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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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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北的寒冷,如同刺骨的劍。這世上最厚的皮裘,都除不去那種冰冷;這世上最烈的酒,也燒不熱仿佛凍結的五臟六腑。

血脈就像凝固了一樣,血液流不到四肢,人只能僵硬地坐著或者站著。

如果這個時候,能有一雙溫暖的手,將她的雙手捂起,然後放到嘴邊輕輕呵一口氣。

不管那雙手的主人是老是少,是醜是美,青棱都願意以身相許。

可惜她夢想中的手,從未出現過。

她坐在酒館的正前方,凍僵的手正拔弄著倚在身上的六弦琴,咿咿呀呀的滄桑古調從她指尖傳出。

“江山書卷如畫展,閱盡千山夢不回;九宵瓊樓長生顏,不及盛京牡丹艷。傾城色,白骨淚,素手挽劍韶華盡;亂世行,神仙悲,彈指飛灰千年沒……”

醇厚婉轉的聲音,和著六弦琴所奏出的喑啞樂曲,顯得格外悠遠悲傷。

歌曲吟唱的是千年前的仙凡悲戀,可惜認真在聽的人並不多,就連青棱自己也彈唱得漫不經心。

一不小心,她彈錯了幾個音,不禁吐吐舌,偷眼看了下堂下坐的客人。

還好沒有人發現。

他們的註意力並不在她身上。

這裏是大西北玉華山下的小鎮——望仙鎮。

浮屠醉是這鎮上唯一的一間酒館,說是酒館,其實也就是小茶鋪的規格,幾頂草棚,四面無遮,冷風灌入,叫人心顫。

此刻這酒館裏坐滿了客人,卻個個都眼神亢奮地盯著酒館外的離塵路。

據說,這條路是上玉華宮的唯一一條路。

他們等的,是玉華宮的接引天女。

玉華宮同玉華山一樣,都擁有著第一的名號,前者是第一修仙宗門,後者是這萬華神州第一大山脈,足足越了大大小小六個國家。

接引天女是玉華宮的特產,每逢五百年才誕生一件的“特產”。

傳說之中,只有接引天女才能打開通往極西之地裂空嶺的路。裂空嶺是所有修仙者都渴望去到的聖地,那裏有數不盡的法寶、秘藉、仙丹、靈草、靈獸……當然也有數不盡的殺戮與爭鬥,但鮮血與死亡擋不住求道者沸騰的激情,死亡的恐懼在尚未直接面對之時,他們心頭永遠只有榮耀的誘惑。

而這些,對青棱而言只是個傳說。

之所以是傳說,因為青棱是個凡人。

浮屠醉裏坐著的都是些低階的散修或者是才剛邁入修仙界的凡人,因此他們只能選擇坐在這裏苦等。

等一個出路,一個機遇。

這個出路和機遇,也許窮其一生,都難遇到。

這裏的人,身分低微,聚在此處不過為了看一眼接引天女,沾染一些仙氣,順便湊個小小的市集,交換一些低等的符箓、法寶等物。

青棱也在這些人之中,但她不是為了天女,而是為了銀子。

浮屠醉的老板風離雀是個摳門又嗜酒的妖孽男人。他常常為了招攬生意而犧牲色相,把自己塗脂抹米分扮作女人,坐在酒館的櫃臺後搔首弄姿、撅臀扭腰地呼喚著往來的行人。

比如現在。

“唉喲,這位爺,這玉華山下風雪凜冽,不如進來喝杯烈烈的酒,燒燒您的胃,去去您的寒,聽聽小曲兒,再慢慢等天女吧。”風離雀用甜膩的聲音勾搭著路過的男人,一面朝嘴裏灌了兩口酒。

對風離雀而言,若說有什麽比賺錢更要緊的事,那就是酒。他賺來的錢,都花在了買酒上面。

風離雀給了青棱一兩銀子的酬勞,讓青棱在這裏唱上三天。

青棱正在攢錢,所以即使這價格並不公道,她還是答應了。

她以為自己起碼還能拿到些賞錢,誰知到這酒館的人個個都是窮摳貨,她的嗓子都快冒煙了,連個銅板也沒見到過。

果然印證了一句話,修個仙,窮三代!

青棱一邊吟唱著,一邊想著小兜裏的銀子,零零碎碎的大約已經有七、八兩了吧,等過幾天天氣好點她再進山挖點草藥換些錢,湊滿十兩銀子,她就能離開這個小鎮了。

盛京的繁華都市、金州的大漠黃沙、江南的纏綿水鄉……都是她想欣賞的風景,看浮生匆匆,享盛世風情,再找個如意郎君,這輩子便只活三十年,也夠了,好過枯守著千年歲月求得天道,到頭也不過換得無邊寂寞。

她在這苦寒之地看過許多修士從凡俗走進仙道,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裏爾虞我詐,轉眼灰飛湮滅,為他人作嫁衣,也看過不少仙人一朝跌落雲端,從此青山不再,淪為齏米分。

都說凡人螻蟻,修士之命也不過如此,今朝受人敬仰,卻不知魂飛魄散,也不過須臾之間。

不如求個平安富貴,安享喜樂年華。

青棱的心思飛到了九霄雲外,一段詞唱錯了兩句也沒有回過神來,堂下的客人們也毫不在意,因為沒有人在聽。

被風離雀勾引進來的男人,罩著一件灰黑的舊鬥蓬,頭微微低著,看不清楚模樣,整個人都顯得風塵仆仆、行色匆匆。他那一身行頭沒有半點法寶的光華,也毫無一絲修仙者的靈透之氣,仿佛一個長年累月勞碌奔波的行腳商。

這男人隨手丟給風離雀一個銀錠子,卻是連頭也沒擡,徑自找了空桌坐下。

風離雀掂了掂手裏的銀子,整張臉都發了光,嗲著嗓音嬌俏道:“喲,這位爺,奴家可謝謝您了啊。您要喝點啥?吃點啥呀?小店有上好的十裏香和風幹翼牛肉,您要不都來點?”

上好……

整個浮屠醉也就只有這兩樣吃食,不吃這個,難道坐這喝西北風?

青棱聽到風離雀的聲音,心裏嗤笑著。

“不必了。”低沈的聲音從鬥蓬下傳出來,字正腔圓的昆侖音,讓風離雀一楞。

連青棱也不禁一怔,豎起耳朵來。

昆侖音是所有修仙者必修的一門功課,是萬華神州修仙界最正統的一門語言。要知道,修士們來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各地各區……別說國家了,一個地區就有一個方言,若是沒有統一的語言,那麽修士間的對話就會變成:

“我要殺了你!”

“噶哈?別整事兒扯蛋。”

“你們都帶縮莫斯撒我搞不清白的撒?”

雞同鴨講,那是行不通的。

但不管怎樣,初入仙門的低階修士,說起這標準的修仙語言來,總是摻雜了各種各樣奇特的口音,似這般純正不帶方言腔的昆侖音,在這風雪凜冽的西北小鎮,是很難聽到的。

當然,除了青棱。

她是個靠吟唱討生活的人,語言是她的必修課之一。

青棱是個很有職業操守的好孩子,因此這門語言她說得很好。

“給我一壺清茶即可。”那個男人擺擺手,不願意多說的模樣。

“是,就聽您的。您稍等。”風離雀掩嘴一笑,轉身離開。

那男人沒再吭聲,也沒像其他人那樣睜大眼睛看著棚外的天空,他低垂著頭,臉上一片陰影,背脊卻挺得如同玉華山的雪峰。

挺奇怪的男人。

青棱拔弄著琴弦,在心裏下了結論。

不過望仙鎮上的怪人很多,不差這一個,如果他不奇怪了,那才叫奇怪。

她不以為意,嘴裏跑出的唱詞卻已上句不搭下句。

“您的茶來啦。”風離雀的身影如同風擺楊柳,在擁擠的桌椅間靈活自如地穿梭到那男人身邊。

“客倌慢用。有事就叫奴家。”風離雀將粗陶茶壺和大陶碗擱在了桌上,又為他細細斟了碗茶,沒讓半滴茶水落在桌面上。

“多謝。”那男人的聲音低沈利落。

青棱的眼角就瞄見他端著碗的手,修長的指頭如同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與那陶碗的粗獷有著鮮明的對比。

她下意識就看了看自己撫弦的手,皮糙繭粗,關節通紅,正是這冰天雪地裏所特有的手。

再觀那男人,他拿碗的姿勢優雅從容,先是一吹,再緩緩一嗅,抿了一小口後,便輕輕放下了。那只土碗在他手中,仿佛是一只精制絕俗的珍品,和他的行雲流水的動作一樣,從頭到尾都透露著與外表大相徑庭的優雅與專註來。

“等一下。”那男人用茶沾沾唇後,忽然叫住了正欲離去的風離雀。

那聲音仿佛充滿了魔力,青棱的心跟著一跳。

“這位大姐,你可知道去雪梟谷的路?”他問道。

大姐……

青棱臉上的笑差點沒有炸開來,眼角餘光裏的風離雀已如她意料中的一樣滿臉醬牛肉色了。

“不知道。”風離雀沈下一張雪白的臉,眼中的熱情像是忽然凍結的沸水。

“我想找個人帶我進雪梟谷。”那男人仿佛沒有看懂風離雀眼中的怒氣,聲調仍舊四平八穩得哪怕暴風雪也刮不散那股沈靜的氣息。

風離雀眼卻又亮了。

那男人擡了手。

掌中一錠黃澄澄的金子,在這滿目蕭瑟的茶館內熠熠生輝,幾乎亮瞎風離雀的狗眼。

“有有有!”風離雀的悲憤瞬間化作一只撒歡的哈巴狗。

他迫不及待伸手去取那錠小金子。

一只手卻忽然伸了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在風離雀之前,搶走了那錠金子。

“我帶你去。”

俏生生的聲音婉轉輕脆,如山澗清泉歡快愉悅,帶著叫人莫名羨慕的溫暖笑意。

“你這死丫頭!”風離雀怒罵著,望著那個截糊的人。

正是青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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