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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單純與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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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楊啟程和缸子的人順利脫出,到了安全的地方,清點戰果。

缸子笑說:“爺一人幹翻三個,寶刀未老!”

“我兩個!”

“我一個!但是他們十六個車輪子都讓我捅破了!““傻。逼!一車捅破一個就成,你他媽捅十六個,吃飽撐的?”

“……”

楊啟程悶聲靠著車身,扯掉身上的被血浸透了的背心。

缸子跟人樂了一圈,沒看見楊啟程,回頭一看,“你幹啥一個人在這兒?裝。逼?”

楊啟程比了一掌。

缸子一楞,也伸出手掌,跟他一擊,“耶!”

“……”楊啟程黑著臉,“老子想說打了五個!”

缸子撓撓後腦勺,“哈哈!不錯啊兄弟。”

“最後那下要不是老子替你挨了,這會兒你就到閻王跟前吹吧!”說著,嘴裏嘶了一聲,扭頭去碰背上的傷口。

缸子一驚,忙抓著楊啟程的肩將他翻了個個兒。

近一尺長的口子,皮肉都翻了過來。

“這得趕緊送醫院。”

“診所裏敷個藥得了,明天還有事。

缸子瞥他,“明天你就別去了,你還怕我一人鎮不住?”

楊啟程想了想,點頭,“行,請客我先欠著。”

缸子將楊啟程送回扁擔巷,臨走前囑咐:“你躺會兒,起床了趕緊去診所上藥。”

楊靜心裏掛著楊啟程的事,睡不踏實。睡一陣醒一陣,迷迷糊糊聽見敲門聲,立即一個激靈,飛快爬起來。

打開門,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楊靜驚叫:“程哥,你受傷了?”

楊啟程進屋,在床板上坐下,咬牙忍了會兒,擡頭看楊靜,“去打盆涼水來。”

楊靜二話不說,拎上塑料桶接了半桶水提回來。

楊啟程將毛巾投進水中,伸手去撈,扯著背後傷口,立即抿緊了嘴。

楊靜忙將他手一格,“我來!”

楊啟程也不推辭了,“把背上血擦一擦,別碰到傷口。”

楊靜點頭,擰幹毛巾,單腿跪在床板上,側身看向楊啟程後背。

傷口在肩胛骨上,猙獰可怖,血已經止了,背上全是半幹的血跡。

楊靜吸了口涼氣,手指輕輕發抖,攥著毛巾的一角,緩緩探上前。

擦了一下,問:“疼不疼?”

“不疼。”

又擦了一下,“疼不疼。”

“不疼。”

擦到了傷口邊緣的地方,“疼不疼。”

“……別磨磨唧唧!快點兒擦!”

話音剛落,有什麽滴在了背上。

楊啟程楞了一下。

“程哥,對不起……要不是我……”

哭腔。

楊啟程回頭。

楊靜低垂著頭,眼睫毛沾了水滴,鼻頭泛紅。

毛巾的一角輕輕緩緩地貼著他背上的肌肉。

“不是為了你,”楊啟程別過頭,“換成別的人,在我地盤上被人欺負了,我都不會不管。”

他背上疼得要命,這會兒語氣卻難得十分和緩。

沒有人能輕易拒絕別人真心實意的關心。

然而他耐心也就能維持這麽一小會兒,“別哭了!趕緊擦完,老子要睡覺。”

楊靜憋著淚,稍稍加快了動作。

終於擦完,她將毛巾扔進桶裏,清水立即被染成血色。

“抽屜裏有卷紗布,還有酒精,拿過來。”

楊啟程的東西,楊靜沒敢亂翻。

兩個抽屜裏,全都亂七八糟,找了一會兒,翻出一只塑料袋,所有藥品都在裏面。

楊靜將塑料袋扯出來,又帶出一串亂七八糟的東西。

其中有個白色的小紙袋,裝登記照的。

“快點!”

楊靜“哦”了一聲,趕緊提起整個袋子回到床邊。

她用棉簽沾著酒精,給傷口邊緣消毒。

碰到的時候,楊啟程嘴裏嘶了一聲,她也跟著手一抖,“對不起。”

飛快消完毒,楊靜將紗布展開,從肩頭到腋下,纏住楊啟程肩胛骨上的傷口。

等她處理完桶裏的血水回來時,楊啟程已經倒頭睡下了。

楊靜收拾好塑料袋子,拉開抽屜的時候,再次看到了那個裝登記照的白色小紙袋。

她回頭看了一眼,楊啟程睡得很沈。

她將紙袋打開。

裏面有張登記照,很舊,邊角泛黃。

紅色的幕布背景,一個紮馬尾的女孩,約莫十四五歲,面龐清秀,眼睛明亮,微微笑著,露出頰上的一個梨渦。

離天亮僅剩幾小時,楊靜定了個鬧鐘,打算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

屋內楊啟程的鼾聲均勻細微。

楊靜睡不著。

她翻了個身,躺一小會兒;又翻一個身,再躺一小會兒。

最後翻了個身,平躺著盯著頭頂上空。

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楊靜起了個大早,給自己和楊啟程買早餐,拎著豆漿油條回到筒子樓,楊啟程還沒起床。

她掛心他的傷勢,然而又不好吵醒他,悄悄站在床邊看他一會兒,給他留個條兒在桌上,出發去學校。

楊啟程一覺睡到中午。

桌上早餐早就冷了,他抽出一根油條,嚼了兩口,看見旁邊擱著一張紙條。

拿起來一看,楊靜寫的:程哥,醒了去醫院看看,切記切記!!!

三個感嘆號。

楊啟程鼻子裏笑了一聲,拆開已經冷了的豆漿的包裝,喝掉大半杯,換了身衣服,去診所。

上完藥,在樓下隨便將就一頓,回房間接著睡。睡到下午兩點,被缸子的電話吵醒。

缸子聲音急切:“老楊,你傷好點了沒?”

“怎麽了?”

“你要是能行,過來一趟吧,老烏的人找上門來了……”

楊啟程一個翻身起來,“我馬上來。”

下午放學,楊靜沒在學校耽誤,第一時間回家。

誰知楊啟程仍然躺在床上。

楊靜嚇了一跳,以為他睡了一整天,仔細一看,桌上的早餐沒了,楊啟程身上也穿了衣服。

楊靜坐到床邊,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程哥。”

楊啟程沒應,也沒動。

“程哥?”

楊靜伸手點了點他的肩膀,仍然沒有反應。

楊靜便握住他膀子,伸手一推,一楞。

手心裏熱烘烘的。

楊靜忙拿掌心試了試他額頭,滾燙。一摸脖子,同樣如此。

她費力地將楊啟程翻了個身,肩胛骨上,白色的上衣已有血滲出來。

天熱,估計是發炎了。

她記得昨晚那塑料袋裏是有消炎藥的,翻出來一看,全過期了。

她從自己睡覺的床墊裏摳出布包,數出一張,想了想,又拿出一張,仔細揣進口袋。

正走到門口,忽見走廊那頭走來四個人。

為首的那個幾分眼熟,楊靜想了想,上回的“粗噶男聲”!

屋漏偏逢連夜雨。

楊靜忙將門摔上,然而那四人已循聲而來。

“楊啟程!”

門板被踢得幾乎散架,楊靜背靠著,咬緊唇,不做聲。

“老子知道你在裏頭!有本事你今天就甭出來了!看他媽誰耗得過誰!”

楊靜重回到窗邊,又拿手掌探了探楊啟程身上,燙得幾乎能烙餅。

小坐了一會兒,外面忽然沒聲了。

楊靜走去門口,趴在地上,順著門板下的縫往外看了一眼,齊刷刷的幾條腿,人還沒走。

正要起來,那門板又是“咚”的一聲,嚇得楊靜差點跌過去。

天色漸暗,楊靜枯坐著,時不時被突如其來的踢門聲驚得一跳。

她將暖水瓶裏的水倒在桶裏,放涼了給楊啟程擦了擦身體,然而擦了一道又一道,絲毫沒有退燒的跡象。

窗外傳來辣椒炒肉的嗆人香味,巷子裏狗吠陣陣,天色越來越暗。

等不了了。

楊靜深吸一口氣,上前去打開門。

“喲喲憋不住了——怎麽是你?這回你媽去哪兒?閻王殿?”

後面幾人哈哈大笑。

楊靜冷眼看著“粗噶男聲”,“什麽事?”

“什麽事?”“粗噶男聲”一腳踹開門板,大搖大擺走進屋內,“還債!”

楊靜忙幾步退到床邊,將楊啟程攔在身後,“多少,我替他還!”

“粗噶男聲”斜眼上下打量,“你還?你知道這孫子欠了多少嗎?二十萬!一分的利!”

楊靜張了張口,“……一分的利是什麽意思?”

“粗噶男聲”將她往外一扯,“甭廢話!楊啟程,別他媽挺屍了!趕緊還錢!”

楊靜忙去拉“粗噶男聲”,“你別動他。”

“粗噶男聲”一眼瞅見楊啟程背後的傷,一巴掌呼上去,“嗬!掛彩了!”

楊啟程無意識地悶哼了一聲。

楊靜只感覺神經也疼得一扯,擡手將“粗噶男聲”猛地往後一扯,“你別動他!”

“粗噶男聲”腳裏趔趄了一下,站穩,“我操。你媽!老子就動了,怎麽著!”

“錢我替他還!八千夠了嗎?”

四人靜了一下。

放高利貸的,哪指望真一次性收起,一月一月,刮點兒利。

楊靜將床墊裏那布包摳出來,往“粗噶男聲”男生手裏一拍,“趕緊滾!”

“粗噶男聲”笑了一聲,“嗬,欠債的還當起大爺了!就這麽點?”

“就這麽多,還剩條命,你要不要?”

她瞪著眼,眼白裏泛著血絲,神色狠厲,像頭被逼到絕路的幼崽。

“粗噶男聲”掂了掂手裏的布包,“這次就饒了你,下回老實點兒!”一揮手,“走走走!收工吃飯!”四人簇擁吆喝著走了。

楊靜渾身脫力,在床沿上坐了會兒,抹了抹眼睛,一摸褲子口袋,那兩百塊還在,她得趕緊去給楊啟程買藥。

剛到樓梯口,和缸子迎面撞上。

楊靜癟了癟嘴,“缸子哥。”

“我剛在巷口碰見老楊債主了,沒事兒吧?”

楊靜垂著眼。

缸子一驚,“他們上門來了?動沒動手?老楊怎麽樣?”

楊靜搖了搖頭,“我打發走了。”

“怎麽打發的?”

楊靜微微擡眼,嘴唇微張,終是沒說,“程哥發炎了,在發高燒,我去診所給他買點藥。”

“我。操,這麽嚴重?你趕緊去吧,我去看看老楊。”

楊靜點頭,將鑰匙給缸子。

楊靜剛走出筒子樓,聽見上面缸子喊她,“別買藥了!他這得送去掛水,你等等!”

缸子哼哧哼哧地將人背下來,“真他媽沈!”

楊靜伸手在背後托著楊啟程,盡量減輕缸子的負擔。

到了診所,掛上水,沒到半個小時,楊啟程燒就退了,人也醒了。

楊靜趕緊給他倒了杯水。

楊啟程咕咕喝完,杯子遞給楊靜,“再倒點兒。”

缸子起身舒展筋骨,“老楊,我說你行不行啊,又是發炎又是發燒,咋改行當起林黛玉了?”

“你他媽就會說風涼話,這刀替誰挨的?還一個人鎮得住,鎮得住個屁!”

缸子嘿嘿笑了一聲,朝著鹽水瓶看了一眼,“怎麽還剩這麽多,這也滴太慢了,趕緊輸完了咱出去吃點宵夜!”說著伸手就要去跳流速。

楊靜將他手一擋,“缸子哥,別太快了,太快了藥起不到效果。”

缸子收回手,“行行行,聽你的!我出去抽根兒煙。”

楊啟程手撐著床板,用力起身,楊靜忙上前幫忙扶她。

楊啟程坐起來,想抽煙,瞅了瞅四周,都是病人,便沒將煙點燃,只咬著濾嘴,過幹癮。

“今天是不是有人來找我了?”

“嗯,上回那四個人。”

楊啟程瞥她一眼,“那你怎麽打發走的?”

楊靜撇下眼,沒吭聲。

楊啟程盯著她,“給錢了?”

楊靜還是沒吭聲。

“給了多少。”

“……”

“……問你話呢,給了多少?”

“八千。”

“我他媽……你媽給你留了多少?”

“九千。”

“……全給了?”

“嗯。”

楊啟程不說話了,吐出嘴裏的煙,心裏莫名竄出一股火氣,卻也不知道該氣誰。換做平時,一打四分分鐘的事兒。這四人虛張聲勢地找他要了半年,他一毛錢都沒還過。

過了半晌,楊啟程吐出一口濁氣,“你是不是傻。逼,不會給缸子打電話喊救兵?”

楊靜張了張口,這她真沒想到。

人一到危機時刻就容易犯蠢。

“……對不起。”

楊啟程氣得受不了,一巴掌拍她腦袋上,“說你傻。逼你還真傻。逼,你道什麽歉?”

楊靜不說話了。

她這會兒真覺得委屈,怎麽做楊啟程都要罵。

可那時候,她只想著快點出去,只想著趕緊給楊啟程買到退燒藥。她沒想那麽多。

片刻,楊啟程也覺得自己說話有點重,語氣和緩了幾分,“以後別這麽老實了,他們收債的,不敢真正犯事兒,你就賴著,他們能把你怎麽著?”

楊靜緩緩擡眼,“……可是,你在發燒,我怕你死了。”

她眼睛濕漉漉的,濕漉漉的清澈。

楊啟程楞了一下,再說不出話來。

過了片刻,楊啟程伸手把流速調快了。

楊靜擡眼看了眼,沒阻止。

半瓶子藥水,十分鐘就流完。楊啟程自己扯了針頭,撚起旁邊盤子裏的棉花,往針眼兒上一摁,“走吧。”

“還要開藥。”

楊啟程腳步頓了頓,“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楊靜拎著藥,走出診所。

今晚上月亮更好,懸在沒有一絲雲片的天上,月光流水似的淌了一地。

楊啟程蹲在一旁的臺階上,仰著頭抽煙。

楊靜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兩個人都沒說話。

只有月光,只有楊啟程指間緩緩騰起的煙霧,只有微風,只有遠遠的,像是在另一個空間的塵世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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