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整整一個星期，陳依冉才搞明白自己是誰。

小說裏的人物，或者存在於這具軀體裏的第二個精神體，或者是個徹頭徹尾的精神病。

而且據唯一在自己身邊照顧她的偽保鏢小傅說，這是她第二次失憶了。

陳依冉有點恍惚。

她沒有自己第一次失憶的記憶，只是重新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到底，她是誰？

電影拍完後，後續工作很多，傅少寧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一邊要照顧她，一邊要盯剪輯盯後期，宣發上的事情也要負責。

除此之外，他還要帶著她去看醫生，隔三差五做檢查，身心俱疲。

很多電影的采訪路演傅少寧都替她請了假，他還幫她推掉了常慧發來的劇本和綜藝邀請，他不確定她的狀況是否能維持，不確定她什麽時候又會失憶。

陳依冉覺得此刻的自己像迷失在紅綠燈路口的小電驢，四周全是轟然而過的大汽車，她一個人被密密麻麻的車流堵在中間，找不到出口。

她只能在家躺著，然後看著傅少寧在她家裏進進出出，臉一天比一天蒼白，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

傅少寧沒去參加外地的電影宣傳，所有宣發工作都是衛秩東和男一號、女二號頂著上。外界對兩人從電影拍完後就幾乎不現身的做法議論紛紛，傳的最廣的，就是他們已經分手，不想尷尬，所以不來一起宣傳電影。

陳依冉沒管那麽多。她現在連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類，都開始懷疑了。

所以她想要找到答案，她每一次都積極配合醫生做檢查。

但醫生給她上的醫療檢測設備也越來越讓她吃不消，渾身貼滿電片坐電椅她都試過，頻繁地抽血化驗已經讓她麻木，不過，肉|體折磨還不算什麽。

她最受不了的是動輒上百道的心理測試題，和每次長達四五小時的心理詢問，她知道自己只有那些空洞的紙片人記憶，她沒辦法回答很多需要真情體驗的問題，答不出來時，醫生都告訴她讓她選最接近的。

但她知道，她連最接近的都選不出來。

那一道道題目仿佛一把把刀，刺在她心裏，反覆提醒她：你不是個正常人，你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了，你就不是人……

記憶裏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女明星，但現實裏的她，是一遍一遍被電椅、檢測艙、抽血、心理測試題折磨著的不完整的人。

她漸漸感覺到了崩潰。

又是一天，傅少寧倚在她房間的門框上，兩只眼耷拉著眼皮，眼底沈澱著濃重的黑色素，輕聲問她：“你準備好了嗎？”

今天又是去看夏醫生的日子。

陳依冉不想準備。

她甚至不想去，她想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或者坐在天臺上發呆，要是她實在找不到自己，或許死也是一種解脫。

但她不能。

她不能讓傅少寧的苦心白費。

為了她的事，這個男人憔悴了許多。

“嗯。”陳依冉鼓足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從床邊站起來，背上一只挎包，和他出門了。

坐在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她忽然發現，馬路邊已經有工人師傅開始掛紅燈籠和彩燈，她這才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快過年了啊。”

“嗯。”傅少寧回了她一句。

隨後兩人沈默。

想到別人團聚，她卻還在為自己是誰這麽離奇的問題奔波治療，陳依冉心裏想被人擰了一把。

不好受，太不好受了。

她又轉頭問傅少寧：“你今年過年怎麽過啊？”

“買|春聯，買燈籠，買糖，買肉。”傅少寧回。

陳依冉：“……我是說你過年總要回家的吧……別老盯著我了，回家吧。”

傅少寧沒回答。

到了夏醫生的辦公室，她脫下身上厚重的大衣，鼻腔裏很快灌進一股熟悉的味道。

機器味兒和消毒水味兒。

都是她討厭的。

常規地和夏醫生交談，硬著頭皮聽著夏醫生對她測試題的分析，她一言不發。

夏醫生忽然停止講話，盯著聽他說話毫無反應的她，眉頭緊鎖，很久後才對她道：“其實你現在心裏狀態很平穩。”

“嗯。”她點頭。

“我不明白為什麽你一直想不起來任何事情。”夏醫生想了很久，才不思其解地問她，“陳小姐啊，我們開誠布公，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陳依冉擡頭看向夏醫生：？

“我是說，”夏醫生很真誠地看著她，“你真的失憶了嗎？真的對以前的事都記不得了？”

“我真失憶了。”陳依冉說得無比篤定。如果不失憶她幹嘛要來這裏遭罪。

“其實我見過很多女性。”夏醫生道，“她們可能會為了伴侶的忽略而刻意表現一些異常，由此來引起伴侶的關註。當然我認為傅先生是足夠關註你的，陳小姐，我不知道你屬於哪種情況，但我希望，如果你心裏哪怕想起一點點事來，都要和醫生說明白。”

“我告訴過你了，我除了對傅先生疑似我保鏢的事有一點點印象，其他都沒有。”陳依冉冷靜道。

夏醫生盯著她。那雙透過厚重鏡片，略微發黃卻炯炯有神的盯著她的眼，似乎像一臺攝像機，不停捕捉著她面部每一個不自然的表情。

陳依冉有點遭不住他這樣□□裸地盯視，仿佛她和夏醫生的關系，已不再是患者與醫生，而成了歹徒和談判專家，或者說謊人和測謊機。

她全程忍著心裏那股憋屈，配合夏醫生完成整個交流過程。

出了咨詢室，傅少寧就坐在外面等她。

陳依冉馬上走到他身邊，他站起來，拉住她的手摩挲了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紮的傷口，什麽話也沒說。

夏醫生在她身後對她道：“陳小姐，接下來還有檢查要做，跟我過來吧。”

陳依冉低著頭，什麽話也沒說，什麽動作也沒有。

“陳小姐？”夏醫生又在她身後叫了一聲。

傅少寧低下頭看著她，微微垂下睫毛問：“你怎麽了？”

陳依冉不說話。

“過來吧，時間有限。”夏醫生又催促道。

“你不想去？”傅少寧又輕聲問她。

陳依冉忽然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抓住、捏緊。

傅少寧眉頭皺起，盯著她。

夏醫生看看手腕上表，有點心急，往陳依冉的方向走去：“陳小姐，你是有什麽難處嗎，跟我說……”

他剛走進，陳依冉忽然抓著傅少寧的衣服往他懷裏一靠，又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在他懷裏，閉上眼，身體顫抖。

傅少寧楞住了。

“陳小姐你沒事吧？”夏醫生也楞了一下。

縱使她腦子裏裝的是紙片人記憶，但她也知道自己一向抗壓力超強，不到極端情況，她基本都能保持冷靜。

但現在，她不能，她受不了了。

從知道自己失憶開始她就沒掉過一滴眼淚，今天是第一次，淚水默默劃過她的臉頰，順帶潤濕傅少寧的毛衫。

太屈辱了，實在太屈辱了。

她再也不想一遍一遍來這個所謂國內頂級的臨床心理診療室，被醫生誤解，被那些所謂的檢測測試一遍遍羞辱。

傅少寧感受到她的顫抖，聽到她微微的啜泣，很快拍著她的背，低聲在她耳邊問：“你怎麽了？告訴我好不好？”

“我不想去……”陳依冉知道這樣說會讓一直關心她病情的這個人失望，但她別無選擇。

她現在再也不想做任何有關這方面的檢查了。

“我想回家……”她帶著哭腔，嗓音顫抖。

傅少寧沈默一陣，靜靜地看著她。

他終於道：“好，回家。”

和夏醫生道別，他們立刻從醫院出來開車回家，回家以後的陳依冉明顯感覺心情好了許多。

傅少寧默默和她一起吃了中午飯，還笑著跟她講著以前的趣事，說等她好了以後，他還有部在籌備的片子，想找她做女主角。

“那我要是好不了呢？”陳依冉忽然問。

傅少寧頓了頓，低頭一陣，才從嘴角扯出個微笑：“能好。”

陳依冉不再多問。

晚上她睡覺，傅少寧回了隔壁自己家去做新電影規劃，他和陳依冉的上部電影《她想說》快要上映了，據說路演效果很不錯。

傅少寧把自己關在那方狹小的房間裏，掌著昏暗的燈光，盯著電腦熒光裏的故事規劃化方案，他看著桌上攤開的一些風景照片，發呆。

這些風景照是他去鄉下采風時為了電影選址拍的，當時他還見過陳依冉，和她聯手抓了自演自導內衣賊的旅店老板。

傅少寧做了個深呼吸，收起這些帶著回憶的照片，繼續盯著電腦做規劃。

門不聲不響地開了，他用餘光瞥見一只小小的水果盤被放在了他桌上。

陳依冉站在他身後，彎腰看著他電腦上的工作內容，笑道：“傅導辛苦了，吃水果吧。”

她現在能做的能報答他的事情不多。

傅少寧看著桌上那個彩色的水果拼盤，驀然轉頭，看向陳依冉。

昏暗的燈光下，她眼裏帶著的那一圈紅出現迷蒙的光彩，這些天的折磨，讓她日漸消瘦，眼中的光芒，看起來又比平時柔弱幾分。

他情不自禁單手伸過她的後頸，把她往自己懷裏一拉，吻她的唇。

陳依冉閉上眼任他吻了。

那柔軟的唇怎樣都碰不夠，許久之後他才放開她，微微喘息著問：“怎麽還不睡覺？”

“睡不著。”陳依冉老實回答。

日日夜夜，只要一躺下，就是一場空洞的噩夢。

她難受。

“一起睡吧。”傅少寧道。

陳依冉盯了他許久，終於點頭。

她的處境和立場不允許她拒絕。

況且躺在另一個人懷裏的確比自己單獨睡舒服多了。

雖然自己空洞得不像人，但身旁還有一個人的體溫、心跳、情感、記憶，都是真實的、可靠的。

能給她帶來自己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踏實感。

如果她不再失憶第三次，那麽和傅少寧這麽過一輩子，挺好的。

陳依冉想著，又往他溫暖的懷裏鉆了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