才想起來,自己這是回了蓬萊——陳大師今年要過整壽,他和阿翡早早動身趕往東海,半路上,他家日理萬機的打手媳婦聽了丈母娘一道傳信,被支使到濟南辦事了,須得耽擱兩天才能趕回來。這會剛過午夜,更深漏重,島上萬籟俱寂,只餘濤聲。謝允自小命薄、身薄、親緣淡薄,薄成了一張紙,好不容易娶了個榮辱與共的媳婦,他這張紙恨不能化身膏藥黏在媳婦身上,理所當然地成了個媳婦迷,罕逢孤枕,有點難眠,謝允也不委屈自己,自己吹起小曲哄著自己玩。同時,他伸了個懶腰,滾到空出來的半張床鋪上。

床腳靠墻的地方有一排雕花木櫃,樣式古樸,放些備用的枕頭被褥等雜物,往常回蓬萊小住,都是周翡睡裏面,那地方足夠她和櫃子和平共處,然而對於手長腳長的謝允來說,就頗為捉襟見肘了。黑燈瞎火間他也沒看清楚,一滾過來,翹起來亂晃的腳正好撞上了木頭櫃門,一下戳到了麻筋上。

謝允“嗷”一嗓子縮回了腳,櫃門被他“稀裏嘩啦”地帶開,他一面坐起來收拾,一面心道:這水草精,生得這麽短,說她是半個人還要打我,豈有此理!

他將掉出來的夏涼枕塞回去,忽然一頓,因為看見木櫃角落裏有一個眼熟的漆盒。

經年日久,那漆盒上有些地方已經褪了色,盒蓋也很難嚴絲合縫,謝允伸手將那盒子拿出來,輕輕抹去上面一層灰塵,打開一看,見那漆盒裏裝的是一把長發,雪白的綢緞捆成一束,打了油,這麽多年過去,新鮮得依舊好似剛從頭皮上刮下來。

那是他自己的頭發。

(二)

謝允八九歲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長成一個廢話上車拉的男子,大多數時候,他甚至是沈默寡言的。

古人有“聞雞起舞”的典故,蓬萊島上沒人養雞,少年的謝允於是每天都在聲勢浩大的濤聲中爬起來,頭頂漫天星辰,獨自來到海邊礁石上,對著大海練功。練上大概一個時辰,看見海天相連處蒼白起來,他才能借著早膳的片刻光景稍作休息,然後要跟著師父或是某個師叔習武。及至午後,又要開始讀書,四書五經、兵法韜略,他全都得有所涉獵,老師們恨不能將他的腦殼掀開,把上下五千年一股腦地塞進去,半天下來,往往叫他頭痛欲裂、煩躁不堪。

可是煩躁也得忍,謝允晚上還得溫書、練字、作文給師長指正。他總是溫到一半,就困得睜不開眼,可是還要強撐,偷懶是萬萬不行的——他是趙家後人,是懿德皇太子的遺孤,他身上背著千斤的國仇家恨,背著數萬人的身家性命,那些東西一起沈甸甸地壓著他、擠在他不滿一寸深的胸口裏,連他那些與生俱來的俏皮也無處安放。

自倉皇逃離舊都之後,謝允從幼兒長成了小小少年,身邊卻唯有海礁與貝殼能充當知己。每年長了個子、或是春秋換季,他才有機會離島去找裁縫量體裁衣,見那些漁民的孩子們拖著鼻涕追跑打鬧,一臉愚癡,便總不由得心生向往。年幼的皇孫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什麽趙氏遺孤就好了。那時他心裏還沒有那麽多的城府,怎麽想的,他就怎麽和王公公說了。

王公公是當年東宮的人,不到十歲就凈身入宮,一直跟在懿德太子身邊,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忠,忠到了虔誠的地步,別人信佛信道信神仙——他信太子。

曹氏叛亂時,王公公奉太子之命,把東宮唯一的骨血悄悄送出了宮,才走到半路上,逼宮的亂黨就包圍了皇城,王公公抱著小皇孫藏在運恭桶的車裏,臭氣熏天、痛哭流涕地走上了逃亡之路。

這一路九死一生,及至陰差陽錯地來到濟南府,被林夫子救下時,王公公已經是遍體鱗傷,還瘸了一雙腿,縱然有同明大師聖手神醫,雙腿到底是沒保住,老太監茍延殘喘地活下來,一年不如一年。

王公公從小就給人當奴做婢,不知道人是什麽樣的,因此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他認為自己是太子的馬鞍、鞋底、痰盂、夜壺,是也腌臜的下賤玩意,謝允則是一團太子骨血,是貴不可言的玩意——二者雖有天淵之別,但同屬於“玩意”。盡管這團珍貴的骨血越長越大,越長越像人,會說會笑會思量,在王太監眼裏,他也依然只是“骨血”,是一劑給趙家王朝吊命的救命藥湯,聽說謝允竟對自己的出身有了意見,王太監大驚失色——這一口救命的藥湯要發黴!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小皇孫厭倦了日覆一日的“覆國大業”,而王公公好話歹話說盡,沒有蛋用,便只好改成以死相諫,每天尋死覓活,終於徹底激化矛盾——小皇孫忍無可忍,趁著半夜三更,他剃光了自己的頭發,自作主張地出了家。

當個和尚,得斬斷塵緣、四大皆空,雖然就此要與生猛海鮮話別,將來嘴裏恐怕要淡出一排鷗鷺,但不用每天惦記著殺這個宰那個,一切好商量。

“我為什麽不能出家呢?”小皇孫同前來找他講道理的同明大師說道,“我師父是大和尚,我就應該是個小和尚啊。”

同明大師哭笑不得:“遁入空門,是看破紅塵,你知道什麽叫‘紅塵’麽?我看你啊,就是沒出息,想逃避責任。”

小謝允趙家人本性發作,認認真真地答道:“我為什麽非得有出息呢?我又不能自己決定自己是誰的兒子,我要是能決定,就不當父王的兒子。”

同明大師便問道:“那你想當誰的兒子?”

“打魚的、撐船的、挑擔的,都可以,”趙家的不肖子孫掰著手指頭,老氣橫秋地說道,“這樣我就不必讀書,也不必練功,等將來長大了,我可以賣力氣為生,當個跑堂的或是車夫,跑堂的可以耳聽八方,車夫可以走南闖北,豈不是比現在快活?”

同明大師聽了這番剖白,不由得長嘆口氣——趙家王朝,自開國太祖以降,當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就算上一代不亡國,皇位傳到這位皇孫手裏,這社稷大概也不剩什麽氣數了。

謝允拽了拽他的袖子:“阿彌陀佛,師父,我說得不對嗎?”

“坐下,坐好。”同明大師指了指面前的蒲團,令新鮮出爐的小“和尚”坐好,伸手在那反光的禿瓢上摸了一把,發現這果然是顆圓滾滾的大好頭顱,難怪那麽多人想要。

同明大師說道,“你只看見那些海邊苦力的娃娃們自在,卻不知道他們一輩子快活的光景只有這幾年,一旦身子骨開始抽條,就要替家裏幹活,挑擔的要挑一輩子的擔,撐船的要撐一輩子的船,日日起早貪黑,糊口尚且困難,遑論聽風賞月?身後一家老小都是石頭,沈甸甸地壓著你,讓你病不起、死不起,只好低著頭往前奔,這還是太平年間,倘有個天災人禍,那就更慘,夭折的比活下來的多——你知道他們心裏想什麽?”

小男孩不知民間疾苦,聽了這話,呆呆地搖搖頭。

“阿彌陀佛,他們心裏想,我為什麽不是公子王孫呢?”同明大師輕輕地說道,“那些女娃娃們更苦,幼時祈求父母垂憐,不要將骨肉發賣,掙紮著長大出嫁,要祈求婆家垂憐,生死禍福全不由己,這是生而為人,托上牛馬命——你又知道她們心裏想什麽?”

小皇孫無言以對。

“生老病死,此乃生之苦,凡人奔波半輩子,都是為了掙脫娘胎裏帶來的命,哪是那麽容易的呢?你單知道自己的苦處,沒見過別人的命啊。”同明大師誦了一句佛號,將謝允面前裝模作樣的木魚收走。

“師父,”謝允問道,“那世上可有不苦的嗎?”

“那是有大造化的人,”同明大師道,“有父母長輩頂著風刀霜劍,他才能一生下來就是自由身,是前世修行來的,你我沒有這個福分,我也未曾見過。”

(三)

“我後來想,這種一生下來就是自由身的‘大造化’之人,不就是我家阿翡麽?”謝允拉了拉周翡的長發,周翡辦完寨裏的瑣事,就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蓬萊,方才洗去一身塵土,正在屋裏晾頭發,聽謝允講他當年在“空門”前跳腳砸門的故事解悶,謝允摸著她的頭發幹得差不多了,便動手動腳地拿在手裏玩,“往後遇到溝溝坎坎,你這團師父欽點的福氣可要保護我。”

周翡掐指一算,謝允那時不到十歲,按理應該是個撒尿和泥歲數,而他居然已經能跪坐蒲團,完整地聽完老和尚這一通經,再想想自己那雞飛狗跳的童年,她不由得有點自愧不如,問道:“師父這麽一說,你就還俗了?”

謝允一手攏起她的長發,一手捏起周翡的下巴,答非所問道:“我娘子真是好看。”

周翡兩根指頭彈飛了他的鹹豬手,謝允小小地吃了一驚——他一手推雲掌不說空前絕後,好歹也能算個舉世無雙,又身負師叔畢生修為,居然差點沒躲開,被周翡的指風掃了一下手腕,有點麻。

謝允詫異道:“奇怪了,你什麽時候趁我不註意拜了名師,這指風裏的破雪刀意快入化境了。”

周翡白了他一眼:“我同楚楚說幾句話,你還要追著旁聽不成?”

謝允一想也是,除了給四十八寨的事情跑腿,周翡大多被他黏著,仔細算來,果真也就只有她跟同齡的幾個姑娘閑坐消遣時,他不大方便陪同。

因緣際會,吳楚楚這閨秀中的閨秀竟在四十八寨紮下了根,因天生資質有限,開始習武又晚了些,這些年來功夫只是平平,在江湖中連個三流也算不上,偏偏她不辭勞苦,天南海北地替各大門派規整失傳的典籍,倘若單是嘴裏論道不動手,依她這旁觀者清的見識,往往能令當局者醍醐灌頂,很有些歪才。

謝允奇道:“難不成你娘把破雪刀也傳給她了?破雪刀不是你李家的不傳之秘麽?”

周翡一擺手:“我們四十八寨沒有所謂‘不傳之秘’,我娘當年不傳,只是她那時覺得我輩皆蠢材,大當家日理萬機,懶得浪費那功夫雕朽木。她現在凡事支使李晟去幹,自己清閑了,又覺得楚楚不是朽木,自然願意教她。破雪刀是我外公一生之作,不過他老人家生前在三道中只走通了‘無鋒’,臨終仍自覺九式未通,所以沒有留下典籍,只有我娘常年跟在他身邊,耳濡墨染學了來,正好交給楚楚整理歸納,她時常來問我,一來二去,反倒成了我向她請教。”

謝允笑道:“當年中原武林,門派林立,無不敝帚自珍,唯恐自家秘籍被外人瞧去一眼,到如今各自零落衰敗,靠吳小姐一個外人牽頭幫著茍延殘喘,反倒是你們這些敞開門,任人學的四十八寨傳承至今,這些事說來真是吉兇莫測。”

周翡嗤笑道:“吉兇莫測?但凡能流傳下來的功夫都有精髓,爛大街的功夫,練到了極致,也未必比不上別人,武學一道,殊途同歸,怎麽,拳腳腿掌還要按品級分封個妃嬪媵嬙麽?挖空了心思去窺視別人家功法的,還有那玩命捂著一點殘本不給人看的,都是一路沒出息的蠢貨,就算傳承下來有個什麽屁用?”

謝允:“……”

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不知怎麽的,從周翡嘴裏說出來,自然有一番讓人牙根癢癢的狂妄,他們家這條水草精,不言語的時候也算是眉清目秀、賞心悅目,但凡張嘴說話,必能損人一個跟頭。想當年她初出茅廬,武功尚且稀松時,就有一顆狂得上天入地的心,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謝允嘆道:“可不是麽?多謝娘子肯為為夫這沒出息的蠢貨留在凡間,不然我看這九天十地要裝不下您老了——哎,你想梳個什麽頭?十字髻?淩雲髻?飛天髻……唔,梳個墮馬髻也好看,只是梳了這頭你要老實點,不然一會就掙散了。”

周翡除了年幼時有王老夫人給梳過像樣的頭,自己基本只會隨便一捆,全然擺弄不來那些花樣,偶爾想要美上一美,都只能低聲下氣地求某人,只好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哦。”

梳頭梳了一半,周翡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好像問了句什麽,被謝允打岔打過去了:“我剛才……”

“別亂動,”謝允將她的臉扳正,頭也不擡地說道,“對了,你去濟南的時候,有個行腳幫的兄弟過來送了封信,楊兄邀你去南疆,去不去?”

“邀我去南疆揍他?”周翡果然將方才的話題放在了一邊,“行吧,下雪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謝允透過銅鏡看了周翡一眼,蓬萊島上都是一幫老頭,鮮有銅鏡,這鏡子不知是從哪個箱子底扒拉出來的,模糊得幾乎看不清人影,是以他這一眼十分不動聲色,他若有若無地笑了笑,四兩撥千斤地將話題帶到了天南海北,讓周翡忘了她方才想問的話——

“師父這麽一說,你就還俗了?”

八九歲的男孩,心裏裝著一萬件想不通的事,執拗又愚蠢,怎麽聽得進老和尚枯玄幽澀的長篇大論?他當時被同明大師的話震住,隔天轉臉就忘了,一到要“冬三九、夏三伏”地用功時,什麽大道理都不頂用。

王公公是個不會武功的瘸子,小皇孫的“風過無痕”已經小有成就,想躲開那喋喋不休的老貨輕而易舉,王公公人影也見不到,在偌大一個蓬萊島上口幹舌燥地呼喊了三天,沒人理他,王公公閉了嘴。

就在小皇孫以為自己終於取得勝利,得意洋洋地爬到樹上,準備朝他耀武揚威時,他看見王公公將一封血書掛在胸前,拿了陳大師的魚線,半夜三更關上門,將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屍體叫魚線抻長了一寸半,老太監汗馬功勞,死不瞑目。

謝允忘了自己是怎麽從樹上下來的,也許是驚動了同明大師,叫師父抱下來的,也許是自己摔下來的,那一段記憶模糊不清,至今回憶起來,依然只有那隨風搖蕩的屍體大睜的雙目和觸目驚心的血書。

他大病一場,從那以後,天性柔弱任性的小皇孫終於被“撥亂反正”,成了為覆國而生的犧牲。

(四)

周翡同陳大師趕潮去了,謝允罕見地沒有黏著她,他緩步慢行,獨自溜達到蓬萊島最邊緣處,叢生的野草中,有個無名無姓的孤墳。

裏面埋的只是一副衣冠。王公公血書中直言,自己乃是罪奴之身,倘貴人們垂憐,千萬勿要立碑祭掃,再折他的身後之福,只願燒成一把灰,灑進東海,這樣,他就能一路向北,漂回故土。

謝允隔著一丈遠站定了,看著那無名塚,忽聽身後有人說道:“王老施主泉下有知,該是心願已了,再入輪回了。”

謝允沒回頭:“師父。”

同明大師緩緩走過來,師徒兩人並肩而立,半晌沒人言語,隨後同明大師一拍他的肩頭:“走吧。”

謝允低頭跟上他,忽然說道:“該償的命,這些年,我算是償過了吧?”

同明大師低低地誦了一聲佛號。

他花了半輩子,終於掙脫了娘胎裏帶來的命數,後半生身心自由,從此天高地迥,任憑來去。

“殿下可有什麽抱負?”

“我啊,我沒出息得很,既不想文成,也不願武就,就想給媳婦當個簪花梳頭的男丫鬟。”

番外四 朱雀橋邊

“阿翡!阿翡!”

周翡將掌心裏的柳條甩了出去,正好搭在一條牽機線上,她好似一朵風中柳絮,借力飄起,穩穩當當地落在洗墨江山壁間的山巖上,擡手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絲絹,朝江中小亭一擺手。倚在小亭石桌旁的謝允瞧見,放下茶盞,揮揮袖子,洗墨江中的牽機立刻如同蟄伏的兇獸,帶著雷鳴似的咆哮沈入水下。

這位吹風賞月品茶,順便圍觀自己媳婦用功的奇男子懶洋洋地朝洗墨江岸上一笑:“阿妍來啦?”

不學無術如李妍,也忍不住五十步笑百步地嘆為觀止道:“姐夫,真夠上進的!”

謝允皮厚三尺,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回道:“可不麽,現如今,蜀中再沒有第二個比我熟悉牽機機關的了。”

周翡感覺他們倆的不著調各有千秋,實在難分高下,無從評判,於是簡單粗暴地說道:“閉嘴——李大狀,你有什麽事?”

李妍長大經歷許多,也不那麽怕高了,蹲在洗墨江邊,她答道:“寨中來了個貴客,姑姑和姑父出門了不在家,李缺德打發我來叫你去見見。”

周翡一楞,因為“接客”向來是李晟的事,倘若有“貴客”需要她露面,那麽該“貴客”必定是個不速之客:“來的是什麽人?”

李妍扯著嗓子嚷嚷:“朱雀主木小喬。”

木小喬今日光臨四十八寨,並沒有要興風作浪的意思,他沒將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的樣子,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長衫,兩鬢斑白,面貌上雖帶了些揮之不去的妖氣,但總體而言,十分眉清目秀,是個比較耐看的中年男子。

周翡到的時候,他正在跟李晟說話,李晟雖然屬於“臭男人”,但因為是美男子,所以木小喬對他態度還不錯,有一句算一句,說得都是人話,、見周翡進門,木小喬還正經人似的沖她一點頭:“周姑娘,久違了。”

周翡被前任大魔頭一句“周姑娘”叫得嗆了口風,險些絆倒在門檻上,總覺得他老人家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當下,她帶了幾分猶疑一點頭,客套了回去:“朱雀主,當年金陵一役,多謝你援手。”

木小喬一擺手:“別自作多情,我自己樂意去瞧熱鬧,看那狗皇帝滿地爬開心得很,沒打算幫你。”

這句說得十分木小喬,周翡莫名松了口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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