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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Chapter 35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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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眼簡梧,傍晚的光線斜斜落到床邊,照到她瘦削的一雙手上,她握了一握,蒙著暮色的眼睛朝他望了望。

***

在這人口密集區想找出一個人來談何容易,更何況這還是一個但凡是女人就戴頭巾遮面的國度。

腳印,路線,目擊者,沒有一個線索能真正幫到他們,他們就只能是靠著自己的喉嚨和眼力,一邊喊著蘇童,一邊盯著所有她可能在的角落。

哪怕沒人說過這樣的喪氣話,顧川心裏還是清楚這就是一次大海撈針似地尋覓,成功率不會比他坐在路口撞上匆匆回來的蘇童要高……他可能,很有可能,是找不回她的。

太陽尚未落山,街上已經行人稀少,四周炮聲隆隆,離宵禁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

何正義點起煙,喊了一聲老顧,說:“這麽找也不是個辦法啊。”

他遞根煙過來,顧川接了,低頭借火,抽了兩口後,說:“那我們回去吧。”

何正義道:“說不定那姑娘已經回來了,簡梧這次再發脾氣,你可別再護短,就讓她一次怎麽了。”

顧川嘴角一挑,卻毫無笑意:“她要是能回來,簡梧就是把房頂掀了,我也一句話都不說。”

何正義頭一點:“走吧。”

回到哈迪家裏,哈迪女人已經開始做飯,一群孩子圍在她身邊搗亂。

簡梧坐在桌邊喝水吃餅,戴曉吾弄著電腦,見人回來了,都向外一看。

戴曉吾問:“找到人了嗎?”

只這一句話,就教人如墜冰窟。顧川被激得渾身一顫,方才汗濕了的襯衣緊貼著皮肉,此刻才覺察出冷來。

何正義說:“沒找著,問人也問不出什麽來,你們這兒也沒消息嗎?”

戴曉吾說:“沒啊,這鬼地方打仗都來不及,警察說一時騰不出空過來,要我們先自己想想辦法。使館那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雖說答應讓幾個當地雇員幫忙,但也不知道這空頭支票什麽時候能兌現。這年頭,大家都過得艱難。”

何正義嘆氣:“再難也要找啊。”

一直隱在陰影裏沒吱聲的顧川,這時候喊了聲何正義,指了指房間,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何正義小聲說:“怎麽了?”

顧川順著床沿,滑著坐到冰冷的地上,蜷著身子,雙手抱住頭,許久,如同走過千山萬水,聲音裏帶著濃濃的倦意道:“正義,你帶著他們先走吧。”

何正義一怔——他認識顧川這麽久,鮮少見到他這副虛弱無力的樣子。

上一次見他這樣,還是十幾年前的那一回。

因為在深入腹地的采訪中遇到伏擊,幾位同事犧牲或重傷。他坐在醫院的臺階上目光呆滯,木楞楞地和他說:“正義,這一次我可是玩砸了。”

他生在名門,眾星捧月,人難免驕傲,又是一路順遂,無波無瀾地長大,只要他想,事業愛情都唾手可得。

這樣的一個人,不夜郎自大桀驁不馴即可,他卻偏偏比一般人還要努力,還要謙遜。也只在他生氣後才覆萌少爺習氣,說話絲毫不留情面,亦不多考慮旁人感受。

可和這一刻相比,何正義倒很是懷念他冷言冷語的紈絝樣子——何正義清楚地知道,顧川正在一點點地崩潰。

何正義說:“你要一個人留下來找蘇童?”

顧川說:“於公於私,我都要找到她。”

何正義說:“我留下來幫你。”

顧川說:“不用,留一輛車和司機給我就行,我找到她就立刻趕回去。”

何正義沒說話。

顧川又低聲道:“正義,這次事是你起的頭,你得來把尾給結了。宵禁之後你們就出不去了,要走就趁早。”

仍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站在面前的人動了動,何正義走過來向他伸出手。

顧川回握住,順著他力氣站起來。

兩個人擁抱,許多話盡在不言之中,其實彼此都已經心知肚明。

何正義收拾東西。

顧川也有條不紊地行動,將自己的箱子整理好後,又去簡梧那裏去取蘇童的。

她東西早收了起來,背包擱在行李箱上,已經理得整整齊齊。

顧川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一時又沒想起問題是出在的哪兒,拉著行李箱往外去的時候,磕上一塊凹地,箱子一抖,背包摔到地上。

他彎腰將背包一把抓起,忽地豁然開朗。拉開拉鏈翻了翻裏頭,心中已是清明,將東西往門外一放,大步走到桌邊。

簡梧正不緊不慢地吃著餅,被這陣陰翳遮得頭皮發麻,擡起眼皮掠他:“你、你幹嘛?”

顧川一掌拍到桌上,傾身下去,直逼向她。一時間,所有視線都射過來。

顧川說:“簡梧,我再問你一次,蘇童去哪兒了?”

簡梧一嗤:“又問這個,說了多少回了,我不知道,我下午睡覺去了。戴曉吾不是說她認識的人丟了嗎,或許她跟著去找了。”

顧川說:“不可能,蘇童的背包還在,她這個人不夠聰明毛病又多,但做事一直很細致,每次外出前都會記得帶上自己的背包。”

一邊的戴曉吾讚同:“是啊,蘇童說過的,她去哪都會帶著背包,裏頭有她的一堆寶貝。她還總喜歡把相機藏頭巾下面,一邊走一邊拍照片,顧隊罵過她也沒能改了。”

簡梧臉色一僵:“這我怎麽清楚,她興許出去得著急呢。”

顧川不急不忙,說:“還沒理完呢,你說你今天下午睡覺了,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但聽到她外出收衣服了,是不是?”

簡梧眸光閃著,說:“我,我……”

顧川問:“是不是?你只要回答我是不是。”

簡梧像是被嗆到,一張臉慢慢變紅,支支吾吾:“是、是啊,但後來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就那時候想出去了,所以衣服一收回來就跑走了。”

顧川說:“我就猜到你要這麽說,可你也不想想今天是什麽天氣,昨夜下過大雨,這一整天都淅淅瀝瀝的。家裏生著火,幹燥又暖和,她為什麽把衣服拿出去曬?”

簡梧這次徹底說不出話,怔怔看著他一動不敢動,顧川緩緩嘆出口氣,說:“簡梧,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了,你以前再怎麽任性我都可以不計較,這次你能不能把事情說清楚。就算真是丟了,你也要給我一個方向去找吧?”

☆、Chapter 55

其實簡梧本也沒想把事情弄得這樣大。

這天下午,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實在待得膩了,想著來的這些天除了無奈頂替顧川出鏡的那一天,幾乎天天就沒從房子裏走出去過。

別人來了一圈都瘦了,她倒好,白了也胖了。

真到要走了,忽地良心發現,頹然察覺自己浪費了老長的一段時間,亡羊補牢,就在這附近轉一轉,回去寫通訊的時候也好有點切身體會。

一開門,蘇童搬著個小椅子坐在快熄的火堆邊寫東西,聽到聲音,她把頭擡起來,喊了聲:“梧姐。”

簡梧理也沒理,微擡著下頷朝外走,還沒跨出門,後頭的姑娘開了口,問:“梧姐,你去哪?”

簡梧仍舊沒想搭理,直到蘇童說:“這邊挺不太平的,你一個人出去很危險的。”

簡梧這才將腳步一頓,扭頭瞅了她一眼,說:“沒聽說這一片有沖突啊。”

蘇童仰著頭,被外頭稀薄的光照亮一張小臉,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是沒什麽大的沖突,但是誰知道打哪兒出一聲冷槍。”

簡梧拍拍胸,說:“這有什麽,我穿著背心呢,他們這兒土槍野炮的,蹦身上還不如國內的炮仗威力大。”

蘇童說:“還有搶劫呢。”

簡梧說:“讓他搶,我反正渾身上下一毛錢沒有,青天白日的,還真是沒個王法了。”嘴上說得厲害,其實心裏已經慌了,腳踏到門外,又踏進來,說:“不如你和我一道去吧,不走遠,就在這巷子邊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買,回去也好帶給大家分一分。”

蘇童皺起眉,說:“我不去,顧川讓我呆這兒等他的。”

蘇童要不提顧川還好,一提這話正刺到簡梧軟肋。

簡梧冷言冷語:“他是照應你的,又沒照應我,你就一個人在這兒好好坐著,反正我得跑外面去看看。”

她是一意孤行,蘇童也盡到了提醒的義務,心想就讓她出去吃吃苦頭也好,但到底越不過心裏那道檻,將椅子放回桌邊,拿水澆滅了火,跟著走出去。

簡梧聽人跟出來了,心裏壓著的一塊石頭松了松。餘光瞥到她將門關好了,又把大門鑰匙按進了房邊不起眼的一處泥地。

蘇童追上她,說:“梧姐,我跟你一起去,咱們兩個人作伴,安全點,但你別走太遠了,散散心就回來。”

簡梧端著架子地哼一聲:“誰出來散心的,我這是出門找素材,看能不能回去寫稿子的。”

***

顧川臉色煞白,兩只拳頭攥得緊緊,深呼吸了好幾口,說不出話來。

其他兩個也走了過來,何正義更是隔在他們中間,擰著眉,猜到不妙,問:“後來呢?你們倆出去了,為什麽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簡梧已經捂著臉嗚咽,這回不是光打雷不下雨,淚水豆大一滴,連成線地從指縫間流出來。

戴曉吾聽得著急,說:“梧姐,你別哭了,快點說啊,蘇童後來怎麽樣了?”

簡梧微微松開手,露出一雙血紅的眼睛,哼哼唧唧半天,方才開口:“我們遇到了一夥人。”

“……”

遇到的是什麽人,怎麽遇到的,在哪遇到的,發生了什麽,過程是怎樣……

這次任憑戴曉吾和何正義怎麽狂轟濫炸地發問,簡梧已經是打定了主意,死也不會開口了。

至於結果,結果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簡梧說得也特簡單明了,直擊要點:“蘇童被他們抓走了。”

戴曉吾恨得直牙癢癢,說:“然後你就一個人溜回來了,還爬上床睡了個午覺?”

簡梧說:“你們回來的時候我才到沒多久。”

戴曉吾冷笑:“哦,怪我們回來太早打攪你了!你為什麽不能早點告訴我們這件事?”

簡梧抹著臉上的淚:“……我不知道怎麽說。”

戴曉吾覺得這女人實在太可怕了,以往無論她是怎麽驕縱,拿工作不當回事兒,或是隨時隨地和人置氣,連顧川的面子都不給,也比不上今天這一次來得叫他反感。

她明明知道蘇童被人劫了,此時此刻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她居然能夠面不改色地窩在房裏,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連番的詢問後,還裝作沒事人一樣地撇清嫌疑。

這屋子太小,又站了太多人,戴曉吾覺得空氣汙濁不堪,一時間呼吸困難,埋著頭就往外跑。

跨出房子的那一刻,顧川的聲音響在後面,冷冽的像是數九寒天刮起的風,帶著鋒利堅韌的刀口,一個不小心滑過便貼著皮肉刺進去,筆直地插到人心口上。

戴曉吾都覺得痛,回頭看他,說:“顧隊,你喊我有事兒?”

顧川話說得簡單:“再撥個電話給使館,和他們說明情況。”

戴曉吾答應著重新走回來,一頭紮進自己房間。

顧川又對何正義說:“一會兒等他打過電話你們就走,東西都收拾好了吧,別落下什麽東西。”

顧川站在光影裏像是晃了一下,何正義恨不得揉揉眼睛,這一刻生出幾分很傻的念頭,覺得這男人大概是用石灰砌成,堆得太松散了,稍一起風就一點點的四散開來。

他越是用上若無其事的語調,越是像暴風雨前寧靜如死水的海平面,何正義等著他最後的釋放和爆發,等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時候哪敢再火上澆油呢,只能連聲說好好好。

顧川說:“你們走的時候把衛星電話給我,現金留一點備著,其他的都給我留著吧。”

何正義說:“行,還有什麽需要的麽?”

顧川說:“想到再告訴你。”

何正義也走回房間。

一直在旁邊哭得梨花帶雨的簡梧這時候突然瞧過來,聲音沙啞地問:“你不和我們一起走?”

顧川連看都懶得看她,去拿一邊蘇童的行李,甫一彎腰,看到她一雙腳出現在身邊,穿著黑色絨面的肩頭皮靴,擦得幹幹凈凈,連一抹灰都沒有。

簡梧去抓他的胳膊,說:“顧川,和我們一起走,你找不回來她的,這兒失蹤了多少記者了,能回來的有幾個?”

顧川身體拉著一根弦,已經在這一堆爛事的下午崩到最緊。

心底一個聲音反反覆覆勸慰,要冷靜,要冷靜,顧川,一定要冷靜啊……

簡梧軟綿綿的手加重了一分力氣:“——顧川。”

一個猛力按上兩肩,簡梧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已經被人拉扯向房間。她身體無力,兩腿發軟,前腳絆著後腳,幾乎摔倒在地。

男人拖著她進到屋裏,甩手將門狠狠關上,又一把將她釘死在關起的門板上。

簡梧後腦重重撞上墻壁,耳內嗡嗡直叫,視線裏,顧川紅著眼睛,如一只嗜血的狼似的看著她。

***

簡梧這輩子都沒見過顧川這副模樣。

他說得對,以往無論她多驕縱,多跋扈,冷言冷語,對人不客氣,他都也只是一笑而過。她以為這就是顧川,一道長大,永遠掛著笑容,和個太陽似的顧川。

直到他一身戾氣,帶著滿腔怒火,甚至用手狠狠卡住她脖子的時候,恨不得一下子掐死她的時候——

她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只是因為不在意,一旦觸到軟肋,越過底線,他便不覆記憶中那個文質彬彬的男人,甚至連基本的離職都丟了。

而更教她意外的是,一個小小的蘇童就能讓他瘋了。

簡梧覺得脖子一陣火辣辣的疼,喉嚨受到壓迫,窒息中連一句呼救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有震動聲帶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何正義被這陣動靜逼得不得不出面,推門門不開,敲了一遍又一遍,大聲喊著:“老顧,老顧,你把門開下來!”

脖子上的力氣仍舊一點沒松,簡梧只覺得眼前一片發白,下意識地拿腳踢他,沒被固定的一只手揚起來在他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顧川那張魔怔了的臉這才緩緩出現一點血色,手下隨著他覆蘇的臉色一點點松開力氣,最後將人一放,簡梧沿著門板癱坐下去。

顧川揉著發漲的太陽穴,向後退了一大步。

簡梧捂著脖子,擡頭淚眼漣漣地望著他:“顧川……”

顧川走到床邊,扶著床尾的把手坐下來,兩手插到頭發裏,捧住頭,深呼吸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別喊我名字。”

簡梧已經連爬帶走地過來,跪在他腿邊,說:“顧川,和我們一起走吧,你一個人能做得了什麽?”

顧川冷冷看向她:“閉嘴。”

見識過他最壞的樣子,再壞又能壞去哪兒?

簡梧再次壯著膽子說:“顧川,你……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思的,我對誰都能不好,可我絕不會害你,我不能看著你不顧一切地去冒險啊。”

顧川仍舊是懨懨的:“閉嘴。”

黑暗之中,時間都走得慢下來。

簡梧靠著床板,灼燒的喉嚨讓她止不住咳嗽,一門之隔的外頭,戴曉吾和何正義開始搬運東西。

她果真不再說話,也沒人聽她說話,房間的門也被開了,她的東西一點點變少,直到兩個男人站到她面前,也要將她搬走了。

離開的時候,簡梧又看了眼顧川。

他原本高大的身軀因為此刻蜷著,居然也顯出幾分單薄,她嘴張了張想說話,顧川的聲音先打斷了她。

那個穿著白襯衫,手肘的褶子都會笑的大男孩,此刻分明在對她說:“簡梧,我不敢把話說得太滿,世界就這麽大,指不定哪天轉個身就能碰到。但在那之前,我只願你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Chapter 56

蘇童頭上套了個黑罩子,胡亂綁了一氣,被扔上了車後座,躺在沒鋪墊子裸著鐵皮的車底,時間久了,冷得上下牙齒直打架。

原本還想掙紮來著,不過上車的時候被個一頭自然卷的年輕男人狠狠踢中了腹部,想逃跑的心思就因為脆弱的神經末梢受到巨創而偃旗息鼓。

她蜷著身子,頭卡在座椅下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聚成豆大的一滴,沿著眼角一直落到頭發裏。

蘇童這個人從小就有點膽小,家裏長時間沒個男人,她媽媽又是個心大的。時常就是她放學回來,一個人一呆大半宿,到了下半夜才有人把門打開。

那時候怕黑,每一回來就把家裏的各扇門開了,大燈小燈全按開,照得亮堂堂的才覺得有安全感。

睡覺的時候也是折騰,大夏天的,非把薄毯子拉過頭頂,整個人蒙在裏面才好受,可腦子裏的恐怖畫面就一刻沒聽過,在想床下藏著什麽,天花板上掛著什麽,什麽時候會有一只黑烏烏的大手伸進她被窩。

有一晚上還真是邪了門,她剛一睡下就有人開門,按亮手腕上的電子表,還早得很,心想是不是媽媽提早回來了。

卻一點沒有媽媽的高跟鞋聲,門一直開著,有什麽東西一點一點地往裏運,悶悶的一陣響動。

蘇童在想是賊還是鬼,反正有什麽東西進來了,但不是媽媽。

她怕得不知道怎麽辦,一個人蜷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直到外頭的門一關,趿趿的腳步聲如短促的鼓點,緊鑼密鼓地敲擊在她心上。

毯子忽然掀開一個角,渾身濕透的她地被抱到一個溫暖的懷裏——

蘇童嚇得一下子尖叫,看到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時,卻是哭著哭著又笑起來。

此刻蒙在頭上的罩子一拿,蘇童被外頭的光刺激得直瞇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能把眼睛睜開。

眼前當然不會是那個笑著說“童童不怕”的爸爸了,踢過她的男人正睜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他長得不夠兇神惡煞,身上也毫無亡命之徒的戾氣,若是路上遇見,她會以為這不過只是個頂著一頭非常卷的卷毛,長著一雙傻大的眼睛,膚色有點深,但樣貌可親的……二楞子路人。

然而方才抓人的時候,他卻精神抖擻地打起了頭陣,不動聲色只是身體力行,有人說,逮住這個女人,他便過來逮住這個女人。

但有兩張東方面孔的女人站到他面前,都是扁平的大黃臉,一時之間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無所適從。這個女人是哪個女人,他懵了,腦袋迷糊,向後又看了發號施令的人一眼。

蘇童和簡梧就是在這個時候拔腿逃跑的,不湊巧的是,簡梧那雙漂亮的尖頭靴子陷進了泥土裏,於是身子一歪,造化弄人,上帝讓她在最不該跌倒的時候掉鏈子了。

千鈞一發,我弱敵強,一秒都耽誤不了的時候。

簡梧在後頭大喊:“蘇童,蘇童……”

蘇童起初緊張地沒聽到。

簡梧鍥而不舍:“蘇童,蘇童……”

蘇童這時候想,要是當時不是一個下意識地折返跑,興許現在已經踏上歸程,正和顧川並肩看彩霞了。

她返回去救簡梧的時候,那腦子不太靈光的卷毛終於開了竅,和幾個比他還不靈光的大個子氣勢洶洶而來。

真是說時遲那時快,簡梧一個扶正腳踝,便和離弦的箭似地發射出去,蘇童跟在後頭還沒邁出幾步,卷毛按住她的肩膀,鐵鉗似的手指幾乎扣進她肩胛,一個用力抽出來,折起膝蓋對著她肚子上就是一狠下。

這時候,卷毛的手指又按上她肩膀。吃一塹長一智,蘇童怕了她這份力似地一屁股坐下去,沒摔著,一張椅子好端端地在下頭承受她屁股的重量。

蘇童這才看到面前不遠處,有一架攝影機,黑洞洞的鏡頭和只眼睛似的對著她,蘇童覺得自己從沒這麽害怕過這東西。

旁邊有人過來和卷毛耳語,卷毛聽完直點頭,彎下腰就扯蘇童的衣服。

再怎麽樂觀地告訴自己,說總會有個人等在陽光裏笑道“童童不怕”的話也不能管用。

蘇童那流過太多淚的淚腺一下子又灌滿了液體,她死死扯住自己的衣領,沒來得及,卷毛已經拽上拉鏈直扯到底。

眾目睽睽裏,被一個男人脫衣服,不動腦子也知道情況危急。蘇童幾乎一心求死,不願受辱,卻想不出身上哪兒有一個鋒利點的東西。

蘇童一陣大動,卷毛扯著她穿在裏頭的背心,低聲道:“你老實點!”

蘇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求你,求你!”

卷毛眉間一皺,說:“你老實點!”

旁邊忽地圍上來一夥人,將跳起來的蘇童一把按下來,有人扯著她的頭發,抓牢了頭皮就往桌面一磕。

卷毛的聲音:“輕點,臉上不能有傷!”

不知是解圍還是搗亂,被提醒的人們松了她腦袋,弓起腿又往她肚子上來了幾下。

五臟肺腑都挪了位,蘇童一張嘴,咳了一兩聲,嘴裏漫上鐵銹的氣味,難聞得直讓人反胃,可肚子一抽,身上就更疼。

她被扒得只剩下貼身的內衣,一件橘色的大袍子被套下來,有人拉她起來,卷毛給她擦了擦嘴邊的血,怪責的語氣:“讓你別亂動的。”

蘇童這回真地不敢動了,語氣虛弱的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嚇到了:“你們要做什麽?”

卷毛很高興:“你會說我們的話,那就省得要四處找翻譯了。”

他指指她正對面的那臺攝像機,說:“有人喊開始的時候你就看鏡頭。”

蘇童扁了扁嘴:“為什麽看鏡頭?”

“你沒看過報道嗎?”卷毛解釋:“我們拍好片子,送給你們國家看。”

蘇童說:“求求你們放了我。”

卷毛又指攝像機:“對它說,不要對我說。”

蘇童想了再想:“能用中文嗎?”

他點頭:“可以啊,當然可以,隨你說什麽語言,隨你說什麽,反正他們不會收音的。”

“……”

攝像機被人打開。

蘇童怔怔看著那鏡頭,又看看卷毛,他站在鏡頭之外沖她遞眼色。

蘇童想她現在是什麽樣子呢,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嘴角的血有沒有擦幹凈,她但願顧川不要看到她的狼狽樣子,誰也不要。

***

蘇童被關進了一間四面透風的屋子裏。

還只穿著那件橘色的袍子,裏頭空空蕩蕩的,因為太冷,只好蜷在一個散著黴味的角落止不住的發抖。

寒風凜冽,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身上,她凍得嘴唇都木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什麽都有,排在第一位是,她大概等不到被處決就會先凍死了。

來的路上被蒙住了眼睛,她分辨不出方位。

只知道至少車子開得很快,行駛了一整個下午才到目的地,錄完那破影出來的時候,外面早已是滿天星辰。

這鬼地方應該遠離城市,或許是哪一塊窮鄉僻壤,被匪徒搶占,於是自立為王,亂世之中,就靠這些打家劫舍來過活。

他們擔心她的身上有武器,也怕她自裁,於是將她扒得幹凈,再象征性地套上件顏色鮮亮的外衣。

燈光一打,人群之中極為明顯,大大增加了逃跑的難度,另一方面,說不定還有利於某些方面的好處。

蘇童這麽想著,大門忽然被人撞開,那卷毛在前領著,後頭還跟著好幾個男人。神經一下子崩到最緊,她幾乎是兩眼發亮地狠狠盯著他們。

幾個男人笑得不懷好意,有人推了推那卷毛,說:“馬希爾,你先上。”

叫馬希爾的卷毛手裏端著個盤子,又犯了蠢,問:“上什麽?”

老手們便笑起來,往蘇童這邊走來,油裏油氣地說:“剛剛我們都看見了,這女的胸和屁股都不錯,皮膚也白得不得了,味道一定挺不錯的。”

蘇童嚇得直往後退,兩腿向外蹬著,整個人恨不得擠進墻頭裏去。

天色太黑了,只有一輪彎月掛在外頭,穿過破了半邊的窗戶,照耀到馬希爾的臉上,他那張臉黑得發亮。

馬希爾摸摸頭,說:“我沒嘗過,我不知道。”

大家都笑,罵他傻,外頭忽然一陣很響的動靜,有人召集大家集合。那幾個男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出去,只剩下一個馬希爾。

“你好好看著這女的!”有人照應。

馬希爾答應著,走到她面前,弓下腰,將手裏的盤子遞過去,面前的女人忽然一挺腰,兩只眼睛瞪得像駱駝身上掛著的鈴鐺,下一秒,她揮出手。

蘇童手上抓著一枚磨禿嚕頭的發卡。這地方關過不止她一個人,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長著長發愛美的女人給她留下了這枚東西。

蘇童摸到之後一直緊緊握在手裏,打定主意一旦到了緊要關頭,不是插、進敵人的喉嚨,就是捅進自己的。

這時候緊緊攥著,當馬希爾一個彎腰,留給她長長的一截脖子,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要解決了他——卻忽地被他拿手一擋。

馬希爾反手一個用力攥緊蘇童,鐵鉗似地夾上她手腕,就聽風聲中混著吃痛的一陣“嘶嘶”聲。

蘇童疼得身子都縮起來,手一松,發卡立刻摔到地上,幾不可察的一聲響。

馬希爾板著臉,蹲下身來。

蘇童立馬想到下午踹到肚子的那幾下,條件反射地蜷身一團,護住自己。

馬希爾卻只是將碗放到地上,輕描淡寫地仿佛剛剛的事情不曾發生,此刻看了蘇童一眼,說:“趕緊吃吧。”

蘇童沒敢動。

馬希爾往地上一找,撿起那枚發卡,兩只手指一捏,還沒用力,發卡就彎了。

他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說:“你拿這東西幹嘛?這小玩意兒還能傷人?”

蘇童低著頭,咬死下唇,不說話。

馬希爾是一副“你逗我玩”的樣子,起身把發卡從窗戶裏扔出去,又看了看門外,說:“你別讓他們看見。”

蘇童一怔,他正大大咧咧坐到對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一場單邊的對峙維持許久,蘇童沒見到馬希爾還有下一步動作,擡頭戒備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對她笑:“你吃飯啊。”

蘇童的肚子正九轉十八彎地鬧著抗議,她又看了看馬希爾,確定他沒半點輕舉妄動的樣子,捧起這一碗黏糊糊的東西,用手撥著往嘴裏扒。

她實在太餓,又一心要速戰速決,吃得狼吞虎咽。

對面的馬希爾嘿嘿笑起來,說:“你吃慢點。”話音剛落,幾個人走進來,一人架著一邊胳膊,把她一把提起來。

碗自手上滾到地上,一下子碎得稀巴爛。

馬希爾問怎麽了,大家賊賊地笑起來,說:“這次挖到大金礦了。”

蘇童劇烈的掙紮,大喊:“你們帶我去哪兒?”

有人賞了她一巴掌,說:“老實點,有人要和你通話。”

蘇童被丟回來時去過的那間屋子,一個背著槍的人單腳踩上長條凳,對著一臺開了免提的手機說:“她人來了。”

背後拎著她的那位往她腰眼上一踢,蘇童整個人趴到長桌上,隨即又被人抓住頭發,按牢肩膀,釘死在桌面上。

仍舊翹著腳的那位說:“只許說一句話,哼個聲讓他們知道你沒死就行了。”

電話那頭忽然有個男聲傳來,潺潺如泉水:“蘇童?”

蘇童剛一聽見顧川聲音,淚就湧了出來,一張臉貼上木頭桌面,緊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顧川焦急地問:“蘇童,蘇童別怕,你和我說話。”

有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她眉心。

“哼一聲!”

蘇童深呼吸了兩口,說:“顧川,你別管我了!”

☆、Chapter 57

盯著看了許久,馬希爾終於忍不住問:“你那時候說了句什麽?”

蘇童兩手抱著自己,側著頭枕到僵硬的膝蓋上,半睡半醒裏聽到馬希爾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她將身子動了動,扯了扯披在身上的一條硬得像鐵似的被子,咕噥了一句:“我什麽時候說過話了?”

馬希爾說:“就是打電話的時候,你說的那句中文。”

蘇童將頭一擡,換了個方向,重又枕回到膝蓋上,沒吱聲。

蘇童慢慢悠悠將那番情景又從頭至尾想了一遍,回憶到顧川喊過她名字後,她幾乎嚎啕大哭的時候,不禁把臉再次紅了一紅。

其實,如果給她時間做個準備,她是完完全全可以做得更好的,說一句我很好我沒事,讓他將心徹底地放進肚子裏,或是請幫我照顧好我媽媽,也算是預防萬一提前安排好後事。

可她就像是個蹣跚學步不小心跌倒的孩童,獨自爬起的時候因為見到了急忙趕來的爸媽,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嬌氣大哭,邊擺出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直喊:別管我。

她大概再怎麽也忘不掉那一刻,電話機裏,顧川嗓子極沈,因為焦急和內疚,聲音微微顫抖。

蘇童甚至有一種感覺,再多說幾句,顧川大約就要流下淚來,話語哽咽。

幸好馬希爾已經將她拎了出去,更確切的說,應該是拖了出去,中途有人喊馬希爾,他手一松,蘇童整個人就癱了下去。

來的那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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