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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問此間(四十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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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們果然成功地走進了落仙觀的山門。

從外面看,道觀仙氣飄飄,清正凜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緣”的印象,可是走進去時,周圍的光影陡然卻粘膩起來。劉扶光四下看去,只覺無論景物、人物,全蒙著一層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氣中更是飄著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墜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來。

他還在思索,晏歡已然躁得不行,喉間發出沈沈地咆哮,漆黑的觸須猶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陣陣騷動起伏。他盯著劉扶光,龍角發癢,恨不能在愛侶身上狠狠蹭個遍,好用自己的氣息,暴戾地逼退這股膩人油腥。

“這是什麽氣味?”劉扶光問。

晏歡沈默稍許,不情不願地低聲回答:“……情欲,這是情欲的氣味。”

他怎能容許愛侶身上沾染不屬於自己的欲望氣息?惡龍的九目疾轉,已經在這片幻境裏尋找起做主的人,為了這份覬覦,他非要活剝掉對方的皮,讓他噎著自己的臟腑而死才好!

但劉扶光聽了這話,立刻找尋起金翠虛的行蹤來,按照晏歡的說法,她回到落仙觀,豈不是與回到龍潭虎穴無異?

他這麽想著,地上卻忽然出現了幾個閃光的箭頭,順著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築物的深處,竟像是一種指引。

“走,”劉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歡一把,“去看看。”

兩人循著箭頭前進,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長著一張模糊的臉,活像褪了色的木偶,舉手投足間甚是駭人。木偶們對他倆視若無睹,劉扶光和晏歡也當它們是空氣,直直地沖著箭頭的方向走去。

最後,他們停在主殿外,聽見了裏面的說話聲。

“……瑩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試問師門上下,有哪個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績?唉,我們落仙觀,是越來越留不住你啦!”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嘆息道,“我看,還是按我們之前說的,北海碧雲宮亦十分看重你,他們又是名門大派……”

“瑩蟾”應當便是金翠虛的道號了,因為下一秒,劉扶光就聽見她慌張年輕的聲音:“掌門師叔,您折煞我了!道觀雖不曾生我,卻結結實實是養大了我的,瑩蟾怎可做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棄道觀於不顧?”

師叔呵呵地笑了兩聲,笑聲無不寂寥:“瑩蟾,你有這個心意,師叔承你的好,但師叔怎能不為你考慮?你師叔祖閉關多年,你不是外人,師叔也就跟你說聲大逆不道的話……你師父去得早,我的修為又不濟事,現在你師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觀上上下下,還有幾個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師叔也是為你著想……”

金翠虛一跺腳,急得快哭了:“貞陽師叔休要這麽說,落仙觀就是我的家呀,您這是要把我趕出家門嗎?”

“我們修道中人,本來就是要斬斷塵緣,四海為家的,”貞陽的語氣驀然嚴厲,“瑩蟾,收收小孩子脾氣!”

金翠虛哭著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氣!我死都不會離開這裏的,師叔不要再說了!”

他們還爭辯了什麽,劉扶光已是懶得聽了,晏歡比他更直接,煩躁道:“狗屁不通!”

這倒確實是狗屁不通。

貞陽一口一個“我是為你好”“是我們道觀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實則以退為進。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虛自證剖白,陳述自己對落仙觀的忠誠與熱愛,直到她賭咒發誓,說出“我死都不走”這樣激進的話。

……什麽糟爛師叔?

劉扶光邁步進入大殿,走向金翠虛。

他雖然知道金翠虛的真實性別,但出於尊敬和分寸,他從沒有窺破過對方的真實容貌,此刻站在旁邊一望,他不由訝然。

——樸素的道袍和玉簪,襯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紅,眉發越黑。她的蛾眉無需黛染,便已優美鮮妍;面頰無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紅暈。

這實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餘的飾物,都要在她面前自慚形穢,光彩盡失。

這時候,貞陽仿佛十分感動,他大步從座位上走下來,握住了金翠虛的手。

“好,”貞陽含淚道,“有瑩蟾的一番話,師叔就是死也安心了!”

他一邊說,指腹就在金翠虛的手背上親密地貼緊了。

劉扶光看向他的面孔,心中當即一沈。

——貞陽閃動的淚光後面,是充滿欲望的窺伺,是飽含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計的饑餓。

這個人就像著了魔般,想要占有、毀滅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驕子。

時空驟然凝滯。

周遭的一切都靜止了,唯有金翠虛還能活動,她嚇了一大跳,驚慌地左看右看,手卻被貞陽死死地攥著,無法拔脫出去。

她同時看到了劉扶光和晏歡的身影。

“你們……你們是誰?!怎麽敢擅闖這裏!”她喊道。

劉扶光皺眉道:“你不認得我們了?我們是……”

他的話咽在嘴裏,因為晏歡伸出食指,在他掌心輕輕寫了兩個字。

“心魔”。

此乃心魔幻境?

劉扶光心裏模模糊糊的,似乎抓住了什麽頭緒。

他上前一步,一手堅定地按在少女的左肩,沈聲道:“告訴你的師叔,第一,你已是獨當一面的修士,能夠決定自己的去留,不需要他僭越做主。第二,男女輩分有別,他不應當握著你的手,還握得這麽緊密。”

晏歡的另一只手,同樣輕飄飄地搭在少女的右肩上。

“殺了他。”他吐出蛇一樣輕柔的誘語,“你的天賦、資質,都超過眼前這個屍位素餐的偽君子,你把這裏當家,他卻不願讓你留在家裏,任憑他嘴上說得如何好聽,還不是要把你趕出去?殺了他,自己當這落仙觀之主,豈不美哉?”

金翠虛左看右看,吃驚道:“難道你們是我的心魔嗎?我……”

她猶豫道:“別人的心魔,長得都跟自己一樣,我的心魔,為何是兩個男子?”

晏歡微微一笑:“仙路漫長,在這條路上,除去自己的修為,其餘無論出身、性別、貴賤、美醜,一概都是虛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虛道:“你說得有理……啊,不對!師叔對我恩重如山,師門更對我優厚,我怎可、怎可以下犯上,取而代之?”

“你不聽他的,那總該聽我的了。”劉扶光笑道,“待你恩重如山的,不該是貞陽,而是你的師叔祖。我且問你,你的寶劍,是貞陽給你的,還是你的師叔祖給你的?”

金翠虛微微一怔。

好像……是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她自幼沒有父母,師父收她為徒,不過數年,就死在魔修手裏,師叔祖將她扶養成人,待她視如己出。在她心裏,慈祥可親的師叔祖,就像她的夢想中的親外婆一樣。

反觀貞陽師叔,他又做了些什麽呢?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金翠虛困惑地低著頭,很多不對勁的東西,從她的腦海中一一劃過。

“師叔,我覺得……”她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卻抽不動,貞陽捏著她的力道之大,令她生出一股又駭又怕的寒意。

她心頭升起一陣煩躁的火氣,咬牙掙紮半晌,貞陽就像一具鐵鑄銅人,頑橫地一動不動,金翠虛心頭的無名業火愈發旺盛,她猛地擡頭咆哮:“別動手動腳的,放開我!”

——剎那之間,她看到了貞陽的臉孔。

昔日那個言笑晏晏,正氣十足的師叔已經不見了。貞陽的眉宇間雜毛陡生,似是籠罩著一層黑氣,瞳仁也大得不正常,嘴唇中露出的一排牙齒亦變得嶙峋尖銳,耷出一截長到堆不下的舌頭,淋漓的涎水,便順著他修剪整齊的髭須滴滴滑落。

他的外貌只發生了微小的異化,整個人的氣場卻變得這麽貪婪、醜陋,猥瑣得讓人想吐!

金翠虛的大腦一片空白。

“瑩蟾,師叔真的心悅於你啊……”貞陽緩緩地湊近她,惡臭撲面而來,“你為何不能體諒師叔的苦心……”

“滾開啊啊啊——!”

金翠虛的神情混合了厭惡、作嘔、恐懼與不可置信,她嘶聲大喊,腰間七星劍砉然出鞘,一劍砍斷貞陽禁錮著她的手腕,黑血狂噴!

貞陽同時發出痛苦的怒吼,金翠虛顧不得什麽章法,什麽招式,把七星劍像大錘一樣呼嘯亂掄,重重擊打在貞陽的胸口,直接將其掄飛出去,將大殿上的屏風裝飾,統統砸得轟然四濺。

“瑩蟾……師叔是亂了方寸,失憶失態……毫無為人師長的風範……”倒在廢墟間,貞陽的身體支離破碎,嘴唇尚在一張一合,活像在覆述設定好的臺詞,“你就用師叔祖賜予你的、這把寶劍……懲罰師叔……”

金翠虛喘著粗氣,楞楞地提劍走近,望著似人又非人的貞陽,她喃喃道:“我、我殺了師叔……我……”

無法承受眼前的一切,她腦子裏的弦乍然斷裂,金翠虛大叫一聲,倉皇提劍而出,轉身奔向了茫茫的夜色。

劉扶光和晏歡看著眼前的一幕幕,以及倒在廢墟裏的貞陽。劉扶光嘆道:“你不該對她下這麽猛的藥。”

“不破不立,”晏歡道,“不能完成弒父的壯舉,便算不得成大事者。”

地上又亮起了箭頭。

二人繼續轉身,朝箭頭的方向走去。

轉過垂蒙綠蔓、曲徑流水,他們眼前頓時生出柳暗花明的景象,方才還是春日裏涼薄的夜晚,現在,他們忽然就到了盛夏的正午。

金翠虛正在練劍。

少女的身姿矯健迅捷,劍光游走騰挪之際,仿佛連綿不斷的游龍,只有眼力絕佳的人才能看出來,若非一瞬刺出百下的神速,是無從得到如此淩厲的劍光的。

然而,如此妙法,練劍場上卻並無一個後輩來學習觀摩,反倒滿是相互追逐的年輕男女,喁喁私語、嬉笑傳情。不僅有一群學徒在那爭風吃醋,更有行為出格者,直接對同伴毛手毛腳,將嘴也往一塊湊。

金翠虛不堪其擾,終於忍不住了,停下來呵斥:“你們身為落仙觀門人,素日裏卻不知勤學苦練,反而沈溺於私情。入門以來,你們有誰突破了練氣,抵達築基?沒有,一個都沒有!以後出了落仙觀的山門,別說你們是這兒的門徒,丟不起這個臉!”

練劍場一片寂靜,年輕男女或詫異、或鄙夷、或不以為意地看著她。

“瑩蟾師姐好大的氣派!”半晌,一個聲音怪聲怪氣地道,“確實,您老人家可是掌門欽定的天才,我們都是庸人,哪裏能跟您老人家修煉的速度匹敵呢?”

金翠虛氣急:“你……”

“道法不禁自然情理,”另一個聲音道,“師姐你老古板,沒人愛,何苦來為難我們這些你情我願的。”

“誰說沒有人愛呢?”有人戲謔道,“咱們掌門大人,可是對瑩蟾師姐愛護得很吶……”

滿場哄然大笑,金翠虛氣得兩眼發怔,握劍的手都在顫抖。見她不言語,底下人更來勁,有的喊“師姐你就從了掌門罷”,有的笑“當了掌門夫人,還苦修什麽呢”,諸多起哄言語,數不勝數。

他們嘲笑金翠虛的古板,實際上是在嘲笑她的正直,而這樣的嘲笑,足以蓋過集體調戲、羞辱一個女人的不正當感。

這種環境是有毒的,這種氛圍也是有毒的,它能潛移默化地摧毀一個人心中的堅持和正義——當所有人都在這麽做的時候,你還有沒有足夠的堅守,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維持自己筆直到格格不入的脊梁,去做一個“不合時宜”的掃興者?

時間停止。

晏歡抱臂旁觀,劉扶光走上去,金翠虛猝然看見兩人,這時又不認得他們了,驚訝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你的心魔。”劉扶光熟門熟路地道,同時將手按上她的左肩,“你為何躑躅不前?別忘了,你已是築基圓滿,他們只是練氣期的後輩,你不想持強淩弱,可是,連自己的尊嚴也不維護了嗎?你空有修為,卻無運用修為,破除妄言的勇氣,那麽,你的修為來之何用?”

金翠虛呆呆地看著他,這時候,晏歡再將手按上她的右肩。

“殺了他們。”他微笑道,“一群卑下的賤種,竟敢這麽對你說話,可見你平日的寬容優柔,到了何等地步。拔出他們的舌頭,毀了他們的道骨,廢物而已,天生就是要用他們的屍骨給你當墊腳石的。”

劉扶光瞪了他一眼:“不要聽他的,他的方法太過激進殘酷,對你的道心並無好處。”

晏歡被他瞪的筋酥骨軟,微笑道:“聽我的,這就是你立威的絕佳機會,拔劍,對準這些人的舌頭。”

他倆爭論不休,金翠虛的腦子被兩種念頭來回擺布,頭都要炸了,她緊閉雙眼,大叫道:“夠了——!”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金翠虛猛地睜開眼睛,帶著煩躁和怒火,她狠狠拔劍,劍光滔天而起,瞬間劈飛挨得近的六人,劍氣縱橫,又將另外六人打得筋骨摧折,口噴血虹。

年輕一輩的弟子,從未見過金翠虛發這麽大的火,俱駭地定住了。

“我是太給你們臉了,”金翠虛冷笑道,“再敢閑言碎語,便是這樣的下場!”

回過神來,她雖然驚訝於自己造成的破壞,但一股神清氣爽的暢快爽風,令她不由飄然,頓有揚眉吐氣之感。

“從現在開始,再敢在練劍場唧唧歪歪,談情說愛,同樣是一般的下場!誰有意見?”她大聲道,“誰有意見,就來跟我手裏的劍說!”

半晌,一個聲音發顫道:“你、你這是被我們說中了,惱羞成怒……”

金翠虛厲聲道:“就算我是惱羞成怒好了,那你敢不敢再接著嚼舌根,體會一下我‘惱羞成怒’的後果?”

再沒有人敢吱聲了。

“很好,”金翠虛冷聲道,“現在,拔你們的劍!開始練習!”

劉扶光眼含笑意,晏歡哼了一聲,眼前場景褪色,又一行箭頭,從地上浮現出來。

“說起來,這些事都是小事,”晏歡道,“竟也成了她的心魔。”

劉扶光嘆了口氣。

“回頭看看,確實都是小事,”他說,“可當時經歷的那一刻,她是否忍氣吞聲,是否選擇了不去計較?一瞬的猶豫,便足以釀成大錯,而遭到了羞辱和冒犯,卻沒有第一時間反擊,為自己討回公道……這種屈辱,是可以伴隨一個人終生的。因為她眼睜睜地忍受了錯誤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事後回想起來,是不是我說一句話,就可以維護自己的尊嚴呢?是不是我當場大罵他們一頓,就可以抒發了這口惡氣呢?”

他搖搖頭:“與正確失之交臂的後悔滋味,實在不好受。”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偏殿,第三個場景,金翠虛正與貞陽交談。

“瑩蟾啊,”掌門慈愛地說,“你說得有理,現在門內風氣,確實很不像話。我把這一塊的職責交給你朗天師兄,可是他礙於修行,也沒什麽進益……”

金翠虛皺眉道:“陳朗天?怎的交給他了?”

“你朗天師兄是糊塗了點,但為人還是正派,”貞陽直直地盯著年輕的少女,“要不,你去接了你師兄的職責?”

金翠虛連忙搖頭:“師叔,我輩自以修行為主……”

“哎呀,就這麽定了!”貞陽像沒聽見她的拒絕,兀自大笑道,“瑩蟾,你一身正氣,又得道觀上下看重,最適合不過了,師叔可以相信你的吧?”

金翠虛猶豫道:“我曉得掌門看重我……”

貞陽連消帶打,便叫金翠虛擔任了門內執教一職。晏歡冷不丁道:“蠢。”

劉扶光說:“她這麽年輕,沒這方面的經驗,自然不清楚這裏面的彎彎繞繞……”

時間靜止。

金翠虛喘息道:“你們……”

“心魔、心魔。”劉扶光將手按在她的左肩,語重心長道,“金翠虛,你不要接下這個職責。”

不等金翠虛發問,他接著道:“管理人事、清正風氣這樣的職責,是會得罪許多人的。倘若他真的為你著想,就不會把這個職務私下交予你,而是親自在師門內公開宣布,用他掌門的威信替你背書,否則,你空有職權,卻無威嚴,誰肯聽你的話?你疲於奔命,早晚要把自己累倒。”

“更何況,你也說了,修道者自以修行為主……”

“……牽扯人事,只會使我的心境生出累贅,不得潔凈。”金翠虛恍然道,“我沒想到,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

晏歡按著右肩,笑道:“所以,直接拒絕,管他說什麽撮鳥。他敢啰唣,就劈頭蓋臉賞他一記耳光。”

時間再度流動。

“……既如此,瑩蟾,你就接任執教的……”

金翠虛道:“我不接。”

貞陽楞住:“什麽?”

金翠虛狠下心來,轉頭便往外走:“師叔,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也不要把我的話當成放屁吧。我說了不接就是不接。師門內的事務,還是您親自管轄比較好。我還要沖擊金丹,實在空不出手,您見諒則個。”

劉扶光笑了起來。

“孺子可教,”他讚許道,“如此,這個節點也算過了?”

箭頭再度升起,將他們引向第四個位置,深秋與初冬的交界處。

破除心魔,並不能改變金翠虛曾經的真實過往。劉扶光看到,她還是接任了執教一職。

正如他所言,貞陽實際上是在捧殺她,缺少了掌門的撐腰,金翠虛在職務上的進展並不成功,十分坎坷。沒有人肯聽她的話,縱然用修為彈壓,那也只壓制了小輩,奈何不了門派中的長老、門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看得明了,金翠虛的師父早死,師叔祖又閉關多年,在貞陽的經營下,落仙觀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門內風氣,是自上而下的腐壞,哪裏是金翠虛一人能夠力挽狂瀾的?

她果然疲於奔命,並且很快就累壞了,以至她接到陌生門人的舉報,說有人修習了違禁心法,欲行采補之術時,她疲憊得來不及分辨真假,提著劍就過去了。

到了地方,她沒見到“欲行采補之術”的人,只見到一個神志盡失、雙眼通紅,赤條條朝她撲過來的陳朗天。

金翠虛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瘋狂亂親亂摸。她運轉心法,極力抵禦對方的進犯,但陳朗天大她幾十歲,修為亦差不多,一時之間,如何能掙脫?

周遭人聲鼎沸,明顯正有許多人往這裏走來,金翠虛愈發心慌,靈炁和體力一齊飛速消耗。劉扶光瞧得清清楚楚,陳朗天是誰的心腹?這分明是做了個局,就等著金翠虛往下跳呢。

時間靜止。

這一次,劉扶光手搭左肩,晏歡手搭右肩,在金翠虛耳邊,兩人齊齊低語:“抱元守一,意氣凝神。”

金翠虛身子一顫,下意識照做了。

劉扶光道:“炁聚兩指,照準他的後頸。”

金翠虛瞬時並起兩指,朝陳朗天後脖子一刺,破了他的護體靈光。

晏歡道:“立身提腿,照準臍下三寸,正正地疊頂。”

金翠虛咬牙,狠狠提腿頂膝,頓時聽見一聲令人牙酸的軟骨折碎聲。

二人松開手,慢慢後撤回黑暗裏。

然後時間開始流動。

“啊啊啊啊——!”

密林當中,響起男子痛不欲生的淒厲慘嚎。

“好聽。”晏歡讚賞道,“可惜,世間好物不長久啊,持續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第五次,箭頭飄浮,沿著指引,他們又來到了宴會廳的位置。

非常可惜,心魔境的進展,只以真實的記憶為主。經受了密林的屈辱和折磨之後,金翠虛臉色蒼白,神情茫然,望著滿室作陪的長老。

她瘦得驚人,憔悴為她的美增添了十分的幽幽鬼氣,高堂燈照,更顯得驚心動魄。

“瑩蟾,長輩們都在這兒呢,陳朗天這孽畜欺負了你,汙損了你的名聲,我們今天就為你做主!”貞陽怒發沖冠,對陳朗天喝道:“畜生,還不快跪下!”

提起拂塵,貞陽上去就抽了他好幾下,陳朗天默不作聲,大口吐血。

貞陽抽夠了,抽累了,回頭笑道:“瑩蟾,你瞧,師叔給你出氣呢……你別老是悶著不做聲,吃點東西吧,師叔特地給你準備的靈酒,你嘗嘗看?”

旁邊人給金翠虛拿上一個酒杯,金翠虛麻木地捏在手裏,仿佛已經失去了憤怒的力氣。

“來,這樣,”貞陽提議道,“你老這麽悶著,也不是個事,喝一杯,我就為你抽這個孽畜三下,怎麽樣?”

身邊人連連點頭,都說這個辦法可行,就按這麽辦。

可行什麽?劉扶光一肚子火,這不是正式的賠罪,更不是正經的酒宴,無非苦肉計而已。什麽喝一杯抽三下,活脫脫把她的痛苦,矮化成了可供旁人賞樂的鬧劇!

但是這次,卻沒有出現時間靜止。金翠虛神游天外,恍惚地一杯杯喝酒,貞陽就連續抽打著陳朗天,直到對方成了個滿地亂滾的血葫蘆。

貞陽上來賠笑道:“怎麽樣,師叔為你出氣了,你可還著惱?”

金翠虛充耳不聞,一杯接一杯地喝。

貞陽苦著臉,又道:“還要打啊,瑩蟾?你可憐可憐師兄罷,再打,他可就要被打死啦。”

金翠虛繼續喝,發洩般地狂飲。

看出她的狀態,貞陽笑了笑,坐在一旁,對兩邊的人使了個眼色。

心腹們頓時會意,開始左一杯、右一杯的勸酒。這靈酒本來就是貞陽特地準備的,放開了喝,就是金丹也撐不住,何況築基?

很快,金翠虛就酩酊大醉,她喝醉之後,是非常安靜的,只是趴在桌子上,靜靜地流眼淚。

“瑩蟾喝醉嘍。”

貞陽揮一揮手,屏退了陪酒的眾人,帶著掩飾不住的得逞笑意,用興奮到發抖的手,將師侄抱起來。

“瑩蟾,”貞陽笑道,逗弄地挑她的下巴,“你終於喝醉嘍。”

燈光下,兩人重疊的影子在身後拉得極長,他走向宴會廳後面的房間,那影子也猶如一個不斷擴大的怪物,漸漸吞噬了一切。

劉扶光閉上眼睛,深深吸氣。

晏歡簡短道:“不過一時疏忽,失了元陰,也可晉升仙道。”

“只怕事情沒這麽簡單。”劉扶光沈聲道。

元陽元陰,俱是修士需要堅守的重要法門之一,過早地洩去一方法門,對吸收天地靈炁,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天亮了,時間終於停止。

劉扶光沖進那黑洞洞的房間,看到金翠虛害怕到沒有淚水,害怕到扭曲不堪的臉孔。他看到她捂住身體的動作,也看到了貞陽得意萬分的愉悅神情。

他還有什麽不滿意呢?他已經將一位天才的元陰采補幹凈,又趕在結丹之前,在她心上留下了近乎永恒的傷口。她可能終生都不會再有進步了,不說別的,就說結丹期的心劫,她怎麽才能熬過?只怕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浮現出與師叔同床悖倫的場景。

晏歡上前一步,劉扶光拉住了他。

“別去。”劉扶光輕聲說。

晏歡意外地回頭看他。

“我們這時出現,只會讓她覺得害怕……”劉扶光說,“變成女子,你再去。”

晏歡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他依言變作女子,那幾乎是他男身的翻版,龍神裹著艷麗無匹的皮囊,朝金翠虛走去。

劉扶光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下,善念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只有惡,才能壓倒另一種惡。

至惡裊娜地挨近,坐在金翠虛的床邊,握住她的雙肩。

“你看,我早就說了,”她彎起玫瑰般的紅唇,吐出致命的甜言蜜語,“你就該殺了他,自己取而代之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虛喃喃道:“我……我已經毀了,我不能再……”

“別胡說,”艷美的龍女咯咯而笑,“心魔很好破除的呀,只要罪魁禍首死去,誰還記得你的汙點呢?將來你結為金丹,成為元嬰、化神、合道,乃至羽化登仙,世人踩低捧高,誰敢說你半個不字?他們趕著當你的男寵還來不及。你這麽年輕,路還長得很,如何就毀了?”

“聽我的,”龍女轉到她的耳畔,輕輕地說,“提起你的劍,金丹是很好殺的,他現在毫無防備,你只要順著丹田釘進去,再從後面斜著掏他的心脈,就是給他十條命,也從你手下逃不過。”

金翠虛的雙目,陡然燃燒烈火。

她摸到七星劍,溫暖的劍柄,剎那給她傳輸了無窮的勇氣。

師叔祖,外婆……保佑我,保佑你的孫女,好讓我能夠得證大道,讓我可以無畏地面對仇敵!

龍女松開她的雙肩,金翠虛大聲怒吼,挺身直捅,金紅的鮮血潑了她一頭一臉,而她只感到快美,雷霆般的無上快美!

貞陽驚呆了,不等他做出反應,金翠虛已經撲了上去,在他脖子上撕下一大塊肉,掌聚靈炁,從柔軟的側腹掏進去,猛地扯斷了金丹的心脈。

褪了色的場景裏,金翠虛滿身是血,裸露如初生的羊羔,但這是提著寶劍,活脫脫咬死了一只豺狼的羊羔。

箭頭再度飄起,晏歡變回原身,聳聳肩膀。

“幹得不賴。”他說。

金翠虛在心魔境裏捅死了貞陽,可昔日發生的真實過往,並不是這樣的境況。

道心摧垮,她難以承受自己再無法攀登大道的打擊,癱在床上,不能說話,不能行動。

貞陽則趁虛而入,用虛偽的言語哄騙她,說自己還有珍貴的丹藥,可以幫助金翠虛結丹。作為代價,自此以後,金翠虛便是他的禁臠了。

到了這種地步,金翠虛本能地抓住了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無論那是誰遞來的。

她同意了貞陽的提議,或者說脅迫。

貞陽實在春風得意,樂不可言。

他的天賦也算上佳,但對比起金翠虛,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師弟死後,他的老師不顧反對,執意親自扶養金翠虛,將她像眼珠子一樣疼愛,反而襯得他這個弟子才是疏遠的外人。

嫉恨與覬覦的情感,隨著金翠虛的成長而愈發旺盛。終於,他的老師閉關突破,將師門交到他手上時,貞陽抓住了機會。

夙願達成,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他的老師現在還在閉關,並沒有隕落的跡象。那老嫗一向將金翠虛視若愛子,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想到嚴重的後果,貞陽便不由懼怕到戰栗。

轉念一想,他又有了一個絕妙的點子。

老師祖閉關的密所,只有她最信任的人才能靠近,那麽,她最信任的人是誰呢?

貞陽目光轉移,看向消瘦蒼白的金翠虛。

他得意地笑了。

不出幾日,金翠虛便聽到一個外面瘋傳的消息。

北海有重寶出世,傳說極其適宜高階修士境界突破,引得各大門派爭相奪取。

她猶如死灰的心境,頓時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火苗。

師叔祖……外婆,我的外婆!我可以幫她,我還有用的,我可以幫她!

她幾乎跪求貞陽,讓他去爭取那個北海重寶,給師叔祖使用,助她一臂之力。

貞陽慢條斯理地笑了,等他在金翠虛身上享用到足夠多的好處之後,才不緊不慢地告訴她,不用急,他已經派門內近乎所有的金丹期長老去了。

經過“一番殘酷廝殺”之後,重寶不負眾望地奪回,卻是一株碧綠的小樹,猶如玉雕,玲瓏可愛,散發出濃郁撲鼻的香味。

所有人都大讚它是好寶貝,金翠虛聞見那香味,也覺得神清氣爽,靈炁充沛,更加深信不疑。

晏歡低聲道:“天機樹,能在小世界找到這玩意兒,不容易。”

劉扶光面色沈肅,不說話。

失去多少,便收獲多少;取得多少,便失去多少,天道的平衡至理,盡在天機樹中顯現。

金翠虛被采補過頭,聞見了樹的香氣,才覺得靈氣充裕,其他人聞見了,則是苦苦忍著演戲。至於放到元嬰閉關的密室,那更是會讓元嬰散去一身真元,枯竭慘死罷了!

“現在,”貞陽面色蒼白,盡力閉住七竅,不讓金翠虛看出端倪,“誰能靠近師父閉關的密所?”

金翠虛如釋重負,微笑道:“讓我去,我可以把重寶放在師叔祖門前,讓她聞見寶物的靈香。”

貞陽拊掌大笑:“瑩蟾真是志氣可嘉啊!那麽,你就去吧!”

劉扶光轉過臉,幾乎不忍再看。

晏歡則盯得目不轉睛,他吞噬這些負面的罪孽,就像餓獸吮吸溫熱的鮮血。

再然後,劉扶光聽到了很多聲音。

那多數是金翠虛的聲音,崩潰的哭聲,暴怒的尖叫聲,還有悲痛欲絕的,自喉間發出的抽搐響聲。她成為了貞陽的共犯,是她親手……害死了世上最愛自己,自己最愛的人。

她走進了絕望的死胡同。她想殺貞陽,那為何不先殺了自己?也許她還能先殺了貞陽,再以死謝罪,但那樣又有什麽意義?

落仙觀也是幫兇啊,她視作家園的地方,如今成為了殺人犯聚集的惡土,這裏盤踞著貞陽的權力觸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無處可逃,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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