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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By吳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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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By吳浩宇

周日回家,我媽也就發現了我手上的傷。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避重就輕地給她覆述了一遍,她把我好好說了一頓,明明受傷的是我,念叨來念叨去大都是埋怨我不小心,聽得我自討沒趣。

醫生和我媽都叮囑讓我右手別碰水別使力,可右手是我的慣用手,左手幹什麽都不方便,多數時候仍然是下意識就用右手上,不註意的次數多了,傷口沒愈合反倒發了炎,中間去醫院重新包紮了一次,拆線的日子就又往後延了一周。我媽這次幹脆罵了我一頓,讓我老老實實回家住算了,她每天繞個路把我送到學校,無非就是再早點起床的事。早起我是一萬個不樂意,跟她磨了半天,保證好好保護手,傷口長好前再不出任何問題,我媽拗不過我,才同意我繼續在這邊住著。

我一面應付著日常學習,一面適應著用左手料理生活,做起事來事倍功半,每天都焦頭爛額煩得要死。我有理由偷懶和休息,但我盡量讓自己忙著,因為一旦發呆走神,就會想起張天樂來。

上次我回家在客廳裏坐著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盯上電視櫃旁立著的吉他包走了神,於是索性關了電視,把吉他從包裏拿出來,憑記憶開始彈。那時候右手剛縫針沒兩天,裹著紗布,我就只能僵著手指,動手腕來撥弦,左手在指板上別扭地按著僅會的幾個和弦。

接著又想起那次有點飄了,端著架勢跟張天樂裝我還能搗鼓兩下樂器,把他唬得跟真的似的。

我是有吉他,但我根本不會彈。小時候很短暫地學過一段時間,失去興趣就不再學了,可惜了我媽以為我終於找到了什麽興趣愛好,設備和教材都置辦得齊全。現在這把吉他上裝的還是適用於初學者、材質較軟的尼龍弦,我還沒彈熟練,還沒換上鋼弦,還沒學過調線,還不會用撥片,就對它失去了興趣。

現在吉他塵封在包裏好多年,弦松了,就失了音準。我還記得兩三個指法,和弦換得生硬,彈出來悶聲一片,不成曲調。

我把左手收回來,用力張開抻了抻,又把四指並在一起,伸到面前仔細觀察手掌,我的手不小,也不算硬,如果花心思去學,應該還是可以學好的。

除了張天樂,我應該給自己找個別的興趣愛好。

這樣說顯得我像是有什麽怪癖似的。我一直沒有什麽興趣愛好,從小就是,但凡有過的也只是三分鐘熱度,我媽為此發過不少愁,沒事就問我有什麽喜歡的,想要讓我培養一項特長,可我沒有,我連特別討厭的都沒有,更別說喜歡了。我就這樣毫無一技之長地長到現在,長大後周圍人誰不會個樂器書法繪畫,只有我,什麽都不會。

我不像張天樂,有一個堅持喜歡的終身愛好,可以成為他此生奮鬥的目標,我是一個沒有興趣愛好的人,喜歡過最久的人事物,都是張天樂。

有多久?其實沒多久,撐死算也就幾個月,沒準我把他放一放,也會對他失去興趣。

我把吉他收回包裏,撿起來重新學只是說一說,我對它沒有興趣。

可笑不可笑,一頭紮進兒女情長裏抽不了身,眼界窄得要死,說來都小家子氣,喜歡一個人都能成興趣愛好了,我幹脆當他是終身信仰得了。

其實我比我想象得要樂觀,如今的結果是悲劇收場裏最大程度上的皆大歡喜了,他不再帶著戾氣,不再不當回事,終於心平氣和地跟我說了一聲不可以,這頁就算翻篇了。

再上學的時候,他問我還好吧,我說還好。

真的還好,手沒事,我也沒事,各自一語雙關。

中午有時候我會跟張天樂吃個飯,有時候也跟別人;課間有時候我坐在位置上跟周圍同學還有張天樂聊會天,有時候也直接趴下睡覺;放學後有時候我去看張天樂訓練,有時候也不去;作業上有時候我出腦子他出力氣,然後我們各取所需,有時候我也就用左手歪七扭八寫多少是多少,湊合交上去;晚自習下課後有時候我跟張天樂一起走,有時候也跟別的同學浩浩蕩蕩一群人下樓。

每一件事都跟突然只能用左手生活一樣不容易,但也沒我想象得那麽難,我只是……

算了,沒什麽好只是的,沒什麽事。

開學的那一天,老班說,到了第二個學期,時間會過得非常快。

現在距離高考還有三個多月,三個多月聽起來還很遙遠,可是換成一百天,這個說法就會讓人緊張,意味著還要頂一百天的壓力,吃一百天的苦,以及,只剩一百天的時間努力了。

從八月份升入高三以來,我們這一批人已經埋頭上了將近七個月的課,按理說身心早該適應,可真到了這一天,大多數人看起來更像是被趕鴨子上架,帶著對未知前途的好奇和不確定,生澀地邁進新階段。

時間很快,它不等人。

校園裏的氣氛有些不尋常。早上一進學校,遠遠我就看見高三教學樓外墻上掛著的倒計時橫幅,這橫幅代代相傳,見證了數不清多少屆高考,高一高二的時候我沒有這個意識,覺得高考離我還很遠,現如今自己成了高三生,橫幅掛在每天上課的樓上,高考近在眼前,我清楚意識到這一點,一時間楞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再往前走。

突然有人從後面走上來撞了撞我,我回過神,定睛一看,是張天樂。

他單肩背著包,回頭對我說:“想什麽呢,走啊。”

“噢。”我應了一聲,卻邁不開步子,站在原地沒動。

張天樂見我不動,有些疑惑地折回身來,拉上我的胳膊,“走啊,幹嘛呢,遲到了。”旋即他似乎覺得不妥,連拽我的力氣還沒使上,就訕訕地把手松了。

“噢,走。”我把胳膊垂回身側,忽略他的不自然,“你今天這麽晚?”

“睡過頭了。”

我沒再應聲,趁他不註意刻意把腳步放慢了一些,亦步亦趨跟著他的樣子,可能是一百天的緣故,今天的學校讓我有點怕,但假如有張天樂在前面走,我就沒那麽怕了。

百日倒計時這天,學校裏有些約定俗成的傳統,比如高三生是不用下去做課間操的,比如高一高二生會在課間操結束後集體向高三生喊出祝福。

仗著學校的官方豁免,到了課間操的時間,高三教學樓的走廊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起哄著得意著,看著操場上做操給我們看的高一高二生,以老大的身份,“欺負”著更年輕一點的孩子。

我高一的時候,高二學生代表上臺發言,沒高一級什麽事,最後跟著喊了一句口號就完了。我高二的時候,學生代表帶著操場上全體學生唱了一首《團結就是力量》,把高三級笑得不行,唱完還給我們鼓了掌。

眼下我高三了,底下的人做完操,我們上面吆喝著就給他們鼓了掌,戲謔的成分倒是居多,幾百雙眼睛註視著學生代表上了臺,拿著喇叭喊了一聲“列隊”,操場上的一千多號人就四散開來亂作一團,好半天才整頓好,再仔細一看,才看出來是用人拼出來的“高三加油”字樣,學生代表又說“向左轉”,底下一個個小人就轉了過來面對著我們這邊立正站好,學生代表這才開始發言:“哥哥姐姐們……”

這一剛出聲,我旁邊墊著腳看熱鬧的女生一下子就哭了,要麽說煽情這種事總是一代做得比一代強呢。張天樂在我邊上擠著,好奇心十足地看著這一切,一直劈裏啪啦地說個沒完,到了這時候也難得安靜了下來。

不同年級間的關系總是微妙,日常就是搶球場,跨級惹事的更是有,高年級裝大人樹立威嚴,低年級氣盛不服管,平時關系水火不容,現在這一聲“哥哥姐姐”,直叫得人把往日瑣事一筆勾銷。

拼字這一招我們每一年都想過,但鑒於人數太多不好控制,又涉及到不同年級不同班級,從來都是一提出就作罷。我們從早晨上學到晚自習放學,來得早走得最晚,一雙雙眼睛一天到晚盯著,也沒見這些小孩大部隊下操場練習站位,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麽完成的。

學生代表說的話我記不完整,依稀記得無非是一些加油鼓勁的話,似乎還念了一首詩,最後帶著底下的人群又集體喊了一句:“高三的哥哥姐姐們高考加油!”

樓上有男生帶頭吆喝著鼓了掌,我們這一層緊跟著也喊了起來,女生則是感動倒了一大片。

課間操解散後,許多人還留在走廊上不願回教室,大概個個都是心情激動,班裏女生見人就抓著說話,見我也是抓著問:“怎麽辦啊吳浩宇,怎麽辦啊,要高考了怎麽辦啊,只剩一百天啦!”

張天樂把她的手從我胳膊上拉下來,笑嘻嘻又毫不客氣地回懟:“你慌什麽,你是大姐姐了,你慌什麽。”

“對對對,我是大姐姐,不慌不慌。”說完她就走開了,換上下一個人繼續抓著,繼續念念叨叨地分享著緊張。

張天樂一面看著她樂不可支,一面喊我回教室:“走了,回去了。”

我跟著他前後腳進了教室,才發現黑板右上角不知什麽時候被劃出了一小塊,用各色粉筆圈出了邊界,裏面寫著:高考倒計時100天。

幾個字以壓力催人努力,可寫到了黑板上仍是觸目驚心,我屏住呼吸,一口氣呼也呼不出來吸也吸不進去,此時肩膀又被人撞了一下,我一回頭,依然是張天樂,我以為他已經回位置上坐下了。

“還沒看明白吶?一百天,一百天後你高考。”

我斜他一眼,“我當然知道。”

張天樂挑著眉聳著肩做了個表情,就徑自回座位上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黑板上的數字,一口氣終於呼得暢快。

到了下午,高三級最後一節自習課改成了自由活動,教學樓裏的廣播開始循環播放一系列勵志類的流行歌曲,學生又一次聚集在了走廊上,也有不少趁此機會下了操場打球,樓裏無論是什麽位置,走過路過都能聽見各類嗓音的大合唱,大都不在調上。

這種自由活動時間我自然不會在教室裏待著,我在走廊上跟人聊天扯淡聽歌看風景,樓底下有人往上指揮著什麽,我把頭探出去向上望,級組又有老師張羅著從天臺上往下掛條幅了,往年我見過,大約是些“預祝金榜題名”“取得好成績”之類的。

張天樂在操場練習,跑遠了之後人影芝麻大小,什麽都看不清。

不一會,條幅就從樓上撒了下來,條幅很寬,紅布把走廊間一小段也映成了紅色,從我們這一層裏頭看出去,卡住的剛好是“三級”兩個字,陸續有人也發現了這個巧合,紛紛大笑著拿出手機來照相,我也掏出手機照相,照完了正要給張天樂發過去,又反應過來沒必要,就把手機收了。

他可以自己回來看。

我重新回到我們班門口的走廊上靠著,張天樂似乎把器材收了,我瞇著眼睛在操場上找了一圈,不見他的蹤跡。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上了樓,走近了看見我,隨口問了一句:“田徑隊有人叫一起吃飯,你去嗎?”

“不去。”

“哦,那拜。”

“拜。”

像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重覆無數遍。張天樂的套路總是類似,主動向我靠近一步,卻並不希望我停在原地等著他把距離拉近,他等的是我本分地說一句拒絕,往後退一步,保持好距離,以便他順其自然地避免一次相處,足夠疏離,但不至於生疏。

那一步的距離,仿佛就是友情的界限,而張天樂小心維護友情的方式,不叫坦然,叫揣著明白裝糊塗。可這個人又總是給人錯覺,他不經心地站在我身旁,說一些不經心的話、做一些不經心的舉動時,才最像以前。

他始終還是不相信,我答應他的,我會做到。

晚飯我是跟原來高一班裏的朋友一起吃的,吃完遇上別班另一撥人,一群人成群結隊去買飲料。因為有女生在,選擇就局限在了各家奶茶店,我站在櫃臺前,擡頭看著顯示屏上滾動的菜單,每一款看起來都很甜膩,我平時幾乎不喝這些東西,列表裏沒一個有吸引力,選來選去最後點了個看起來最寡淡的清茶。

付完錢等候的時候,大家聚在店門口聊天,把這家店襯得倒像是紅火得不行,漸漸有了些前來湊熱鬧的人,估計還以為出了什麽了不得的特惠。學生們的飯點和路線都差不多,這家店就在學校大門附近,我們站在路邊瞧著,感覺把學校裏的人都過了個遍。

張天樂他們往回走的途中,也轉進來湊了熱鬧,他們一幫人在店裏,我們一幫人在店外,各說各的,有相互認識的互相打個招呼,臉熟的不認識的則繼續跟自己人對談。

服務生喊了新的號碼,我的茶做好了。我走近店裏,走到櫃臺跟前,服務生問我現在開嗎,我說開。隨後他又叫了另一個號碼,我們當中的另一個人也過來了,回答一樣也是開。店裏人太多,他只能站在我身後頭,伸手拿服務生遞過來的飲品。

這人大冬天的,依然點了個冰的,透明的杯身裏有冰塊浮在上層。我沒防備,在他接了杯子收回手的瞬間,杯身紮紮實實地貼上了我的臉,我被冰得一激靈,腦袋一縮肩膀一聳,碰到他手裏已經紮開的飲料,灑了一些出來到我脖子裏。

兩聲“臥槽”同時響起,他本想冰完我就跑,半個身子已經轉了過去,見狀趕忙回來從櫃臺上拿了一沓紙巾,邊笑邊往我臉上糊,我則是在罵他,就著局限的空間踢了他兩腳。

這人還是在笑個沒完,“沒那麽涼吧,你說你躲什麽躲。”

我被他笑得感染了,也跟著笑,“嗬,來來來,你現在把它給我,我給你貼脖子裏,看你涼不涼。”

我們這邊的小狀況引得周圍小範圍的側目,但隨即又恢覆了原樣,我整理幹凈,跟他一前一後出了店門。

張天樂似乎還在裏面,我打賭他是不會點東西喝的,這可不能作為他的營養加餐。

我低頭喝了一口手裏的茶,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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