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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冬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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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八點,梁立野在舒緩的音樂裏醒來,身邊沒人,他叫了聲許知。微掩著的門被推開,焉許知戴著粉色荷葉邊的圍裙,臉頰上有些紅,探頭進來對他說:“我做了三明治和色拉,你去刷牙,起來吃早餐。”

梁立野攏著被子坐起來,沒穿上衣,他縮在被子裏,就露出個腦袋,盤起腿,歪著腦袋打量著焉許知這一身裝扮,“許知,你穿這圍裙還挺好看的。”

“以後不要買奇奇怪怪的東西到家裏來。”焉許知皺皺眉,扯了一下圍裙上乳白色的荷葉邊。

梁立野從床上下來,被子丟在床上。

屋裏裝了地暖,焉許知比較怕冷,剛到十一月,他們就把地暖打開了。梁立野光著腳湊到浴室,已經擠上牙膏的牙刷放在水杯上,梁立野直接拿了起來。他叼著牙刷,轉過身去,就見後背上好幾處被抓痕。

從浴室出來,梁立野換上整潔的衣服,杏白色的長袖和灰色褲子。焉許知見他出來,拉開椅子讓他坐過來。藍白格子的餐布上放著剛煎好的雞蛋和兩塊三明治,焉許知去廚房把拌好的土豆色拉拿出來放在桌上。

他面對著梁立野坐下,剛落坐就又站了起來,“微波爐裏還熱了牛奶忘記拿了。”

“你別動,你一早上做夠多了,我去拿。”

梁立野抓起盤子裏的三明治一口吞,焉許知看著他,無奈道:“你吃慢些,又沒人和你搶。”

他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含糊不清不知道說了什麽,大步走到廚房。他笑咧咧地拉開微波爐,瞅了一眼,裏頭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梁立野楞了楞,轉而又聽焉許知在外面說:“可能不太熱了,你再熱一下吧。”

梁立野走到廚房門口,望向焉許知。他的Omega背對著他,背上粉色圍裙的帶子系成了一個蝴蝶結,柔順的黑發垂在後頸上,從脖子到肩膀的弧度都是一段直角,比少年時更瘦。

在知道了焉許知的病後,梁立野問過吳政何也查過許多資料,他知道病情發展惡化後,得了病的Omega會容易忘事。

梁立野喉嚨有些澀,在焉許知轉頭時,他猛地扭身,急急匆匆走進去。

拿出杯子倒了兩杯,放進微波爐裏,按下時間。橘色的燈亮起,微波爐的聲音響在耳邊,像是□□倒計時的滴答,隨著“叮”一聲,爆炸的是梁立野仿徨迷茫的心。

他拿出熱好的牛奶,走到焉許知身邊,把杯子遞給他,而後直接在他旁邊坐下。

“你盤子在那邊。”焉許知指了指桌子另外一邊,梁立野伸手去扯餐布,把自己剛才吃過的盤子給拽了過來。

梁立野說:“我就要坐在你邊上吃。”

焉許知不怎麽喜歡喝牛奶,他皺著眉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

梁立野和他肩膀互相挨在一起,捧著杯子用餘光瞄著焉許知。焉許知察覺到他的目光,側頭投以疑惑。梁立野立刻撇開眼,放下杯子,他舔了一下嘴邊的奶沫,猶豫道:“你什麽時候再去看醫生?我想陪你一起去。”

焉許知每個星期都會去打針,那根針很長很長,紮進他的腺體裏,是快要死掉的痛。

每次打完針後,他都要躺在床上睡很久。

吳政何陪他去過幾次,可也就幾次,後來焉許知就不讓吳老師來了。

在某些地方,焉許知倔強到讓人沒法理解。他究竟在堅持些什麽,為什麽總想著要一個人扛,為什麽不把痛苦說出來,為什麽要一直熬著。

他剛想拒絕,他的alpha就似乎已經把他給看穿了,搶先道:“不準拒絕,就算你不讓我去,我也會偷偷跟著你過去的。”

梁立野微微瞇起眼,眉目陰沈,緊抿著嘴唇,嘴角的肌肉緊繃牽扯,好似蓄勢待發的一粒子彈,要是焉許知敢不答應,他就立刻上膛。

在梁立野的瞪視中,焉許知擡起手,指腹擦過alpha的嘴角邊,淡淡道:“你先把嘴上的牛奶擦擦,再用這麽兇的語氣和我說話,會比較有氣勢。”

“嗷!”梁立野瞬間破功,直挺挺的脊椎軟下來,肩膀松松垮垮耷拉。他身體前傾,把頭抵在焉許知胸口,撞了兩下,軟聲道:“許知,我想去,讓我去吧。”

心尖一片櫻被溫柔摘下,焉許知抱住梁立野的腦袋,小聲說:“我沒說不讓你去。”

隔天,梁立野請了一天假,一大早就起來了。焉許知早上還要抽血,不能吃東西,梁立野自己則到小區門口超市裏買了兩個面包,自己吃一個,另外一個留著給焉許知驗完血再吃。

到了醫院,焉許知先去做檢查,抽了血後,梁立野就面包給他。焉許知拿著棉花球按著,騰不開手。梁立野撕開包裝,把面包遞到他嘴邊,他小口小口吃著。

檢驗報告要再等兩個小時才能拿到,焉許知面包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梁立野就把剩下的都給吃完了。他們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焉許知半靠著梁立野的肩膀,問道:“你還餓不餓,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

焉許知仰起頭,伸手替他把嘴角邊的面包屑拿掉。梁立野垂眸,長長的睫毛垂落,他說:“等你看好了,我們再去吃吧,我現在吃不下。”

焉許知“嗯”了一聲,他換了個姿勢,梁立野圈住他的肩膀,聽到他說:“等報告會很久,你今天一天都要浪費在這裏了。”

“和你在一起,不叫浪費,叫享受。”不知道梁立野從哪裏聽到的臺詞,焉許知縮了縮肩膀,忍住了噗出口的笑意。

報告出來後,護士帶著焉許知去見主治醫生,梁立野緊跟著進去,焉許知腳步一頓,沒出聲,算是默許他站在自己身邊。

化驗報告的結果似乎不太好,醫生皺眉道:“你用過抑制劑嗎?”

焉許知一僵,站在他身後的梁立野也楞住,只聽醫生說:“這個我提醒過你不能用的,和我們之前用的藥性相抗。”

站在焉許知身後的alpha的呼吸加重,像只破了的風箱。

不該讓他進來的。

焉許知覺得後背好像被一團炙熱的火焰烘烤著,他整個人都坐立不安,白著臉連忙打斷醫生的話,“我知道,是我不當心,下次我會註意的。”

醫生皺了皺眉,他和焉許知接觸了也有兩年,之前檢測出來的數值一直很穩定,可這次出乎尋常的差,他指著化驗單說:“你有幾項已經嚴重超標了,許知,你自己也是醫生,該明白這麽代表了什麽?”

“梁立野,你先出去吧。”焉許知沒有回答,而是扭頭看向梁立野。

梁立野沒動,焉許知抿著嘴伸手推了推他,目光落在了地上,壓低聲音道:“求你了,先出去吧。”

“許知,對不起。”梁立野的腳從泥潭裏□□,他轉過身,踉蹌了一下,拉開門,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搖搖晃晃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心,捂著嘴不知道該如何發出來的痛苦,一點點一寸寸累積在這□□凡胎裏。

梁立野第一次這麽恨自己,是他……是他傷害了焉許知。

“許知,剛才那位是你的朋友?”

焉許知看著門關上,慢慢轉過身來,他搖頭,嘴唇的顏色很白,輕聲說:“是我愛的人。”

在醫院裏包含著太多的人間疾苦,從醫生變成了病患,焉許知也成了這一方畫本裏的一個角色。他盯著攤開在桌上的化驗單,說道:“我最近總是忘記事情。”

醫生嘆了口氣,“是你的病情加重了,我給你把藥量加上去,待會打針可能會比以往都要疼。”

“沒關系。”

焉許知躺在床上,長長的針紮入腺體,伴隨著冰涼的液體推入,還有一股難以忽略的疼痛。他的臉一下子煞白,額角沁出豆大的冷汗,一直到醫生抽針,那股疼痛依舊未消散。焉許知身體蜷縮,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醫生問他是不是很疼,他只是搖頭。

隔了很久,身體變成了一截被雨澆透了的朽木,潮濕陰冷瑟瑟發抖。

他閉著眼,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可能只是幾分鐘,他聽到梁立野的聲音。

刻意放緩的腳步,像是風雨撞在玻璃上的呼吸,焉許知緊緊閉著眼,沒有動。

梁立野蹲在了他的身邊,醫生囑咐了他幾句後就出去了,房間內就剩下他們兩個,一個忍著疼,一個忍著哭。半斤八兩的淒慘。

梁立野把腦袋靠過去,離焉許知又近了一些。他伸手,不敢真的碰到焉許知,而是隔了一段空隙,用手指去臨摹焉許知的輪廓,一遍又一遍。

疼痛和眼淚一樣,需要時間平緩。

直到身體在這疼痛裏逐漸麻木,不能接受變得可以忍受,焉許知微微動彈。

梁立野用手胡亂地擦著臉,緊張地看著焉許知,“許知,你醒了嗎?”

焉許知側過頭,被冷汗弄濕了的頭發貼在臉頰上,他緩緩坐起來,緩了幾秒,對梁立野說:“我們去吃東西吧。”

梁立野要說不要吃了,可焉許知卻揪住他的袖子,發白的指關節還在哆嗦,梁立野聽他說:“我餓了。”

在醫院外簡單吃了點,食不知味就是這樣子。梁立野心不在焉,手裏的筷子掉在地上兩次,第三次時,焉許知說回家吧。

從醫院回到家裏,要兩個小時,梁立野拿了條小毯子給焉許知,讓他先睡一會。

焉許知的座位被他調低,車子駛出車庫,有一段向上的爬坡。梁立野開車上去的時候很穩,焉許知竟然沒覺到一點震感。

到了平坦的路上,光透過車窗洩入,焉許知的臉在光線下,幾近透明。

梁立野問他,“不睡嗎?”

他搖了搖頭說:“睡不著,疼。”

梁立野捏著方向盤的手在顫抖,他抿了一下幹燥的嘴唇,磕磕巴巴道:“疼……疼得厲害嗎?我們再去……醫院裏看看好不好?”

焉許知揪起毯子,半張臉縮在裏頭,聲音悶悶的,“你不要太擔心,這個……我已經習慣了。”

梁立野沈默下來,用力捏住方向盤。

焉許知無精打采眼皮半闔,想睡卻因為後頸的痛感而睡不著,只能蜷縮著弓著背脊,像一團被揉碎了的白紙。梁立野一反常態沒有再說話,車內太過安靜,他點開了廣播,常聽的音樂電臺正在放綠洲樂隊的歌。

焉許知微微動了動,聽了幾句,而後道:“梁立野,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條冬汛期裏的魚,凍在了被冰封層的河裏,無論怎麽做都游不出去……”

“那種焦慮的感覺很難受,我不擅長告訴別人我過得有多慘,我也不喜歡別人的同情,所以一開始知道了這個病後,我就隱瞞了你。”

“我不是別人。”

“我知道,你是我最愛的人,我更不想讓你難過。”焉許知的聲音減低,“以後看病,還是我自己去好嗎?”

“不好。”梁立野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說:“你是那條魚,我就當鑿開冰的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下你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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