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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十四橋明月夜 相逢何必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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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落忽然急促敲門,長平公主住了口,疑惑地看著我,我聽到興頭,眼神熱烈地鼓勵她說下去,別理外面那個棒槌,她卻搖搖頭,帶著笑,道:“接下去沒有什麽好說的,就是那樣兒吧。”

我不高興,說:“越到後面越精彩,故事都是這樣,你看過白娘娘,七仙女的故事吧,精彩的地方是不是水沒金山,仙女剔骨?”

長平公主面色不好,顯是有點乏了,但是還是堅持更正道:“是水漫金山吧?”

我擺擺手,“水沒金山,我記下來的故事我還不清楚?”

“可是那時許仙還在金山寺裏藏著,要是水沒金山,那許仙不就淹死了?”

我無語,默默轉身往外走。

“你歇著,我晚上再來。”

魚落站在外頭,神色焦急,我問她為什麽不在隔壁屋裏等我,她說裏面有尊大佛,她呆不住。我推門,便見著太子清越。彼時,他斜靠在床頭,手裏翻著我從青樓名妓那裏摸來的畫冊,名字叫做《尋歡作樂集錦》。

我老臉霎時熱氣騰騰。

魚落化作小鯉魚非常乖巧無辜地跳進水盆裏,這回不再嫌棄小店夥計打的井水折殺她堂堂東海鯉魚的顏面,在那淺淺的洗臉水裏做癡呆狀游來游去。

太子清越只顧低頭翻畫冊,並不看我,翻到最後一頁,面無表情放下,淡淡道:“凡間的物什,倒也有趣。”

我悄悄抹汗,她的父君和母妃在天上若有看到這一幕,萬望理解,他家的儲君不是我北天玄光帶壞的,伊實在明察秋毫,壓在我枕下的風景都能看個通透。

我頷首為禮,老著臉皮強笑:“凡間有趣的把戲多的很,太子清越方才翻看的是最乏味的,魚落初次出門游歷,見著什麽都好奇,不知從哪裏得來這麽一本冊子,我只看兩眼就撇下了。”

小鯉魚精在水盆裏使勁兒撲騰抗議,我用眼神威脅稍敢不從潑水扔盆。

太子清越眼神莫測。

“太子清越此番下界所謂何事?我來凡界這幾十年除了在齊晉之戰裏瞅到個把不成氣候的狐貍精,沒有聽說哪裏不妥。”長平公主嘴裏的“夏妃”其實就是那個曾經受恩於齊國大皇子呼貝的狐貍精。我自覺跟魚落下界不久,天庭算法,也不過一月不足的事,但是在人間,要有近三十年了。我跟那狐貍精百餘年前有過一面之緣,後來齊晉之戰前夕,也見她抱著一頭紅毛小狐貍巧笑倩兮走向齊國皇子,六年前甚至也親見長平公主窩在李家小公子懷裏帶笑駛過明重門,但是其中曲折卻是半點不知的。

太子清越漫不經心看著窗外的梅花,並未答話,我小心候著,心裏猜測這天庭儲君莫不是看上玄光我了?小貍兔和小狐貍精爭相替我挽髻時一再誇讚玄光上神閉月羞花,我是一直當肺腑之言聽的,每每攬鏡自照,也覺得美麗不可方物,雖說,歲數大點兒。

我來凡間這些年,見過太子清越兩面,一面在齊晉戰場上,一面在丹鳳城。

在齊晉戰場上我不過是俯身撿一件舊物,看著像是父神時期的乾坤壺,一折腰,就被挪移到蓬萊小島,那乾坤壺似的東西也沒了蹤影,我惱怒地踹翻腳邊的石凳,差點兒折了大腳趾。片刻,太子清越清俊的臉出現在齊晉戰場上,確切地說出現在蓬萊畫壁上,他淡淡看看我,彎身撿起那個破壺收入袖袋轉身離開。這次偶遇的性質,我定義為搶劫。

兩年後我跟魚落慕名去大晉都城丹鳳城,我們慕名的不是這座城,而是城裏那個“鳳眼薄唇,膚白而俊美”的李廷玉公子。李廷玉公子那年正及弱冠,一幫友人商量著帶他逛一逛煙花樓,讓他親身體會男子與少年的區別,我與魚落坐在屋檐上樂滋滋聽著,心裏盤算著我這模樣去煙花樓能不能一舉奪魁,贏下跟李廷玉公子共度良宵的機會。當晚,我將魚落化作鯉魚剪紙收入袖袋,以防她見色起意,自己則幻化了嫦娥的模樣,等在煙花樓最雅致的別苑長樂苑。等到深夜,沒有等來那李廷玉,倒等來從容不迫的太子清越。他身著凡間男子的普通月白長袍,推開院門緩步踏進來,看到我坐在院裏的大槐樹下,半點不吃驚,開口就是,“玄光,我若說,你今朝敢與這個凡人春風一度,必惹不盡後顧之憂,你待如何?”

我還不及反應他是如何看穿我嫦娥面皮下玄光的本尊就先被他的話給驚著了,根據我對凡間戲文的長期揣摩研究,這明顯是醋了。我喜滋滋地正要問他是不是有意取代李廷玉與我歡好,就聽他又說“李廷玉是天樞星君轉世,你道你若碰了他,破軍星君會如何?”

我心情有點覆雜,我跟天樞星君的關系要是放在凡間戲文裏,忽略性別,那算是情敵吧?我開始明白魚落的悲愴,那破軍星君眼睛是長在大腿上看不見我這傾城貌嗎,竟就選他棄我?我若碰了他,我若碰了他……破軍星君長秋宮裏的特產,天宮八卦的傳染源,萬惡的碎嘴宮娥,會把我丹熏山的知名度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順帶從根上絕了我往後萬萬年的桃花運吧?

遙想當年,我跟破軍星君關系尚好,時常找他喝酒,偶爾也一起下凡逛逛廟會,劃劃龍舟,借著當地風俗,也隱晦地送過一條錦帕,再清水不過的關系,卻被那長秋宮的宮娥傳成“鎮日纏著星君,頻頻示愛”,那條普通的兩個銀貝一打的錦帕也被描繪成“隱隱催情暗香,滿載淫詞浪語”。七千年以後,我氣怒破軍星君不斷在我面前提及天樞星君,伸手奪了他的酒壺砸在地上憤而離去,回到丹熏山月餘不曾露面,後來我的宿敵胥姚神女抱著懷狼跑來串門,極不客氣地諷刺挖苦外帶嘲笑,我才知道我北天玄光,不過是砸了他長秋宮一個破酒壺,竟被傳為“示愛被拒,怒拆長秋,將欲縱火,幸被阻攔”的無禮蠻婦。

我於是把魚落從袖帶裏拿出來,吹成魚形扔進那香氣靡靡的荷塘裏,魚落一個鯉魚打挺躍出來,幻化成人樣兒呲牙咧嘴地向我走來。我悲傷地望著她,安慰道:“魚落,那李廷玉是天上的天樞星君,他日星君回歸天庭,若知你曾有意與他歡好,必要羞惱,到時即使你躲去地府化作牛頭馬面,怕是也要被翻出來刮鱗煮湯的,你還是,就此打住,隨我繼續雲游四海吧。”

魚落指著我,小柴火棍兒似的手指抖啊抖,抖啊抖……

太子清越冷顏看我,片刻,露出一個類似譏誚的表情,十分幹脆地駕雲離去。我憂傷目送,我與天樞星君李廷玉春風不春風實在不關他事,即使回到天庭我被破軍星君剁了餵狗,那也不關他事,默默地,我把這次相遇的性質,定義為偶發性狗拿耗子。

我兀自神思,忽聽一聲十分低落的“離光”,我看看那水盆裏的小鯉魚精,再看看太子清越,甚感蹊蹺。

“太子剛才可有聽誰言聲?”

太子清越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從窗外梅枝上收回來,望著我,淡淡道:“。不曾。”

我懷疑地側耳再聽,只有風聲。

“方才你侍女說你在聽一個亡國公主講故事?有趣嗎?”

“有趣,若是魚落沒有敲門打擾,這會兒故事應該已經講完了,故事裏的龍套角色倒是個熟人,天樞星君。”

太子清越斜看著我,平靜道:“你倒是記掛他。”

我頓了頓,還是出口問道:“太子清越這可是醋了?”

“……”

“二十四橋明月夜,相逢何必曾相識。曲懷園一見,太子清越可是對玄光一見鐘情?”

“……”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托托雲髻,“我本不欲作此猜想,但是眼看凡間這些年,跟太子清越頻頻偶遇……太子清越眼下又忌諱我提天樞星君。”

太子清越走到窗前,只留一個淡定的背影給我,半響,慢條斯理道:“我被父君遣下凡歷練,順便尋一尋父神時代的幾件寶物,其中包括乾坤壺。我自南天門下來時,遇見特地守在那裏的破軍星君,他被天君禁足,央我代為看一看天樞星君。”

我掩面轉身,看到小鯉魚精在水盆裏得意地吐泡泡。

“那,太子今天來是?”

“今天是路過,想看一看凡間的落雪……碰巧你也在。”

我揮一揮手,有氣無力地斥責魚落。“下回問清楚再去尋我,害我聽故事聽到一半,這會兒想的抓心撓肝的不說,平白丟這麽大醜。”

魚落繼續吐泡泡,不理會我。

太子清越回頭看一眼水盆裏鱗光閃閃的小鯉魚,好意道:“我知道天庭司命星君那裏有一面觀世鏡,你可以借來一看。”

我跟那司命星君有點怨結,別人去,他或許會借,我去卻是萬萬借不到的。我暗自揣摩丹熏山上小狐貍精吃不到路邊的葡萄卻裝模作樣嫌棄葡萄酸的心態,故作高深莫測道:“我早知道,可是我不屑去借,那司命神君摳門不說,那觀世鏡本身並不是什麽好物件兒。你可以用觀世鏡看到過往以及將來的一切,但是你看不到更隱晦更真實的內容,你看到逆臣弒君篡位君臨天下,但是看不到曾經家破人亡流落邊疆的夜夜煎熬以及如今手握江山佳人不再的茫然若失;你看到女人手起刀落宰殺男人,但是看不到女人當初身披嫁衣時的緊張失措和埋葬愛子時看向囂張妾室的心傷絕望;你看到父母毫不留情棒打小子,但是看不到曾經將弱弱的小子捧在掌心摟在懷裏的欣喜若狂和發現他不學無術欺壓良善的痛心疾首……”我頭頭是道講著,覺得自己的神澤神格之類的東西瞬間又提升不少。

我一口氣講完,總結道:“太子清越,你可以考慮跟在我身後游歷,你能學到不少東西。”

太子清越只是寥寥望著我,輕描淡寫道:“我聽說你覬覦司命星君仙府裏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仙童,每每見著都要摸上兩把;還聽說司命星君厚顏從太微星君那裏討來的桃花渡被你刨出來一個晚上喝光了,這些,司命星君可都饒了你?”

我默默走到他身邊,一同看那灼灼梅花。

“太子,”我說,“你還知道哪些給我提個醒兒,免得我下回說話摟不住再惹你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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